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仙是突然出現(xiàn)在岐陽鎮(zhèn)上的,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只知道她每天雷打不動地去鎮(zhèn)上的小芬酒館喝酒。
雖然她身上穿著深色麻布衣服,頭上別著兩根筷子,臉上總是灰撲撲的,但是因為她出塵的氣質(zhì)以及格格不入的凌厲氣場,鎮(zhèn)上的人都叫她小酒仙。
她不愛與人打交道。喝酒的時候也是一言不發(fā)地打量周圍,她的手里總在把玩著一支簪子。
你若跑去找小芬酒館的老板娘打聽小酒仙,老板娘肯定會白送你一盅酒帶一小碟毛豆,緊接著就拉著你喋喋不休。
老板娘會說,小酒仙是她從城郊撿回來的。
那日清晨,她去城里買東西,回來的時候路過一片蘆葦蕩。她方才走兩步就突然看見蘆葦蕩邊出現(xiàn)了一匹累死的馬!她下了板車前去查看,撥開長又尖的蘆葦,她就在馬的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暈倒的俠客。
她一身黑色勁服勾勒出傲然的身材,背上還背著一把劍。她的頭發(fā)被一根木簪盤在了后腦勺,似是婦人髻,細看又不是。
老板娘壯了壯膽,伸手去拍她,“女俠?”
誰料她一下子翻身坐了起來,一把抓住了老板娘的手,而后像只獵犬一般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你有酒?!?p> 故事到這戛然而止,無他,小酒仙來了。
“小芬,來八兩白酒。”小酒仙今天也是一身粗布衣裳,她的背上卻沒有老板娘說的劍,連手中標志性的木簪都沒有見到。
“來哩!”老板娘沖你眨了眨眼,就跑出柜臺,拎著一壺酒放到了小酒仙的面前。
“你又在胡謅故事了?”她抬眸瞥了一眼仍在柜臺邊的你,又去拿眼瞧老板娘。
“誒喲!這哪里能說是胡謅呀!是戲說!戲說!他們愛聽,我愛講,豈不美哉!”老板娘打開酒壇上的封泥,給小酒仙斟了一杯酒。
小酒仙端起酒碗,先是嗅了嗅味兒,然后一飲而盡。
你迅速解決了老板娘贈的酒和毛豆,倉皇而逃——小酒仙的眼睛像是一把刀,仿佛她瞧你一眼,身上便會多一個窟窿眼。
——
天昭三年,四月初七,京畿被血光籠罩整整一夜,天明方至,血腥味才堪堪散去。
——
江莜一覺醒來,恍如隔世。
她的耳邊仿佛還回蕩著尖利的一聲又一聲的“走水了!”,鼻腔里仿佛還充斥著濃濃的煙味。
她起身推開床炕上面的小窗,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照亮了小屋一隅。
江莜年幼失怙失恃,從小跟著師父在岐陽鎮(zhèn)長大,習得一身武藝,長大后出了鎮(zhèn)子在刀口上的討生活。像她這樣天生一副好皮囊,干起那檔子事兒來,凈是事半功倍。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江莜在金盆洗手前的那一個任務(wù)上翻了車,整個人都交代在了冰涼的護城河里。
說來好笑,人生頭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她當時竟然滿心想著:這護城河有沒有連著岐水?若是連著,這樣也算回家了。
誰曾想,是在護城河里閉上的眼,睜眼時便到了四四方方的宮殿里,滿身華貴、一室凄涼,還有逐漸逼近的火光。
逃出火場的江莜在三日之內(nèi)摸清了這小天地的情況。
這副身子是一位不得寵的皇后,因著皇帝獨寵瑜昭儀而備受冷落,將這偌大的宮殿住成了冷宮,進而才會發(fā)生內(nèi)官當值失手打翻燭火而致失火的事情。
天昭三年,五月廿六,距離宮殿走水已經(jīng)過去了小半個月,江莜憑借自己刻入骨髓的武藝從深宮中逃脫——其實是辦成內(nèi)侍官假意出宮采買。
原以為逃出來就重回逍遙大天地了,誰曾想被夢魘困住了,只得每日用酒麻痹自己。
江莜砸吧著嘴,想著明日去小芬那得多討要些酒水了,不然一覺未至天明,還得飽受噩夢折磨。她躺回床上,翻了個身,冥想去了。
翌日清晨,江莜早起洗漱,還沒走幾步便覺渾身乏力、頭暈眼花,她扶著椅背才堪堪站穩(wěn)。
不行,我堂堂一代刺客榜榜一,怎么能這么虛弱呢!
江莜此刻仿佛看見自家?guī)煾概e著掃帚把朝她揮來,卻重重落在她腳下激起一陣灰塵。
……
她趕忙把早起練功這件事提上了日程,不曉得是不是這副身子底子好,即使荒廢了兩三個月,練功卻也得心應手——深宮怨婦能有什么好底子?該不會真是刻入骨髓的武藝吧?
“醬油!你今日怎么來得這么晚?我給你留了一壇上好的女兒紅!”小芬剛在街角看見她那身標志性的深色麻布衣服便朝她喊道。
江莜已經(jīng)糾正了她很多次也糾正不過來小芬的讀音,便也放棄了。
“你莫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江莜三步并兩步進了酒館,她今日臉色泛白,看上去怪嚇人的,小芬一把摁住了她伸向酒壇的爪子。
“等等,你這臉色不對啊,今日不宜飲酒!”小芬抱著酒壇往柜臺走去。
“誒誒誒!小芬!你就賞我一口罷!”
什么出塵傲意,什么絕世小酒仙,她不過是個流連酒館的小酒鬼罷了。
江莜剛走到柜臺,就見角落里有一醉鬼,已經(jīng)喝得滿臉通紅,眼神迷離,涎混雜著酒水落滿了桌沿。
小芬背對著江莜,嘴里又是老生常談,“你若是愛惜一點自己的身子,這酒你喝便喝了,如今臉色煞白、氣血全無還想著從我這討酒喝?你不如去鎮(zhèn)西頭舀瓢岐水喝喝罷!”
“小芬小芬!我若不討酒吃,你能賞我盤毛豆嗎?”江莜仰起頭、微瞇著眼,活像一只沖著主人搖尾巴的小狗。
小芬順手打了一大盤毛豆,重重地擺在了柜臺上,“吃你的去吧!”
她伸出手戳了戳了江莜的額頭,力氣也不大,竟是硬生生戳出點點紅印來了。
“你平常粗糙得不行,怎地現(xiàn)下這么嬌氣了?別是成心訛我來了吧?”
江莜擺了擺手,“哪能啊!就是看著嚇人,又不疼……小芬,那個醉鬼看著眼生??!”她沖小芬勾了勾手指,人來了,便在她耳邊輕聲問道。
小芬也順著江莜的目光看了過去,不過一瞬又收回了目光,“那人不是一般人,你少問,吃你的毛豆吧!”
“看著就像我的錢袋子,肯定是要關(guān)切一下啊!”江莜一邊嗑著毛豆,一邊嘀咕。
“你說什么?”小芬沒聽清楚。
“我說,看著就像有故事的人,不關(guān)切關(guān)切?”
小芬聽得后面廚房有大動靜,連忙往后面趕,走之前還回頭囑托道,“你少管閑事??!”
江莜沖她擺了擺手,“曉得啦!我有分寸!”
小芬一邊罵一邊往后走,“你有分寸個屁!人家看你長得好看叫你小酒仙,你倒好一天到晚整得跟個二流子似的……”
下一秒,她就坐到了那個醉鬼的對面,“小兄弟,可否賞口酒喝?”
那醉鬼,江莜一打眼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不是她們岐陽鎮(zhèn)能出的人。
“咳咳,你、你是今天第一個跟、跟小爺說話……的人,拿去罷!”他把面前的一小壇酒往前推了推,酒壇半空搖搖晃晃,江莜伸手穩(wěn)了穩(wěn),便把酒壇拿到了自己跟前。
“小兄弟何故一人獨酌?”江莜拿了個酒碗,倒了半碗酒朝揚了揚便一口飲盡,“爽!”
那醉鬼伸出兩根手指,面頰泛紅,“現(xiàn)下是兩人了!可、可不是獨酌了!”
“那我便借酒相陪?!彼Φ媒器?,酒還未入喉,便猝不及防被人揪了耳朵。
“好你個江莜!這就是你的分寸?!”小芬火冒三丈,連名字都喊對了。
“小芬!行行好吧,我還沒喝——”
“你、你、你放手!”醉鬼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從筷籠里抽出一根筷子,指著小芬,“別、別打擾我兄弟和我喝酒!”
“出息了?半盞茶的功夫就和別人稱兄道弟了?”小芬松了手,轉(zhuǎn)而抓住了江莜的后領(lǐng)子,她冷哼一聲,“你若再敢喝他一口酒,我便把你丟進河里去喂魚!”
“可不敢了!”江莜大駭,一轉(zhuǎn)臉又笑嘻嘻地小聲說著,“那你替我上壺熱茶來?最好用酒壺裝著!”
“這還差不多?!毙》沂┦┤煌衽_里去了,沒一會兒便拎了個酒壺回來,“你們繼續(xù)?!?p> “老板娘闊氣!”醉鬼丟了筷子,對著小芬豎起了大拇指。
“果真是醉得不清。”小芬嘟嘟囔囔地走了,臨走前戳了戳江莜,提醒她分寸。
江莜揚了揚眉,抬手倒了一酒盅的茶湯,“敬兄弟!”
“敬兄弟!”
——
夕陽西下,小芬酒館里人來人往,唯獨最里面那桌沒有翻過桌。
鎮(zhèn)上的人都說,小酒仙可算遇著對手了!
氣得江莜差點打翻了一盤毛豆——那個醉鬼一口酒能流出來九分,只余一分入了肚,怎地好意思與她比?!
雖然說……她那天喝得也不是酒,但是……她的酒量不容置疑!
醉鬼酒醒是在第二日的晌午,他一覺醒來,頭疼欲裂,再一打眼,自己根本不在自己客棧的房間里,而是在一間小屋子里,從半開的窗戶看出去,還是個小閣樓。
“醒了?小芬送來了醒酒湯,你要喝點嗎?”江莜從外面回來,正好看見他坐了起來。
“多謝江兄——姑娘?!”
好嘛,只做了半天兄弟。
江莜撇了撇嘴,將手里的醒酒湯碗遞給了他,“看來酒是真醒了,喝了就起來罷?!?p> 一個醉鬼還能在醉意朦朧中聽到小芬喚她的名字……這個醉鬼,是真的不簡單。
RiaLu
江莜的莜(you第二聲),取自油麥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