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鬧婚堂癡蠶恨吐情絲 探軍寨虎豹諂獻(xiàn)殷勤
聽得一沖繼續(xù)說道：“且待聞夏欣榮大婚當(dāng)日，我扮作江湖游藝武師混進(jìn)聞夏堡殿，好歹探個究竟！”雪團(tuán)點頭應(yīng)諾。此時，常奇與漣漪從鄰屋而來。漣漪聽見一沖說起聞夏堡殿內(nèi)有白羽玄鳥失蹤之訊息，且他將設(shè)法混入查證，頓時心內(nèi)慌張倍生，思欲跟著同往，以拿捏事態(tài)進(jìn)展于己之利弊，她遂道：“我與一沖誓要形影不離，故而同去！”卻聽一沖勸阻道：“眉梢是蚺身，太過扎眼，混進(jìn)堡殿不易；更兼堡殿中必不乏符咒法器，或傷你身。眉梢權(quán)且留在客棧，讓常奇相陪！”常奇贊同。漣漪嘆息，遂不多言。一眾俱各按照計劃行事。
時鐘終于走到聞夏欣榮婚慶當(dāng)日。正見賀喜致福之儀仗填街塞道，亙通全城，聲勢浩大，不同凡響。五彩旗，鮮紅綢，喜拉花，玲瓏燈，滿地皆鋪鴛鴦毯；鑼管鳴，鐘鼓響，花炮喧，磬笙奏，通天俱傳妙音樂。六合八極之宗室、勛戚、親眷、幕僚、緊鄰、密朋等，舟轎絡(luò)繹，車聲轔（lín）轔，滿載珍寶，從九皋各處而來，齊聚羅螺城聞夏堡殿。
海竹葉扮作南山云開的貼身侍從，出入堡殿容易。一沖佯作江湖獻(xiàn)藝武師，通過篩選考核，終得帶著雪團(tuán)混入。之籬、落竹雨作為羅螺樓外援到聞夏堡殿的炊事奴婢，也得以前往。說那聞夏堡殿內(nèi)，比城街之上又添繁華，更是長春蕊，百合香，蕊香彌堂；螭龍帳，彩鳳簾，帳簾輝煌；翅羽巾，銷金扇，巾扇疊光。良饌佳肴、美酒異果、金甌玉碟、茶盅壺樽，鋪案盈幾。各路賓朋致禮，宴酒，點戲，耍雜，歡歌，熱舞，嬉鬧歡愉不絕。那排場之大、陣容之強，雖文字難以盡述。
但見百合堂丹階之上座，一位袞衣繡裳的男子，骨子中自帶端嚴(yán)威儀，面上卻是笑瞇瞇，他捋捋胡須，正正通天華冠，起身致意道：“承蒙眾賓友來赴犬子婚慶，聞夏堡殿，棚舍生輝，本侯榮幸備至！”語罷，他招手示意。只見新郎君聞夏欣榮，英姿俊拔，禮服彬彬，立在百合堂丹階上，對下座滿堂高朋致意。話道海竹葉得南山云開提攜，跟入正堂，立于賓客席。聽得南山云開竊語道：“恩師！那丹臺上坐的、金袍御帶、威嚴(yán)端儀的，乃是聞夏世伯；而那喜服新郎君，正是欣榮世兄。聽說，世兄新娶的世嫂，是個罕見的脫俗美人！”海竹葉笑道：“為師得世子關(guān)照，一起開開眼界，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個絕代佳人！”卻說賓客席上還有這么一位，乃是粟苜。他以幕僚的身份到席，至于因由，此是后話。而一沖是獻(xiàn)藝的江湖武師，靠耍槍以娛賓，只能類同之籬、落竹雨等下人，遙站在百合堂之外，翹首遠(yuǎn)觀。雪團(tuán)貼耳告訴一沖：“只那新郎君，便是當(dāng)日林中執(zhí)毫筆之人！”一沖聽罷，憤怒已生。
主婚司儀微笑示意來賓稍靜，他躬身敬指聞夏欣榮，面向賓客，宣道：“今有柴陰侯世子聞夏欣榮，德才輩出，貌品拔萃，天賜良緣，幸得佳人，心意相通，志趣相投，值此吉日美時，攜手共許余生，比翼齊飛，琴瑟同奏，鸞鳳和鳴！恭請貴賓朋見證！請新佳人入堂！”
一席語畢，滿座高朋皆拍掌喝彩。又見侍女成行，簇?fù)碇晃磺逡菝搲m的新娘款步走上百合堂來。新娘手中牽著花喜球的一端，侍女將另一端交給聞夏欣榮。
單道那新世子妃，鳳冠嵌百寶，喜袍墜萬珍，重跟玉珠履，瑤花簇相捧，往丹臺上這么一現(xiàn)，引得滿座歡呼聲疊起，卻也驚呆了那么幾位。一沖遙遙呆望，如被電擊雷劈，目瞪舌結(jié)，魂魄俱丟，五臟浸腌了百味；海竹葉驚如木雞，本為南山云開斟酒的那雙手，似被監(jiān)靈術(shù)定住，懸在空中不得動彈，任由佳釀溢滿杯；粟苜乃是有身份的官家人，呆怔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靜觀，驚詫支吾不能；之籬亦是狂驚變色，沒忍住低聲念出“滄瓊”二字；而這聲低語，又使得一旁的落竹雨錯愕呆蒙、兩眼發(fā)愣。
主婚司儀莊肅起令道：“一拜天地！”卻是呼聲炸斷，一字“慢！”聽得這果決之震喊，一堂賓朋霎時靜，紛然回首疑驚看，見那百合堂外圍觀人群中，一武師粗裝簡履，卻透儒雅風(fēng)流，手執(zhí)燦燦長槍，肩頭載著一只白羽玄鳥，起身迅捷飛踏，如云燕掠過人頭，直飛奔登上丹臺。滄竹瓊定睛細(xì)看，竟是一沖！她又是驚愕，又是狂喜，驚得汗水瓊珠溶溶落，打濕粉面羞桃花；喜得紅唇微啟揚，脈脈盡吐情無瑕。那一刻，她只恨自己心中意曾打成多少頁腹中稿，這見面，被驚喜沖忘掉！她秋水不移，只凝神江湖武師裝扮的一沖。一沖立于丹臺之上，立于滄竹瓊面前，兩眸盡帶不可思議，瞳晶閃爍看著她，看她今日擦上了胭脂膏、描上了金黛眉，一張玲瓏面，宛若櫻果紅綻、春花帶露，比平素的清新絕塵益添幾分嬌妍，只可恨，那一身百寶紅喜裝太刺眼，刺得他心頭一陣一陣痛與酸！他憋著無窮無盡的問，流下不休不止的汗！海竹葉、粟苜、之籬，這方回過神來，各人心中自忖度：“一沖！他又怎么會在這里？”再說聞夏壯毅、聞夏欣榮驚慌怒道：“抓刺客！左右拿下！”一時間，刀斧手、劍槍侍衛(wèi)紛紛迎上，將一沖包圍。
一沖毫不理會旁人，只是心中凄愴，眼中盈淚，直視滄竹瓊，情緒激動以致啞聲，說道：“昔日一別，未曾話辭半字，往后彼各天涯，聲息杳然，更無零星羽書花箋，傳肺腑一言！一沖憑山瞰霧，臨樓望江，渴求山水縈環(huán)處，驚喜見靚影！今日果真重逢，卻已是名花有主，回首人情改！”話說滄竹瓊再遇一沖本是歡喜，然如此見面，難免不令他生疑。滄竹瓊看著一沖復(fù)雜的面龐，想要解釋，卻半字難吐檀口。一沖含淚冷笑道：“一沖只當(dāng)鐘鹛仙山纖塵不染，皆是清風(fēng)美人，卻未料，也是看風(fēng)行船，也貪愛著富貴金窩！”滄竹瓊這才定下神，唯恐一沖誤了她大事，故作嗔怒道：“何處來的武師，言語癲狂，好生無理！”聞夏欣榮攔上前，怒瞪一沖道：“哪里來的江湖雜碎，中的什么魔障，敢是認(rèn)錯了人，像只癡蠶，綿綿不盡，渾吐著一肚情絲，卻不知她是我聞夏堡殿的世子妃？”一沖更不搭理聞夏欣榮，只是哽咽對滄竹瓊再道：“你師父說你重任在身、無暇顧我。我只道是什么降妖除魔、匡救蒼生的偉業(yè)，原是忙著覓金婿，嫁貴郎，鉆豪門，攀御枝！怪道你不愿與我面辭，急急失蹤，實為與這富貴世子，登一對郎才女貌，造一段佳偶天成！”滄竹瓊隱衷難訴，面對滿堂賓朋，她只得佯裝不識，苦笑問道：“不知此武師究竟何人，何故這般胡亂攀扯，纏纏不休？”一沖登時淚珠滑落，卻強顏冷笑道：“好一句‘不知此武師究竟何人’！”他且流淚，且踉蹌后退，以槍尖指著滄竹瓊，又道：“滄竹瓊！一沖白認(rèn)識了你，白等了你！你愛富貴，你做世子妃！你這溝渠，灰盡我一片赤子心！既你心意在別處，我一沖又何苦添亂討嫌？既知你愿嫁他人，反奔上前，多說多言，不過于我徒增傷悲，于你徒添笑料！”
一沖凝視滄竹瓊，緩緩后退至丹臺邊緣，言語罷，瞥一眼，那滿堂侍衛(wèi)舞刀弄棒，揮槍舉刀，齊齊夾攻來。一沖心中有哀有怒，有恨有悲，有怨有傷，萬緒難平，綽起索心劈魂槍一揮，勢如霜摧河邊草，雷劈塔頂木，大殺得百合堂上亂哄哄、鬧嚷嚷。打斗驚了四座。眾賓逃的逃，藏的藏，忙不迭東竄西奔，置身事外，各自躲命去，只剩得南山懷敬、南山云開、聞夏壯毅、聞夏欣榮、沈老妖精等人留在百合堂上。之籬和落竹雨也顧不得禮節(jié)，混入堂上觀戰(zhàn)。
卻說粟苜、海竹葉各自趁亂奔向滄竹瓊。他們一打照面，彼此相顧，俱是驚喜錯愕，卻不多言，更不等滄竹瓊反應(yīng)過來，拉著她便向百合堂外跑。聞夏欣榮上前攔截，被粟苜狠狠一腳踹倒。聞夏壯毅繼續(xù)召集侍衛(wèi)捉拿刺客。那些上前阻攔的，亦被海竹葉和粟苜打趴。
百合堂外，風(fēng)日清和，于那芍藥圃旁，“滄瓊！究竟是何道理？你怎么會下嫁聞夏欣榮那個浪蕩子？師父可知此事？太荒唐！”海竹葉連發(fā)問，轉(zhuǎn)而看向粟苜，驚詫笑問道，“粟苜二弟不在南方軍營，如何也到得此處？”粟苜不及回答海竹葉，只問滄竹瓊道：“給我解釋，你給我解釋！”滄竹瓊火急火燎答道：“無暇跟你們解釋，快放開我！一沖還在里頭！”滄竹瓊掙脫海竹葉，扯下鳳冠，方要轉(zhuǎn)身，又被粟苜拉住。粟苜雙目泛紅，不依不饒，氣惱道：“先給我個解釋！”滄竹瓊卻道：“粟苜，你且松開我！一沖孤軍奮戰(zhàn)，容我先……”粟苜執(zhí)意道：“這次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滄竹瓊無奈，反手一掌，沒分輕重，又把粟苜推倒，丟下一句：“抱歉！”自返身百合堂。粟苜趴在地上，看向滄竹瓊背影，委屈巴巴，苦笑自語：“此景，恰似曾相識！”海竹葉看著狼狽的粟苜，也不幫扶，自抱臂笑道：“前日里，我見卷簽隱隱閃光，自忖是否你也到了城中——果然如此！你快道來，為因何事而至？”粟苜抬頭看著海竹葉，不知該喜該愁，苦悶道：“海葉兄長！我……唉！你卻不扶粟苜一把！”而后，他自行爬起，空自仰天長嘆。海竹葉一頭霧水，憋著笑，又問道：“你幾時結(jié)識的滄瓊，竟不曾跟我提過！”粟苜一臉無辜而又無奈，道：“海葉兄長！原來你是鐘鹛弟子！”海竹葉滿面嘚瑟，一通耍拳弄腳，不拘正形卻又行云流水，笑答：“是！正是！本仙君正是鐘鹛山仙姑箬竹座下最英俊瀟灑弟子海竹葉！”粟苜上牙咬著下牙，呆怔片刻，又道：“從前只知兄長為仙君，竟不知是鐘鹛仙君！則滄瓊是你同門，師姐，師妹？”海竹葉笑答：“何止師姐，她與兄長比肩同根而生?！彼谲俾犃T，捶胸浩嘆，懊惱無邊，仰天問道：“蒼天啊你，何故這般戲弄我粟苜？”他轉(zhuǎn)而又看向海竹葉，再道：“若如此，粟苜與兄長結(jié)為金蘭，豈非……”海竹葉聽這話頭，吃驚不小，打斷問道：“粟苜二弟莫非有悔？”粟苜有言難直白，支吾道：“非是有悔，而是，這般，豈不是……粟苜也要管她滄瓊叫聲長姐？”海竹葉點頭答：“自然如此！”粟苜抱頭蹲身，目光呆滯而惆悵，再不言語。海竹葉懵懵不解其意。
此時，粟苜的隨從趕來，問道：“機甲將軍，安然否？聞見堂內(nèi)大亂，恐將軍有失，屬下等急急來護(hù)，萬幸將軍無恙！”粟苜起身，正腔作答：“無妨！你等可先退下，本將軍自有去處！”海竹葉見粟苜一本正經(jīng)之態(tài)，睜圓雙眼，待那些隨從退下，賊賊笑著，彈了粟苜鹵門一下，說道：“正所謂‘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數(shù)日不見，二弟霞舉高升，竟已做得將軍了，可喜可賀！則你需請兄長開懷暢飲一番，誓要不醉不歸！”卻見粟苜苦笑，向百合堂方向望了一眼，嘆道：“海葉兄長！里頭亂作麻團(tuán)，滄瓊和一沖必與侍衛(wèi)兵爭戰(zhàn)不休，你我……”海竹葉不等粟苜說完，笑道：“一沖的身手，兄長是見過的。那些個侍衛(wèi)兵，多少不算多。至于滄瓊，她更不勞你費心！”粟苜又道：“你我便是不助戰(zhàn)，也不當(dāng)就撤身閑，不如且一觀！”海竹葉卻輕施仙法，將粟苜拽到跟前，一把攬住他的肩頭，嬉皮笑臉道：“今番，十層天尊皇也休想阻止我海竹葉與粟苜二弟豪飲暢談！”且說，他顧不得仙法不仙法、凡人不凡人，隨即喚來?琈云，拉著粟苜飄然飛去。
九皋酒糕樓中坐定，粟苜盡述別后諸般經(jīng)歷。
話道那日，粟苜從慶哥家中離開，急急返回南離神皋軍營。且說他至軍中時，大將軍李汜早已令匠人緊鑼密鼓，于僻靜處暗造潛水艙。粟苜行至大帳簾外，恰聽帳中有人言：“虬山險峻，山高峰陡，賊民隱匿于其中，占盡地利，堅守不愿正面交鋒，急難攻下。我軍多次寨前挑戰(zhàn)，賊民只是不出，然其卻常于我軍不備時偷襲，忽出于林草間，忽現(xiàn)于山石中，忽迎至隘口，忽避于夾道，又神出鬼沒，又旌旗招展，使我軍被動！”此正是“碩手大將軍”李汜在詳論軍情。又聽張峰將軍說道：“衛(wèi)梁反賊熟諳兵法，未必在我等之下！”接著，李汜的智囊?guī)燒埦传I(xiàn)謀道：“我軍在這虬山外道平闊之地，糧草不乏，兵廣將足，可養(yǎng)精蓄銳，靜待其變！”“萬萬不可！”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粟苜，他掀簾入帳，接道，“虬山有谷，名斷生谷，臨崖橫貫東西，巖壁陡峭，人力難越，唯跨谷一道鐵索可通。谷北沃野，兼有人工渠，足可為長久屯兵之地?，F(xiàn)今，衛(wèi)梁軍在谷南駐扎，我軍尚有殲敵之機，倘或其移軍至谷北，切斷鐵索，以逸待勞，則我軍永無近敵之策！”眾人聞聲紛紛看去。張峰將軍介紹粟苜，俱各施禮問好，不在話下。李汜初見粟苜，觀其神采，嘆道：“好一晚生，不僅容貌俊美，見識竟過于百戰(zhàn)老將！粟苜方才所言，正是本將軍今日帳內(nèi)欲議之事，不想本將軍尚未開口，粟苜已言中我心！”眾人皆嘆不如，唯龍敬不屑嗤之。李汜為人豪邁粗獷，笑道：“后生可畏！先賜好酒一碗，為粟苜接風(fēng)洗塵！”侍者奉酒至。粟苜一飲而盡，又道：“正所謂‘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我軍若能分兵，據(jù)把谷北之地，前后夾攻，不愁敵不破！”龍敬冷笑反駁道：“話雖如此說，可衛(wèi)梁大寨恰設(shè)在谷南，如何能越過其軍而取谷北之地，莫非要我等俱各生出翅膀飛去不成？”說罷，他再哂（shěn）笑幾聲。
粟苜聽龍敬字句暗含譏諷之意，知是方才進(jìn)帳時那番言論有所得罪，自鎮(zhèn)靜以禮相待，說道：“龍智囊所慮甚是！粟苜愚鈍，本無好計，卻在歸途中得一智者相教，方敢出此言語。”說罷，粟苜從懷中掏出一卷本，正是從晴姨處所討之物?！按藶椤稒C甲經(jīng)》，記載飛翔機為物。所謂飛翔機，有身有翼，如鳥，可于空中行?！币槐娐牣叄瑹o不驚疑，包括龍敬，亦驚而變色。李汜從座上起身，上前道：“飛翔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粟苜展書卷鋪于長案之上，為眾人解說。眾人聽罷，嘖嘖稱奇。“真神器也！果能得此，莫說是蕩平賊寇，便是開疆?dāng)U土、遠(yuǎn)征八極，何在話下？”李汜贊嘆道，以手撫書卷，不舍抽去。粟苜道：“大將軍可分派匠人，一波鑄潛水艙，一波造飛翔機！”李汜贊許點頭，令下，又大笑道：“粟苜前番隨祖昂智囊于神丈溫處求得潛水艙圖本，今番又得智者教授飛翔機，立此不世之功，只待剿滅賊寇，金蹬踏響奏凱歌，本大將軍必上達(dá)圣聽，厚賞粟苜！”粟苜施禮道：“大將軍謬贊，粟苜實不敢當(dāng)！前番求潛水艙制圖，實乃祖智囊之功；今番飛翔機，乃屬巧緣，亦是大將軍之福庇佑，小小粟苜不敢貪功！”李汜見粟苜知情識趣，點頭甚喜。祖昂本仁厚，前番無奈獨留粟苜于西北乾皋荒漠，實實內(nèi)心有愧，今見粟苜安然而返，方得舒心，又聽粟苜謙恭之辭，知其虛懷若谷，不覺深以其為知己。至于張峰，為得一臂膀而喜不自勝。只有龍敬，面帶不悅。一眾又商討片刻，各自散去。
祖昂立請粟苜至帳內(nèi)小宴，為其壓驚解乏，同時敘問大漠及歸途中見聞。粟苜詳略有宜，且談且瞞，不曾透露沙熾窟及遇一沖之事，卻也向祖昂有了交代。這二位因尚有軍務(wù)，不敢貪杯戀飲，只點到為止，不需多述。
再道龍敬其人，已過不惑之年，生得面闊口方，項短肩寬。他年少從軍，曾隨李汜之父李堅爭戰(zhàn)，忠心護(hù)主。李堅喪身一役，正是龍敬護(hù)李汜突圍。自那時，李汜感其救命之恩，又見其有勇有謀，便令其常伴左右。只是此人，雖對主忠誠，卻常難容外人。龍敬至己帳中，憤憤道：“粟苜，何許人也？黃口小兒，乳臭未干，敢在本智囊面前賣弄韜略？我龍敬馳騁沙場，身經(jīng)百戰(zhàn)，于亂軍之中，護(hù)大將軍周全，難道尚不如他一小兒？他且用那些怪力之器惑亂人心，本智囊只消與他真刀真槍相拼！”這些話，早有人傳于粟苜耳中。粟苜暗嘆：“那龍敬，勇則勇，忠亦忠，可惜見識不足，為人拘執(zhí)，不能順時應(yīng)變，擔(dān)不起大將軍智囊一職。他不懂，此一戰(zhàn)，不應(yīng)安常習(xí)故，而當(dāng)順時達(dá)變，單憑蠻力，根本難以取勝！他雖對我頗有微詞，我卻知眾將不和非我軍之福，只能暫且忍耐，別作良圖！”于是他只作不聞。
又有十夫長裁迷，一先就欺凌粟苜，忽聞這個本是自己手下的小步卒白日升天，成為鎮(zhèn)南將軍張峰的智囊?guī)?，他驚愕萬分，又生妒恨，心里嘀咕著：“本我手下一步卒，如今卻得出入中軍帳與將軍比鄰，好沒道理！另外，我曾克扣他軍餉，若他記我舊恨，伺機報復(fù)，我當(dāng)如何？”既妒恨，又恐懼，裁迷遂生相害之心。他暗自探得龍敬亦不滿粟苜，得意道：“粟苜，粟苜！遲早讓你明白登高摔重之意！”
話說戰(zhàn)事如粟苜一先所料，潛水艙造畢，于就近河道試運行，正常無虞。眾將大喜?！按T手大將軍”李汜計點軍將，令道：“劉可茂劉將軍，領(lǐng)五千精銳為先鋒，開往酥油江左岸，先端住賊寇視線，肅清沿路障礙；粟苜、祖昂皆隨先鋒軍同行，以為助力；顧憲顧將軍，引一萬兵，水路護(hù)船艦舟楫隨行，于酥油江江口駐扎；韓三普韓將軍，領(lǐng)五千人馬，押運糧草后行。此三路，皆作疑兵。張峰張將軍，領(lǐng)兩萬兵護(hù)運潛水艙，各艙載于十六輪車，皆以青黑帷幔遮掩，每車周圍十六甲護(hù)衛(wèi)，待前三位將軍開路，于夜間啟程，可暢行無阻。剿滅董丁，勢在必行，有延誤軍機、泄露軍情者，立斬不赦！”眾將俱各領(lǐng)命。
只見得陸軍，將披銀鎧擎金盔，戰(zhàn)馬嘶鳴喝銅鈴，兵舉戈矛執(zhí)堅盾，步履生風(fēng)赴沙場，刀劍平鋪萬里雪，旌旗招展半天霞，朱纓皂蓋，黃鉞白旄（máo），橫山亙谷，徹地連天；又見水軍，艨艟（méng·chōng）相接，戰(zhàn)艦互動，飛舸通聯(lián)，槳櫓翻攪，千帆遮蔽漫水面，驚得鼉（tuó）龍也膽顫，劈波斬浪乘風(fēng)去，只把號角奏上天。水陸諸軍各依將令，聲勢浩蕩，開赴戰(zhàn)場。
卻說酥油江右岸，董丁軍中，暗哨報來官軍軍情：“劉可茂五千先鋒精銳踏風(fēng)開來，一路戰(zhàn)旗飄繡帶，征鼓響靈音，刀劍凝光輝，鎧甲系翠絳，招搖動地。此戰(zhàn)必不尋常，請新天二王早下圣令！”董丁聽罷，言道：“劉可茂大軍轉(zhuǎn)移數(shù)月，今又折回，且派五千精銳為先鋒，必不同于之前！我軍務(wù)必嚴(yán)陣以待，各處哨所不得輕心，凡有消息，立刻報來！”正言語間，又有哨馬探道：“劉可茂引軍已于江對岸扎下營寨。另有顧憲率大軍護(hù)船艦舟楫從水路開來，至江口下錨?！薄肮唬朔瑏韯輿皼?！兵將皆枕戈待旦，堅守營壘，不得懈??！”董丁又道。不多時，飛馬再來報：“韓三普引兵押運糧草在后！”董丁思慮：“糧草既到，不出兩日，必有行動！”他于是令下：“江沿岸遍豎旌旗，鼓兵自明日辰時起，每隔兩個時辰擂鼓一次；弓弩手、火炮手、刀斧手俱各就位，列陣以待；炊事兵從明日起，五更造飯，以令眾兵將飽食無誤，時刻應(yīng)戰(zhàn)！”
說那官軍前三路已各就各位，李汜才令張峰護(hù)潛水艙出發(fā)。是夜，董丁尚秉燭帳中，謀劃戰(zhàn)策，忽聽哨馬探報道：“張峰領(lǐng)大軍前來，押運十六輪巨車諸乘，車上皆載龐然大物，以青黑帷幔遮蓋，左右甲兵全副武裝看護(hù)，不知車中何物?！倍÷勓裕唤?，一夜無眠，悄喚聰穎心腹二人，密授計策。
次日，劉可茂手下巡邏兵于江邊拿獲二人，送至大帳中。劉可茂怒嗔道：“大膽奸細(xì)，安敢窺我軍情？左右推出去斬了！”帳中下跪二人，身披蓑笠，手拿釣竿，甚是無辜，磕頭如搗蒜，跪拜求饒。一人急急哭訴道：“將軍此話從何說起？草民兄弟二人乃江下游百姓，今日來尋口糧，不想誤犯天兵，萬求將軍海涵，然奸細(xì)一罪，實不敢認(rèn)！”另一人附語道：“委實冤枉！求將軍明察秋毫，饒過我等無知愚民！我兄弟二人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必報大恩！”劉可茂細(xì)觀他二人面貌，果有幾分相似，于是問道：“你二人姓甚名誰，家居何處？”一人作答：“小的劉虎，是兄，家住酥油江下游劉家漁村?！绷硪蝗俗鞔穑骸靶〉膭⒈堑?，亦住酥油江下游劉家漁村?！眲⒖擅倥溃骸皟绍娊粦?zhàn)之地，尋常小民皆避之唯恐不及，你二人卻為何潛入軍中？敢說不是奸細(xì)，愚我劉可茂太甚！”聽得劉虎嘆息答道：“將軍容稟！小的兄弟二人同老父母，嫡親的一家四口，住在下游。那處本水源豐沛，風(fēng)景獨好，多得是毛蟹、紅蝦、黃魚、青蛤，又不乏菱角、茭白、香蘆、脆藕。草民或泛蘭舟，聽竹櫓嘔?。换蛐崽J花，折枝蒹葭；或穿蓑衣，戴笠帽，撒一網(wǎng)，拋兩鉤，唱起棹（zhào）歌，伴舞沙鷗；或枕著江水晚霞，剝著芡實蓮子，靜看漁燈排上。那等日子，安樂富足，與世無爭！誰料，禍?zhǔn)聫奶旖担\窟里跑出董協(xié)、董丁、衛(wèi)梁逆賊，不思皇恩浩蕩，竟要謀反篡逆！董丁霸占酥油江右岸，為蓄水勢，于上游筑壩攔截水流，致使我下游水源漸枯，魚蝦蟹蚌日漸不足。眼見著家中將要揭不開鍋，我兄弟二人才冒死向這上游討些生活！未想，竟被天兵誤認(rèn)作奸細(xì)抓來，我等……”且說著，那劉虎、劉豹二兄弟止不住涕淚俱下，唏噓聲顫。又聽劉豹說道：“求將軍早些誅殺逆民，還我等小民昔日安泰生活！”說罷，他連連叩頭。劉可茂嘆道：“原來如此！本將軍也是水鄉(xiāng)出身！你等方才那番描述，令本將軍憶起往昔家鄉(xiāng)歲月！本將軍已是多年不返故里，倍感思念！”二劉齊齊又拜道：“時空繁亂，賊寇多悍，求請將軍威武雄師掃清賊子，安生百姓！”劉可茂說道：“本將軍奉旨討逆，領(lǐng)天兵到此，正為你等百姓安福所慮！如今兩軍對壘，軍情加急，你二人回村，好生自處，安撫鄉(xiāng)里，莫生事端！”說罷，他令軍士賞些糧米，放二人離去。
卻道粟苜，跟在劉可茂先鋒軍中，聞聽此事，趕忙入帳諫止道：“劉將軍切莫輕信！那二人定是細(xì)探，豈可放其歸去？”劉可茂聽罷，“哈哈”大笑道：“本將軍豈會輕信片言，早派哨馬去探虛實！那二人果是兄弟，家住下游劉家漁村。一切所言，皆為實情。當(dāng)然，那二人殺了也不足惜。本將軍但思慮，若果然殺了，恐失民心，只會激起更多民憤，如董協(xié)、董丁、衛(wèi)梁之反叛朝廷者，亦會更多！到那時，逆民如蝗遮天蔽日，如蝻出土入田，捕不盡，滅不完，該當(dāng)如何？故而，本將軍放其歸去，讓他們回鄉(xiāng)倍言我軍恩德，只教右岸賊民思安而漸失戰(zhàn)心，豈不樂哉？”粟苜答道：“劉將軍運籌帷幄，粟苜向來敬服。然敵軍奸詐，董丁頗知兵法，深諳六韜三略。只恐將軍仁肝義膽，反遭奸賊利用！”劉可茂卻答：“粟苜智囊多慮了！”粟苜直言：“劉將軍！兵法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不可浮于表象，而今正值兩軍交戰(zhàn)，更不比往常！普通小民皆扶老攜幼以避之，此二人竟深入虎穴，不為刺探軍情，卻是為何？”劉可茂心想：“這粟苜早先于大將軍帳前駁龍敬智囊，盡出風(fēng)頭，此刻竟教起本將軍兵法，小小兒郎，太過目中無人，太過急功近利！”于是，他笑道：“本將軍豈不知兵法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粟苜智囊所顧慮，本將軍豈能沒有思量？正所謂‘民以食為天’，又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虎豹兄弟家中已然斷炊，他二人難免孤注一擲，搏命前來上游，捕撈魚蝦以作食糧，不正是小民之心？粟苜智囊一心為軍，本將軍自然明了，定當(dāng)明奏，不奪你尺寸之功！”粟苜聽言大驚，辯解道：“劉將軍何出此言？粟苜前來，豈是為奪私功？”劉可茂不耐煩接道：“好啦！粟苜智囊可回帳休息，待時機至，只聽號令，力破賊寇！”
粟苜長嘆出帳去，急往智囊?guī)熥姘禾帲笾巴鶆裰G劉可茂。祖昂聽畢粟苜之言，即動身前往劉可茂大帳，語未懸口，便被駁回。劉可茂心知祖昂與粟苜交情不淺，遂先發(fā)制人，笑道：“祖智囊，若為二劉之事，可即回去。本將軍征戰(zhàn)多年，豈是無謀之輩？正所謂疑則生亂，穩(wěn)則得安！祖智囊不需多疑，也勸粟苜智囊稍安！”祖昂勸諫無果，沒奈何，只得返回。
且道那劉虎、劉豹二兄弟，得劉可茂釋放，趕回劉家漁村。原來，劉家漁村深苦朝廷雜課重賦、急政暴虐，早就民生哀怨，舉村皆支持董丁反叛，早于暗地里串起供詞，只待劉可茂派人前來打聽，所言皆與虎豹二兄弟相合。
但道以后幾日，淫雨綿密不停歇，官軍和民軍各自守營寨。待雨散云收、光風(fēng)轉(zhuǎn)蕙之日，卻見劉虎、劉豹二兄弟重回劉可茂軍中。劉可茂不甚理解，喚他二人至帳下。二人伏拜在地，劉虎先稟道：“承蒙將軍信任寬宏，放我兄弟二人歸家。我兄弟回村后，向父老鄉(xiāng)人備陳將軍厚德和朝廷恩義，鄉(xiāng)親伙皆盛贊將軍是天將下凡，皆言要拜謝將軍。恰雨神和雷公布施仁義，前幾日雨落水漲，沖塌了上游一片蟹田，惠及我劉家漁村。我一村民眾感將軍恩義，將捕撈的毛蟹挑個大肥美的裝簍，令小的兄弟二人送于將軍帳下，給將軍和眾天兵加菜，再謝將軍之恩！”劉豹又道：“小的告知老父，老父嘆，將軍也姓劉，怎么也是同宗，恩義彌彰，誓要小的再三轉(zhuǎn)達(dá)敬意！”說他劉可茂本是性情中人，久居軍中，常年漂泊不定，更無親眷在旁，忽有同宗前來，不論遠(yuǎn)近，總是可喜。他命兵士蒸了螃蟹，開懷設(shè)小宴款待二劉。
三位分賓主落座。酒過幾巡，劉虎笑道：“將軍若不棄，可收我兄弟二人帳下聽用。我兄弟雖不才，卻愿舍生忘死報答將軍天恩！”劉豹附語道：“小的愿效犬馬之勞，悉聽役使，必?zé)o二心，只在將軍一令！”劉可茂酒興上頭，大笑道：“本將軍亦有此意，只在斟酌合適職位。非是小覷二位兄弟，只恐大了，眾人不服；又恐小了，委屈二位。故而，不敢輕允！”劉虎道：“將軍何需多憂？我等可為侍為匠，全憑將軍心意！”劉豹又道：“將軍之威貫于三軍，豈有將軍令下而不服之兵？我兄弟不求富貴，本愿蟄居鄉(xiāng)洞、老死村野，不想天使我二人得見將軍之威嚴(yán)！既這一朝相識，又生相敬相隨之心，若果能為將軍執(zhí)鞭墜鐙，隨將軍征戰(zhàn)四方，以解敬慕渴思，則不虛此生！”劉可茂本也是個愛聽奉承的，聽得此言，甚為感動而又虛榮，于是道：“久居軍中，俱以國家君主為念，己心中之懷想，常抑郁不得傾吐！如今能有二位兄弟在前，把酒吐腸，可慰平生！不知二位兄弟擅長何技？”劉虎作答：“善結(jié)網(wǎng)制器，臨淵捕魚?！眲⒖擅紤]道：“不若做匠人，免去廝殺，可保性命無虞！”劉氏兄弟心中暗喜，皆磕頭謝道：“將軍堪稱我兄弟之伯樂！”他們遂留于軍中聽用。
粟苜聽聞此事，慨嘆良久，自語：“正所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瘎④娷浂耍龌⒈嬚~之徒！這幾簍毛蟹，或成我?guī)兹f將士催命之符！”他自知再諫無益，只得另設(shè)他法。
正是：見招拆招覓新招，尋機相機待良機。
畢竟，粟苜如何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