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瞿珩的抉擇
時間來到夜晚。這是山谷中的第三個夜晚。
定軍后方,皇帝鄒颙坐在他點了燈的車輦里,隨征的大臣擠在幾間臨時搭設(shè)的矮帳里。晚餐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矮帳里的大臣圍著微弱的燭火,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連著幾日風(fēng)吹塵打,眾人灰頭土臉,不比前方的將士好看多少。
左尚書令丁疏琰獨自站在矮帳外,望著不遠處皇帝的車輦。夜晚的山谷,空氣相比白天冷了不少,風(fēng)吹在臉上,竟有陣陣割刺之感。
風(fēng)中站了一刻后,他邁步走向皇帝的車輦。
盡管此時已經(jīng)是皇帝休息的時間了,他卻不顧慮。
只因他與皇帝關(guān)系匪淺:
二十一年前,他的胞妹丁良子嫁給了還是皇太子的鄒颙,成了鄒颙的第一位側(cè)室。十年前,鄒颙即位,丁良子被封為貴妃。他是鄒颙的妻兄。
六年前,他由戶部尚書升任左尚書令,成了鄒颙的宰相之一。
.....
車輦里,鄒颙坐著木榻,看著身前案上半個時辰前就送過來的晚餐,沒有進食的欲望。身下的木榻盡管鋪了四層柔毯,仍然讓人感覺糙硬無比。山谷狹窄,沒有扎營的條件,他已在車輦里待了三天。夜里睡覺也是車?yán)餃惡?。此前已?jīng)湊合了兩個夜晚,今日要湊合第三個夜晚。山谷中成堆腐尸發(fā)出的惡臭隨風(fēng)四散,透過門窗的細縫鉆進車廂,讓他感覺呼吸都變成了一種折磨。
“左令,陛下正在進膳。”從車輦外傳進來張徵的聲音。
“哦??往日此時,陛下不是已經(jīng)用過膳了么.....那我便候著吧。”這是丁疏琰的聲音。
鄒颙知道這是丁疏琰過來了。他向車廂外說道:“讓他進來?!?p> “是?!避噹鈴堘绲穆曇舸罅诵?p> 丁疏琰進了車輦,向鄒颙行人臣禮。抬頭看見皇帝案幾上的碗盞盤碟還在,趕緊請罪:“臣唐突,擾了陛下進膳,臣有罪。”
“無妨,反正也沒什么胃口?!编u颙看著他的妻兄:“坐著說吧?!?p> “謝陛下。”丁疏琰將他的寬厚身軀挪到案幾對面的矮凳上。離近了再看皇帝,皇帝的臉上全是倦怠。
“什么事過來?”鄒颙問他。
“陛下,臣冒昧,敢問陛下這幾日起居可好?”
鄒颙有些不耐煩:“就這野谷里,什么起居不起居的.....”他以為丁疏琰吸著腐臭過來就是問這個,甚至有些氣惱。剛才開門的瞬間,又不知放了多少腐臭氣進來。
丁疏琰見鄒颙不耐煩的樣子,心里頓時添了幾分底氣。他開始進入正題:“陛下,有些話,臣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說吧?!?p> “陛下,恕臣直言。眼下我軍與啟國人已經(jīng)在山谷里對峙了三日,戰(zhàn)事膠著,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這野山荒谷,用度不便,又腐臭難聞。臣見陛下每日如此遭受,心痛如絞。臣以為,部隊留在此地,陛下可退回到應(yīng)州坐鎮(zhèn)......”
“你這是什么話!”鄒颙打斷他:“將士們還在前方廝殺,朕能去哪里?”他見丁疏琰灰頭土臉的模樣,話鋒一轉(zhuǎn)問道:“怎么,你在這里待不下去了?”
丁疏琰立即屁股離了矮凳:“陛下,臣豈是為自己合計?臣豈敢為自己合計?臣雖四十有六,尚覺身體健實,這野山荒谷惡劣,也還受得。臣是見陛下受苦,心有不忍。又見其余的大臣,有的已是五六十的人了,怕是他們,也受不得這苦啊。”
鄒颙語氣轉(zhuǎn)緩:“將士還在此地浴血,朕豈能.....臨陣離開.....”
“陛下,有瞿元帥在此,陛下大可放心.....”
“瞿珩.....他會同意么?”
“陛下要回,瞿帥還能強留?!”
“那你.....去把瞿珩找來商議?!?p> “是?!?p> .....
“陛下.....”車輦里,瞿珩一聽皇帝想走,面露難堪,欲言又止。這個瘦高的男人已經(jīng)三天沒有卸甲了,眼里布滿了血絲,臉上覆了幾層的黃塵。
“但說無妨?!?p> “陛下,眼下戰(zhàn)事焦灼,陛下此時移駕回返,臣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丁疏琰接過話。
“謠言滋蔓、軍心動搖?!?p> “瞿元帥,話可不能亂說!”丁疏琰提高了聲調(diào):“陛下只是回到應(yīng)州坐鎮(zhèn),有何不可?怎么就謠言滋蔓、軍心動搖了?!”
“軍中人多口雜,陛下突然移駕,難保不會出現(xiàn)流言......”
“瞿元帥,你多慮了。陛下回應(yīng)州坐鎮(zhèn),將士更能安心殺敵,何故生謠呢?”
“左令,戰(zhàn)場之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須當(dāng)慎重!”
“瞿珩!陛下回應(yīng)州還要你同意么?!”丁疏琰從矮凳上站起:“是不是陛下回了,將士們都不殺敵了?!”
“陛下......”瞿珩看向鄒颙,鄒颙卻不開口。
“陛下就在應(yīng)州等你的捷報?!倍∈桤驵u颙回答。
瞿珩看明白了,丁疏琰嘴里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了?;实垡呀?jīng)作了決定,今夜召自己來,不是商議,而是告知。
“臣.....明白了。那,陛下何時返程?”
“明日一早返程?!编u颙開口了。
“臣知道了。”
他向鄒颙告退,出了車輦。
......
“陛下,臣這就去通知各位大臣準(zhǔn)備,明日一早動身?!宾溺褚蛔?,丁疏琰對鄒颙說道。
“你明日留下?!?p> “陛下,這.....這是為何?”丁疏琰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能都走了。你留下,將士們心里也有個底?!?p> “這.....”丁疏琰的心情瞬間跌至谷底。
“去吧,去通知其他人?!编u颙催促丁疏琰離開了。
“是,陛下?!倍∈桤坏谜辙k。
.....
第四日。
清晨的山谷,陽光照亮了每個角落。
如果不是定國與啟國的戰(zhàn)斗,這是山谷平常的早晨,一個混著早露香氣的早晨。
在翊衛(wèi)軍的護衛(wèi)下,鄒颙帶著丁疏琰以外的大臣動身啟程,退往應(yīng)州。丁疏琰站在返程隊伍一側(cè),目送鄒颙的車輦離開。部隊陣型的后方有一千五百人的督戰(zhàn)隊,專門射殺臨陣脫逃的士兵。此時他們一言不發(fā),目視皇帝的隊伍離開。
瞿珩也在遠方的山頭上看著。山風(fēng)撥動了他頭盔上的紅纓。
.....
“皇帝離開了!”鄒颙一出山谷,幾個陣型后軍的士兵開始竊竊私語。
“為什么?”
“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不會是啟國人增兵了吧?”
“一定是這樣。不然皇帝怎么會突然離開?!”
“啟國人增兵了,皇帝知道了消息提前走了?!?p> “那這仗怕是打不贏了啊!”
“是啊!那為什么還把咱們留在這里?!”
交頭接耳的士兵越來越多,皇帝離開的消息開始在軍中蔓延。
......
巳時。
高晟準(zhǔn)時來到了山谷入口,準(zhǔn)備發(fā)起第四天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連打了三日,并沒有把山谷里的定國人殺掉多少,他很郁悶。但昨夜尹奉常向他建議放火放煙,他又拒絕了。他不希望,一聽了尹奉常的,仗就打贏了。
他身后的尹奉常也很郁悶。戰(zhàn)斗連著三日沒有進展,為什么不換一個進攻方式?一定要跟定國人死磕??他覺得,多年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竟然被一個戰(zhàn)場都沒上幾次的年輕人指揮,實在憋屈。
.....
戰(zhàn)鼓擂響了。第四天的戰(zhàn)斗開始了。
戰(zhàn)斗的方式與昨日沒有什么不同,啟軍士兵以為結(jié)果也跟昨日沒有什么不同,也是打到天黑就收工。他們根本不會想到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
戰(zhàn)斗開始半個時辰后,他們對手定國人的陣中出現(xiàn)了情況。
定軍陣中的后軍逐漸與中軍分離。后軍士兵的心思已經(jīng)脫離了戰(zhàn)場。流言在后軍士兵里越傳越厲害,已經(jīng)變成了:啟國人增兵二十萬,馬上就要殺到了。皇帝知道了消息提前跑了,把眾人扔在這里等死。
“皇帝跑了!啟國人的援軍就要到了!不想死的,趕緊逃!”定軍的后軍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一個士兵一喊完話就調(diào)頭跑了。
他當(dāng)了第一個逃兵。
他拼命往定軍的后方跑。
他的面前是提箭待發(fā)的督戰(zhàn)隊。他認(rèn)為皇帝帶頭先跑了,督戰(zhàn)隊并不會將他射死。
他跑出了幾十步的距離,正慶幸自己賭對了,一支冷箭迎面而來,將他射倒在地。
“臨陣脫逃,殺無赦!”督戰(zhàn)隊的士兵往后軍這頭喊道。
后軍的其余士兵見逃兵逃跑,原本不知道怎么辦。一見督戰(zhàn)隊射死了自己人,眾怒爆發(fā)了。
“皇帝跑了,還不讓大家走,讓弟兄們在這里受死!弟兄們快逃?。 庇忠粋€聲音在后軍里響起。幾個士兵喊完話也調(diào)頭往后跑。
其余人跟上。十幾個,二十個,四十個.....上百個,爭先恐后逃離戰(zhàn)場。
督戰(zhàn)隊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忘了拉弓射箭。一千五百人瞬間被后軍沖散。
此時陣型里的中軍聽見了身后的動靜。轉(zhuǎn)頭一看,也驚呆了。后軍竟然已經(jīng)跑光了!
中軍士兵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有人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趕緊跟著跑!這么多人逃跑,一定有原因!
幾個、幾十個、幾百個......中軍也開始逃離戰(zhàn)場。
陣型最前面的前軍聽見身后動靜,轉(zhuǎn)頭一看,也無心再戰(zhàn)了,加入逃跑。
形勢徹底失控。
......
定國士兵逃跑之際,丁疏琰正在他的馬車?yán)锎实圩屗粝碌脑?。他聽到外面陣陣吵鬧的聲音。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大,像是大水咆哮。
他立即下車。眼前的一幕讓他瞠目結(jié)舌:己方士兵如同潮水一樣向自己沖來。
......
此時山頭上的瞿珩,見士兵逃跑,心急如焚。他讓執(zhí)旗手一遍又一遍地傳遞指令:回身戰(zhàn)斗!臨陣逃脫者斬!
但已經(jīng)沒有人抬頭看山頭上的令旗了,山谷里的所有人只管逃命。兩側(cè)山地上的士兵也跟著跑了。形勢無法挽回了。
......
激戰(zhàn)正酣,對手卻突然轉(zhuǎn)身跑了,啟軍士兵是第一次遇到眼前的情形,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好在尹奉常及時提醒他的主帥:“將戰(zhàn)馬放進山谷,讓士兵上馬,把定國人全部殺光!”
高晟接受了這個建議,立即將騎兵的戰(zhàn)馬放入山谷。狹長的山谷中,一場屠殺開始了。騎馬的啟國人追趕腳跑的定國人,像收割稻草一樣收割對手。
......
混亂中,一支冷箭與丁疏琰擦身而過,將他的右手臂擦破。丁疏琰這才反應(yīng)過來,立即解下馬車的套繩,爬上馬背,騎馬逃命。
剛逃不遠,慌亂的坐騎撞上了一個同樣逃命的士兵,將丁疏琰甩出了馬背。
丁疏琰摔破了臉,擦破了衣服。但他沒有感覺到疼痛。逃命的本能讓他失去了知覺。坐騎沒有跑遠,他幾乎是爬了過去,再次上了馬背逃命。
山頭上的瞿珩,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部隊土崩瓦解。九萬余人,頃刻之間就被啟國人沖得七零八散、灰飛煙滅。他氣急攻心,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他面向皇帝離開的方向,雙膝著地,以頭搶地:“陛下!臣有罪!舉國精銳,毀于一瞬!臣負(fù)圣恩,愧對陛下!愧對國家!”
他拔出腰間的佩劍,準(zhǔn)備自刎謝罪。
一旁的副帥見狀,沖過來死死抱住他:“元帥!為何如此?!”
“敗了!唯有以死謝罪!”
“元帥,就算要死,也是戰(zhàn)死,豈能自戮?!”副帥雙目圓睜。
瞿珩接受了副帥的建議。他放下手,站起身。
他環(huán)看周圍。周圍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十幾匹馬。整個十萬人的部隊,此刻就只剩下了這十幾個人、十幾匹馬。
“你們是否隨我殺敵?”瞿珩問他身邊僅有的十幾人。
“誓死追隨元帥!”十幾人用盡力氣喊道。
“上馬!”瞿珩縱身一躍,跨上他的戰(zhàn)馬。其余人也縱身上馬。
十幾位最后的騎士策馬下山?jīng)_向啟軍。幾個眨眼的功夫,瞿珩與他的追隨者們,被啟軍的騎兵洪流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