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暉灑下一層緋紅的薄紗,將天地江河、山川草木都籠罩在這片明輝艷光中。
叛軍大營,破六韓拔陵及麾下重將垂著頭顱圍坐在篝火旁,遠處的懷朔城頭,點點星火好似天邊的繁星,魏軍士卒的歡笑聲不時傳來。
“咖嚓!”
破六韓拔陵猛然折斷一根箭矢,扔進烈火之中,大帳之中眾將面面相覷,卻是不敢發(fā)聲,任誰都能感受到大單于心中的憤怒。
損失五千宗族子弟的破六韓孔雀,聞得羽箭折斷的聲音,趕忙跪地請罪:“末將有罪,請大王責罰!”
跪地的破六韓孔雀面色蒼白如紙,損兵折將、棄軍逃跑,這可都觸犯了軍法,更不是小罪。
尤其當下,更需要有人承擔戰(zhàn)敗的責任。
破六韓拔陵并未理會跪地請罪的族弟,反而是將目光轉向了頗有膽略,善于騎射的族侄破六韓常:“保年,你說說,這仗是怎么敗的?”
“正午時分,我軍埋鍋造飯之時,敵騎兩千突然自東城殺出。
當時我軍陣線過長,倉促間根本無法結成大陣,我父即令騎軍阻攔敵勢,好為步兵布陣爭取時間。
不曾想,官軍輕騎陣形中裹挾著千羽匹鐵馬,鐵馬輕破我軍騎陣,又破中軍三層防線,兩面倒卷,我軍立時大敗,一發(fā)不可收拾……”
破六韓常當然不會如實表述,無論目的出于甩脫罪責還是維護破六韓部族,若是如實說出“一萬大軍被八百騎擊潰”,難免會讓帳中諸人輕視。
破六韓拔陵聽完皺起眉頭,眼中泛起幽幽的藍光:“你的意思是,此戰(zhàn)戰(zhàn)敗非戰(zhàn)之罪?”
“末將不敢!”破六韓常長拜告罪。
破六韓拔陵冷哼一聲,雙目冷冷注視著下方的破六韓孔雀父子,說道:“你父子二人,身為大軍主帥出師無律,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害我五千兒郎失了性命,真真罪不容赦!”
破六韓孔雀聞言,雙拳緊握,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波動與掙扎,最終卻還是選擇了低聲請罪:“臣請死,以正軍法?!?p> 破六韓拔陵面無表情,不發(fā)一語。
司空費律是叛軍中少有的智謀之士,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弱,他清楚破六韓拔陵絕不可能如此處置唯一的族弟,便起身勸諫道:“值此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際,破六韓孔雀、破六韓常論罪當誅,然其情可泯,莫不如留他二人性命,準其戴罪立功?!?p> “司徒公以三千中兵,力抗懷朔之勁旅,雖敗猶榮,末將以為應當準其戴罪立功。”與破六韓孔雀結下兒女姻親的萬俟普也從旁勸說。
“司徒公乃國之肱骨,舊日多有功勛,請大單于網(wǎng)開一面?!?p> 斛律金等將領見此,不管心中作何想法,也都仗義執(zhí)言,破六韓孔雀畢竟是破六韓拔陵的血親,誰也不知道這二人是作秀還是真情流露。
萬一二人是演戲,豈不是平白遭人忌憚。
破六韓拔陵自然不可能將唯一的宗室處斬,便順水推舟:“破六韓孔雀違背軍令,疏于防范,致使我軍潰敗,五千勇士陷于陣中,原罪當死。
念其往日克臨河、石崖、沃野之功,免其死罪,鞭一百,去其王號,以觀后效。”
“謝大王不斬之恩!”破六韓孔雀父子立時叩首謝恩。
處置完敗軍之將,彰顯一番王者之威后,破六韓拔陵話鋒一轉:“吾本意是領大軍合圍懷朔,猛攻官軍,挫敵勢而振奮義軍死戰(zhàn)之心,消磨守軍斗志。
可你二人,一朝兵敗東城,將我心血毀于一旦,眼下敵軍士氣高昂,又臨近孟冬時節(jié)……恐怕今歲是無法攻克懷朔了?!?p> 說著,破六韓拔陵長嘆一聲,此刻他當真是陷入了兩難之地,欲要進兵遭逢新敗,士氣大喪;欲要退兵,又恐被麾下恥笑,心中猶豫不決。
“大司馬,你曾于楊鈞帳下任職,熟悉懷朔鎮(zhèn)的城防,你認為以我軍的實力能夠于隆冬之際到來前攻克懷朔城嗎?”
見大單于向自己垂詢意見,斛律金沉思起來,他是附化朝廷的敕勒人,極擅偵查,箭術超凡脫俗,曾任懷朔鎮(zhèn)軍主,叛軍入寇之后率部眾一萬戶加入了叛軍。
膝下有個八歲的兒子,名叫斛律光,聰明伶俐,箭術非凡。
斛律金自然聽得出破六韓拔陵話語中的底氣不足,以及潛藏的退兵之意,正色說道:“每逢入冬,懷朔一帶便是陰云密布,夜間必刮北風,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若官軍取水澆筑于城墻上,筑城冰城,我軍斷然難克。
縱使歷經(jīng)一番酣戰(zhàn)克之,也必定折損數(shù)萬兒郎,實力大損,屆時官軍再從朔州、恒州抽調兵馬南上,我軍就危險了。
末將以為,回師沃野、休整再戰(zhàn)方是上策,待來年開春、冰雪消融,官軍糧秣不繼之時,聯(lián)絡東西部敕勒,再伐懷朔,必定可一舉克之”。
破六韓拔陵微微頷首,不動聲色問道:“其余人是何看法?但請直言。”
太尉萬俟普也贊同斛律金的看法,出列稟道:“我軍接連戰(zhàn)死宇文孤、破洛汗聽明兩員大將,軍心渙散;又因攻城器械不足,受制于敵,各營將士疲憊不堪;再加上天氣日漸寒冷,糧秣輸送不繼……誠如大司馬所言,回師休整才是眼下上策?!?p> “回師之后,整訓士卒,擴充軍力,全力打造攻城器械,來年再取懷朔易如反掌?!?p> 見斛律金、萬俟普二位兵馬最多的部將都贊同退軍,破六韓拔陵心中略安。
然而堂下卻又一個不和諧的聲音:“萬一官軍援軍趁我軍退軍之際,進駐懷朔,我軍前番攻城戰(zhàn)果豈不是前功盡棄?”
卻是破六韓孔雀受了鞭刑,正想將功贖罪,忽然聞得帳中諸人傾向于退兵,愕然問道。
斛律金成竹在胸,輕笑一聲答道:“從洛中發(fā)兵至懷朔只需一月,若是洛中貴戚有救援懷朔之心,四個月前官軍援兵便該到了……吾聞魏室權柄執(zhí)掌于尚書令元乂、侍中劉騰之手,此二人素來剛愎自用,志大才疏,諸位無需擔心官軍發(fā)援兵?!?p> “退一萬步講,縱然官軍發(fā)援兵也是無用,以懷朔城之方寸,容納一萬兵馬已是極限,再則,懷朔鎮(zhèn)根本承擔不了數(shù)萬軍馬的糧草消耗。”
“我軍可留一支兩萬人的兵馬,修筑營壘,與敵相持,若官軍有偏師來,可用計吞之,若官軍主力進發(fā),則以力拒之,等待沃野發(fā)兵救援。”
斛律金一口氣說完,破六韓孔雀再也想不出反對的言辭。
“大司馬真寡人之衛(wèi)、霍。”破六韓拔陵拊掌大贊,繼而睥睨俯視,面色轉肅。
眾將也都心知大單于是有了最終決議,正襟危坐,側耳聆聽。
“元氏的實力想必諸位將軍都看見了,以我一軍之力,斷難撼動,孤決定兵分兩路。”破六韓拔陵也不故作扭捏,開門見山說道:“一路由孤親領,退軍至沃野鎮(zhèn)重整旗鼓,下賀蘭山,攻薄骨律鎮(zhèn),策動關隴、河西諸鎮(zhèn)舉義,一旦關隴、河西諸州郡燃起烽火,關西、洛中的兵馬便無法輕動,我軍正面壓力會銳減不少?!?p> “另一路由衛(wèi)可孤統(tǒng)率,節(jié)制破六韓孔雀、斛律野谷祿、萬俟普兩萬兩千兵馬,攻懷朔、武川二鎮(zhèn),牽制云代六州的官軍?!?p> “兩路大軍只要有一路大軍取得勝果,便可打動不堪役使的東西二部敕勒來投,屆時,優(yōu)勢在我,可發(fā)兵與官軍決戰(zhàn),一戰(zhàn)定乾坤?!?p> “是!”見破六韓拔陵將戰(zhàn)略分析的鞭策入里、兵事安排的井井有條,堂下諸人高聲應諾。
衛(wèi)可孤得到節(jié)制諸將的任命,面色漲紅,拍胸脯豪言:“大王靜待佳音即可,一年之內,末將一定攻克懷朔、武川二鎮(zhèn),砍下楊鈞、于昕二人的頭顱?!?p> “善!”
次日一早,破六韓拔陵引本部及斛律金部兩萬兵馬,以及司空費律歸沃野鎮(zhèn)。
持續(xù)半年的戰(zhàn)事就此平息,官軍與叛軍進入軍備競賽,一方死命加固城池,打造守城器械,另一方死命加固營壘,打造攻城棄械。
卻是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