第八章緣來則聚
但同七歲時見到高倫的歡呼雀躍不同，這次，她覺得不自在，擦了擦鼻尖上的面粉。
雖然她有時候也會幻想師父有一天回來會是什么樣子的。是還要等十年、二十年嗎？是一個人回來，還是已經(jīng)拖家?guī)Э冢?p> 現(xiàn)在他終于回來了。
那么接下來的疑問是，這次他什么時候走。
晚飯時候，小蕊沒出來，說是下午多吃了點(diǎn)心，不想再吃飯了。
只要高倫有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她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小綴問她為什么，她說見了不知道說什么，白尷尬，還不如避開些。
幸而李元和第二天就來了，小蕊整個人輕松下來。元和問她師父回來開心嗎？
她搖搖頭。
“為啥？”
“不知道和他說什么。”
元和笑笑：“小慫貨，就知道對我放肆。”
高倫拜謝李元和對小蕊的看護(hù)。李元和卻笑笑：“謝什么，我還要感謝你呢。不是我吹牛，也不拿她跟外人比，就我家里也是有許多姐妹的，但哪個能比得上我小蕊的見識、樣貌、品性，我就稀罕她。我要不是父母牽絆著，早就搬來和你們一起住了?！?p> 說著半躺在榻上：“不過，說來也是奇怪，你這個神仙似的人物，養(yǎng)了個女娃，也是神仙似的。難不成，你們都是一個神仙窩里出來的，在天上就認(rèn)識？”
高倫沒回他這些不正經(jīng)的話，道：“她對我很是生疏了。她七歲時，我回來那次，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的，性格也很鬧騰?！?p> “你都說了那是小時候，你一走就是七年，她現(xiàn)在都十五了。女孩大了，自然要避開外男，如今，你就算是外男了?！?p> 小蕊連避著高倫三天。直到高倫讓小蕊將她叫到書房。
“你習(xí)的字，畫的畫，我都看過了。長進(jìn)不少?！?p> “我資質(zhì)愚鈍，有什么長進(jìn)，也都是元和哥哥的功勞?！?p> “這書房，我回來了，你也可以用，不必日日呆在房中?！?p> “哦……我這幾日，有些秋乏，就貪睡了些?！?p> 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小蕊如同站在刀尖上，渴求著修月還是小綴，能忽然出現(xiàn)送個茶點(diǎn)什么的，打破一下這個怪異的氛圍。但是，沒有。
兩人在令人窒息的尷尬中僵持著。
“師父，小綴還在等我一起和她理前日買的絲線，我先去，您先忙，有事，您再找我?！?p> 說著，也不等他回話，就跑了。
修月?lián)u著頭對小蕊說：“你讀了那么些書，書里就是教你這么尊師重道的？即便他這么多年不在，但你還叫他一句師父，你認(rèn)的每個字都是他教的?，F(xiàn)在，長大了，就不認(rèn)人了，也不說隨伺師父，見到他，就跟老鼠見到貓似的?！?p> 說的小蕊一陣心虛，午睡的時候，翻來翻去，覺得自己是真的不對。既然叫他師父，就該拿出尊重師父的樣子。
午后，她就進(jìn)了書房，恭恭敬敬地對高倫行了禮：“師父。”
“恩。”
小蕊剛想把打好腹稿的話說出來，就聽高倫將一個卷軸遞給她說：“我這里得了副嚴(yán)實(shí)如的真跡，想著你沒看過。你瞧瞧?！?p> 小蕊在對面跪下來，把畫攤在桌子上，支著腦袋看。動作熟練而又自然，如同小時候。
高倫不自覺地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
小蕊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半刻鐘，合掌服氣道：“師父，這畫得真好。怎么能這么好?！?p> 抬頭又看到掛在書房右側(cè)自己的一副蓮花圖，忽然就覺得粗鄙不堪。都怪元和，左夸一句，右夸一句，非要去裝裱起來，給自己掛在書房。原也沒想到師父會回來，早知道就該取了。這下可丟臉了，師父一定覺得自己的畫掛在這里有辱門楣了。
高倫不動聲色：“這畫是好，但你不必追求這么極致的好，要是喜歡，拿出來欣賞便是。你這幅蓮花更有意趣，掛在我們的書房里，正合適。”
“我們的書房”，小蕊在心里嘀咕，這房子都是師父的。不過想想也沒錯，自己獨(dú)占了這么些年，處處都是自己留下的書籍和字畫，可不是看起來像是兩個人的書房嗎？
正想著，只聽高倫說：“你在避開我？”
“呃?！毙∪锊铧c(diǎn)被自己口水嗆著：“沒有，師父不在的時候，我也不愛出來?！?p> “可我聽元和說，你的性子有時候是很活潑的。”
“恩，那也只是有時候?！?p> “你是不愿意和我說話？”
“沒有，我是師父撿來的，師父怎么時候想找我說話，都行。”
高倫看著她：“你是在怨我不辭而別？”
小蕊微笑：“不敢，師父是我的師父，哪里有徒兒能管師父的道理。”
“我讓你叫我?guī)煾?，不過是見你資質(zhì)聰穎，想教授你些看這世間之法，你不必有師徒的拘束。我也并不是收養(yǎng)你，你我既然有緣，我不過是不背天意，與你緣來則聚，迎緣而上而已，你不必有自輕之感。哪日緣滅則去，你也不必有虧欠之感?！?p> “那怎么才算緣滅呢？”
“至少不是現(xiàn)在。”
時間會磨滅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在某一刻，淌入了血液里。小蕊慢慢適應(yīng)高倫回來后，兩人也漸漸熟稔起來。
小蕊一直想問他這回什么時候走，但忍住了。
高倫將她的事全部接管回來，對她還像小時候那么上心。每日只給她看書。這次給她帶回來許多許多書。比起元和給她置辦的書豐富多了。
小蕊先挑有趣的看，這幾日正在看一本叫做《四海記》。她從未看過這樣的書。初看非常有趣，再品心中百味?？戳藬?shù)遍之后，她就開始給書做批注。
批注著，她又有些糊涂了。很多地方她沒去過，很多事物她沒見過。想也想不出。于是她就問拿出一個個問題問高倫。什么是海潮，什么是大漠，什么是瘴氣，什么是山匪，什么是當(dāng)鋪……高倫很仔細(xì)同她講。
直到問道什么是妓院。
高倫一時語塞：“這地方，里面就是有很多年輕姑娘。”
“她們在那里做什么？為什么會把各家的姑娘聚在一塊，都是沒有父母的嗎？”
“有的沒有父母，有的家里貧窮，有的可能是罪臣家的?！?p> “那豈不是都是可憐人?！?p> “是的?！?p> “那妓院給她們吃喝？還教她們技藝？這里的老板是真的好心人?！?p> “不過是用這些女孩子賺錢。”
“怎么賺？”
“呃，就是唱唱小曲，有男人們?nèi)ツ抢锖染疲齻兣闩憔?。?p> “為什么喝酒要她們陪？”
“因?yàn)闊狒[。她們又多長得漂亮些?！?p> “可是她們不能每個男的都認(rèn)識，也能在一起喝酒？”
“那是她們的營生。因?yàn)闆]有家庭的庇護(hù)，這些女孩子必須拋頭露面，跟在街上賣包子的、燒餅的、唱曲的沒什么區(qū)別。都是為了活下去?！?p> “哦?！毙∪稂c(diǎn)點(diǎn)頭。又問道：“師父，你去過這什么，妓院嗎？”
高倫咳了一聲：“沒有。”
“你沒去過，那就是聽說來的。聽說的事情，也不一定準(zhǔn)確……我想這么熱鬧的地方，元和哥哥肯定是去過的，他頂愛熱鬧，又愛喝酒。明日我問問他?！?p> “不許問?！?p> “為何？”
“我說了就是?！笨粗∪镉悬c(diǎn)不明白的表情：“你要是想知道，日后有機(jī)會，我?guī)憧纯?。?p> 小蕊笑道：“師父你誆我。你才不會帶我去。你到哪里都是一個人的?！?p> “既這樣，明日我去醫(yī)館，你就不要跟著了?！?p> “跟跟跟，師父最好了，到哪里都帶著徒兒。”小蕊略顯諂媚地笑。
城里的醫(yī)館又開張了。依舊每月初一初二。如今小蕊也很能幫上點(diǎn)忙，給病人初步分分類、按照高倫口述寫寫方子什么的。她戴著面紗，一來為了掩住些面容，二來也可以擋些污濁之氣。
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那個免費(fèi)看病的活神仙回來了。甚至有的從外州慕名而來，醫(yī)館外人頭攢動的。小蕊驚嘆于這個世界居然有這么多人得了這么多奇奇怪怪的病。
一日，醫(yī)館外一陣騷動，聽到有人喊叫著。然后幾個人撥開人群，抬進(jìn)來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右胸口被人戳了一刀，剩下半口氣。被放在一塊厚布，四根木頭做成的簡易擔(dān)架上。幾個抬他的人，身上也有多處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