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哥帶回家去后,昆玉璣先后被娘親和爹訓(xùn)斥了一頓,她在外過夜,竟然一句消息也不往家里傳,那些跟著她的侍從也急壞了,昆玉璣在堂前被訓(xùn),他們在院子里領(lǐng)罰。
她也受了罰,在家里禁足了一旬,等到可以出門,昆玉璣立刻帶上侍從去西單牌樓,果然找到了那少年所說的一個空宅,極大的宅院無人看守,庭中只有一棵蕭索的樹獨自落葉。昆玉璣得了教訓(xùn),不敢貿(mào)然進入,只留下了京華最有名酒樓里帶來的酒菜,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她從一開始就不該覺得這是個交易。
昆玉璣意識到是自己有求于人,也就誠心許多,三天兩頭往金河寺跑,坐在一眾信客里聽經(jīng),她爹昆朗逸一向覺得她不夠淑女,也樂得她舍了狩獵的時間去聽經(jīng)靜心,只是日子長了,她爹在飯桌上開口提這回事。
她爹給她碗里塞了一個雞腿,昆玉璣便有些驚訝,看了一眼娘親和大哥,娘親瞧著爹,大哥瞧著她碗里的雞腿,半晌給她夾走,用公筷剃了肉下來,扔了骨頭,重新還給她。她爹這才道:“其實要讓不食葷的人改了這習(xí)慣,也不是不行,關(guān)鍵是得讓人打心眼里改了信仰,不能你一味的去遷就。”
娘親看了她爹一眼,沒說話,徑自吃自己的去了。
昆玉璣一時說不準(zhǔn),她爹是在說和尚?
昆仁執(zhí)問了出來,他道:“爹······怎么突然發(fā)此感慨?”
她爹看了一眼昆玉璣,道:“你沒什么想和我說的?沒什么要我做主的事?”
昆玉璣一頭霧水,道:“我近日也沒犯事啊······您說哪方面?”
她爹道:“終身大事。”
昆玉璣被她爹震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掰扯清楚,原來她爹以為她那天晚上在金河寺留宿,邂逅了一和尚,從此深墜情網(wǎng)不可自拔,連日往寺里跑?!敖^無此事!”昆玉璣哭笑不得,道,“您可真是冤枉我了,只是聽說金河寺有一大能可以降狐妖,我才去那守株待兔來著,您要是不信,大可以去信先前大哥請來的那個道士,是他告知于我的?!?p> 她爹這才略略安心,還是交代一句:“你看上誰都得跟家里通氣······只是最好別是什么和尚道士?!?p> 昆仁執(zhí)倒是抓著重點,追問道:“什么大能?那道士從未跟我提起。”昆玉璣也沒想瞞著家里,只是這事八字沒一撇,她不想分了爹和大哥的心思,此時大哥追問,她也就一五一十地將那晚的親身經(jīng)歷道了出來,包括她后來去西單牌樓找空宅的緣由也一并說了。
昆仁執(zhí)聽完,立馬皺了眉頭,問:“讓妖去對付妖?你想跟妖做交易?”
昆玉璣看一眼她爹,發(fā)覺爹爹也眉關(guān)緊縮,只有先發(fā)制人,忙道:“可是盜亦有道,就算是世人眼中的惡輩,也不是沒有俠義之人。先前爹爹向陛下請旨赦免那群山賊的時候,不是說過的嘛,你說是吧爹?”
昆仁執(zhí)瞪了一眼自家妹妹,又看向昆朗逸,昆朗逸終究是拿自家女兒沒辦法的人,含糊半晌,最終道:“話雖如此,家里既有兒郎,就不必叫你去犯險,守一,你看著妹妹?!?p> 昆仁執(zhí)道:“是?!?p> 昆玉璣不服,道:“我怎么就不能——”
“不是說不能,”昆朗逸看了昆玉璣一眼,道,“你可以去,但你已經(jīng)把事辦砸了,繼續(xù)做無用功也好,換個新人去交涉也罷,你哥哥得去,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昆玉璣沒法反駁,但也苦惱。那道士不同她哥哥講狐總管的事,而是來告知她,多半是知道她哥哥厭惡妖怪——女妖能讓他美幾日他倒還能寬容寬容,男妖可就……有她哥哥這個悍不畏死的在,說不準(zhǔn)會和狐總管打起來呢。昆仁執(zhí)領(lǐng)了父命,倒是盡心盡力跟著妹妹,只是去聽了幾回誦經(jīng)之后,他便帶了本書去寺廟里,給耳朵塞了團棉花,昆玉璣知道他不日要應(yīng)考,勸他幾次,昆仁執(zhí)卻依舊跟著,去西單牌樓的路上,昆仁執(zhí)也拿了書在馬上讀。
他們父親雖有時犯些糊涂,但好歹是備受百姓愛戴的一方父母官,連帶一雙兒女也小有聲名。昆玉璣常年狩獵,并不在城中拋頭露面,可昆仁執(zhí)卻是京華出了名了俊逸才子,他騎在馬上讀書,狐貍沒找著,姑娘倒是一招一路都是。昆玉璣掀開馬車簾,邀昆仁執(zhí)上車來坐時,諷他道:“有姑娘跟著你的馬瞧著你讀書,你格外用功些?”
昆仁執(zhí)欣然道:“說不準(zhǔn)就有你日后的嫂子呢?!?p> 京華又死了兩人,據(jù)昆朗逸說,皇帝都開始問責(zé)了。但是盡管這樣守株待兔,昆玉璣還是沒找到狐總管——連其他狐貍妖怪都再沒見過了。
那是因為李書生根本沒在京華,他被喊去泰山了。
李書生,李承叡在妖怪中算鼎鼎大名,可再算上仙班,他也就只是盤踞京華的小嘍啰罷了。在這之中,因為他曾受過泰山娘娘的恩德,所以仙班之中,他在泰山娘娘面前是不敢有什么動作的。泰山娘娘架子大,把他喊來了泰山,卻又將他晾著不見,只能說是天道好輪回一報還一報。
李承叡出身不好,他的狐貍爹犯了些事,因此他這一脈姓李的狐貍就被認(rèn)作血脈不馴,不允許參加狐仙考,縱然在妖界混得風(fēng)生水起,在泰山,娘娘身側(cè)隨便挑一個灑掃丫頭那都是壓他一頭的小狐仙。
可這些小狐仙都是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罷了,女狐美則美矣,見得多了也就不稀罕,相比之下泰山娘娘就算年華已逝,她們見了也覺得雍容端莊,比自己這種狐媚樣兒好看多了。男狐也是一個道理,見了太多雌雄莫辨的,像李承叡這樣帶著妖氣偏又生得像人一般光明磊落的,叫她們看了,分外的新奇,最是勾得她們心癢癢。
泰山娘娘見客的大殿里通常只有五位狐仙侍奉,今日李承叡來,端茶的、整理珠簾的、插花的、收拾窗子的,又多出來四位,好似今年大殿沒灑掃,都留著今天干活了。李承叡垂著眼并未看誰,可是卻能覺出她們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縱使他是個狐貍精,也相當(dāng)不好受??丛谀锬锩嫔希肓讼?,放下茶杯,對離自己最近,正在烹茶的狐仙道:“娘娘今日不見我嗎?”
那狐仙忙笑道:“說是讓公子你先自己悔過呢?!?p> 悔過?
李承叡從前犯了什么錯,泰山娘娘也總是這樣召他前來,上回來的時候,他是一只法力尚弱的狐貍,一晃數(shù)十年過去,他自認(rèn)為一直安分守己。
那狐仙似乎覺察他有些困惑,便膝行上前幾步,調(diào)笑道:“大人附耳過來,我說給大人聽?”
她們一向膽大,多半是覺得有趣,并非有意撩撥,李承叡也便湊近了些,那狐仙便抬起手來作勢籠他的耳,給他說道:“聽聞大人前些日子收到一位小姐的拜帖,卻沒有插手這事,泰山娘娘怪你呢?!?p> 是那位昆玉璣。在她遞拜帖之前,李承叡就聽過她的名號,因為她經(jīng)常狩獵,逮過不少偷雞的狐貍,那些未開靈智的小東西曾來告狀,李承叡見昆玉璣未曾獵捕過帶孕的狐貍或是狐貍崽,也就沒有多管這事。但要說泰山娘娘怪他不管昆玉璣的拜帖,李承叡自認(rèn)他身為狐總管,覺得麻煩自是可以不管的,不然他做一只山野里的狐貍霸王,不是更自在些?
李承叡問:“當(dāng)真?”
狐仙笑道:“大人且試試,要是真是這么回事,您得謝我?!?p> 狐族報恩,得知道施恩者的姓名,狐仙施了恩惠,卻不自報家門,李承叡也就不等以后了,當(dāng)即道:“多謝?!?p> 狐仙瞇起眼睛沖他笑。
李承叡既然問出來緣由,心立刻就不誠了,他嫌娘娘這大殿里一股子他不喜歡的香火味,便從蒲團上起來,要出去等著。結(jié)果大殿還沒出,就讓他遇上了泰山娘娘身邊最得寵的一位狐仙。李承叡本是狐貍與人所生的半妖,對狐貍精這東西說不上有多認(rèn)同,但是面前這位修成仙的明萼仙子,他還是尊敬,見到她婷婷裊裊地走過來,便喚道:“明萼大人?!?p> 明萼看著李承叡長大,因修為極高,面容還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同李承叡站在一處,姿容平分秋色、自有風(fēng)情,她的眼是典型的狐貍眼,里頭卻不是魅意,更多是一種自得的威嚴(yán),她隨意挽了一個發(fā)髻,簪子也斜斜纏著青絲,她生得豐腴,手腕上是泰山娘娘賜的一對芙蓉石鐲子,那種別稱“楊貴妃”的石料,紅白相間,更加襯她的手白凈圓實,她步子也懶散,整個狐看著像是日高倦梳頭的少婦。
殿內(nèi)偷眼瞧著李承叡的小狐仙見到明萼來了,便各自拾掇一番手上的活計,趕緊躬身退出去了,明萼趁著狐仙們還沒來得及全逃了,一邊往殿內(nèi)走一邊道:“今后再讓我聽見誰擅自將泰山娘娘的意思隨意學(xué)舌給人說,就罰去修香御路。”
香御路乃是一條長又長的路,狐仙們都不敢當(dāng)作沒聽見,馬上住了步子朝明萼福身,方才那位跟李承叡說嘴的狐仙更是緊張地跪下了,李承叡忙笑道:“原是我開口問的,明萼大人罰她們做什么。”
明萼轉(zhuǎn)過身來,揮揮手叫這些狐仙散了,她道:“你是妖,她們是仙,規(guī)矩不同,你就別管了······怎么泰山娘娘一叫你就來?我記得你冬日里尾巴總疼呢?!?p> 李承叡笑了笑,道:“這條命都是娘娘和明萼大人救下來的,怎么會不來?”
“好歹同娘娘言明你尾巴的問題,”明萼不知從何處變出一個小紫砂,她取過杯子倒了茶,李承叡忙上前接下杯子捧在手心里,明萼嘆口氣,說道,“娘娘又不是不通人情,這次是緊急些,可有些時候,她就是想見見你,問問最近如何,實在不必要趕過來。”
李承叡啜飲一口,問:“緊急?”
不就是讓他解決昆玉璣那事嗎?這有什么緊急的?
明萼握著那個小紫砂,蹙了蹙眉,又嘆口氣,道:“說了多少遍,不要用待客的茶喂你,這群殺千刀的小姑娘就是記不得,我看狐仙考就該考考她們的定力,別總是見了一張皮就丟了魂,連這等小事都辦不好?!?p> 她總是嘆氣,李承叡疑心她若是個尋常女子,恐怕早就生出皺紋來了。但明萼是個修成仙的狐貍精,因此這聲嘆息就嘆出一點西子捧心的意味來,可她又不似西施那般瘦,就更像是寂寞香閨無人的美婦。
李承叡還是等她惆悵完了,再問:“昆玉璣的事情很緊急?”
明萼這才放下紫砂壺,同他道:“泰山娘娘的意思是,這于你是個機會。那昆玉璣不知是哪位仙君歷劫來的——”
“——情劫?”李承叡快要笑出來了,他坐在茶案上,抬頭看明萼,問道,“都什么年頭了,怎么天庭那些老東西還沒點新意?”
明萼嘆氣,她只要嘆氣,必然是要提出異議的,可是或許是想到李承叡并不參加狐仙考,也并不是狐仙,所以也就隨他去詆毀神仙了,只是說:“這你說錯了,她是下凡來歷肉身劫的?!?p> 李承叡本還以為泰山娘娘的意思是叫自己以色相誘,乍一聽聞肉身劫,他便一頓。昆玉璣是個姑娘,那么那位歷劫的仙君必然也是位仙女,沒道理會被罰去歷這樣嚴(yán)苛的劫數(shù)。肉身劫不只是肉身受苦這樣簡單,通常歷劫之人壽命都比常人長許多,帶著殘疾和諸多疾病,求死不得。
李承叡道:“她來求的事情同肉身劫并無關(guān)系,是——”
“——京華狐妖作亂之事,我知?!泵鬏嗟?,“實際上不無關(guān)系,你知道的,前世有仙緣之人都招妖怪,但昆玉璣的命格里寫好的是,她從二十歲開始才歷肉身劫,劫數(shù)是人所為而非妖。”
李承叡立刻想到,自己之前算到的昆玉璣的福運,也確實是二十歲到頭的。
“在此之前,若你能護著她,不讓妖怪摻和這件事,到了她二十歲之時,天庭便能控制她的命格?!泵鬏嗟?,“這是大功一件,但于你而言也不過是小事一樁,若是辦成了,你可以破例參加狐仙考。”
李承叡心里立刻有了盤算,他問道:“泰山娘娘為何先召我來告知此事?”
泰山娘娘廣施恩惠,李承叡并不是唯一人選,論情分,泰山娘娘也不是同他最親近的,李承叡雖然要報恩,但是也不愿意懵懵然一腳踏到陷阱里去。
明萼嘆氣,問他:“你疑心病怎么還是這般重?不過是看你身在京華,在妖怪里呼聲最高……你不是拐著彎要我夸你吧?再說了,之前別的仙君手下,也不是沒有妖遇見過這樣的機緣,但大都到了最后不落忍了······你卻不會?!?p> 神仙對妖怪的吸引力并不是一句虛言,不像人間話本所言,妖怪總是同人有諸般糾結(jié),實際上,妖怪更易與神仙不清不楚,但又因神仙總是在天庭,少與妖怪交道,故而妖怪總是與神仙來歷劫的肉身不清不楚。
李承叡問:“來歷肉身劫的仙君,不就是一具人的肉身嗎?”
明萼點頭。
李承叡就從茶案上站起來,笑道:“那您和娘娘就可以放心了,我一定護她這四年,往后絕不過問?!?p> 明萼還是叮囑他:“你要忍心。”
李承叡反問:“你有心嗎?”
明萼道:“狐貍沒有心。”
李承叡笑道:“那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