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8日,已立冬,天氣越發(fā)冷了。入夜深深,窩在床上腳也冰冷,久不暖。而后,冷雨淅瀝,敲打我窗,聲聲入耳,不想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原來是念及我父親矣。
父親已然逝世,而問及祭日,確是沒有的,因為不知他具體于哪天離開。我也是恍惚,竟然已記不得何日得到他離開的消息了。這樣肯定是不好的。但大約知道他定然在冬日里離開,也該是冬日的夜里。冬日冷的夜里。
那時候我在成都,該是個傍晚了,接到家里隔壁長者二公的電話,說發(fā)現(xiàn)父親尸體。
人,活著是人,死了就是尸體,再是水,或者塵土。只一剎那,我是悲傷的,淚流不已。
前些日二公有來電說我父親數(shù)日未歸,不知去向。我也沒在意,想他是出去訪友了。雖我是這不在意,二公卻也不懈怠,找警察立案。最后卻得了這發(fā)現(xiàn)尸體的信息。真是罪孽。
到如今,該是逝世(應(yīng)該是2014年冬天逝世的)兩年了。我既然想起他來,又悲傷不已,那該是有必要寫些文字。不管是記錄他過往的細(xì)碎言行,還是記錄自己內(nèi)心的陰暗,都是有必要的。
另外一個目的,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需要記住,而為了避免忘記,寫下來是必要的。
一個人被記住的原因無非是其好的,當(dāng)然也有因為壞留名青史的。我們都活在小時代里,50年、70年不是歷史,算是段歲月。父親不算是成功的,他所做的事情大多是壞的,至今讓我記憶猶新。而好的,或許因為太細(xì)微了,被我自己故意視而不見。這里也是我的壞處。
所有的傷害都發(fā)生得有時間有地點有事情的,而我記性不好,只記得事情了。那就只說事情了吧。
父親一生是嗜酒的,可謂是酒里來酒里去。父親脾氣也不好。我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脾氣不好,還是本來就不好。
記得我小時候,隨父親去小姑媽家里玩耍。那個時節(jié),小姑媽家里的李子樹上掛滿了果實,滿滿的,全是誘惑。我坐在樹上都沒吃安逸,晚上臨走還帶了一包,想回家去繼續(xù)大快朵頤。父親自然是和小姑父你來我往飲酒酣暢。我忘記了一路之上是怎么回來的,只記得父親回到家里,不知道是哪里刺了他神經(jīng)觸了他霉頭,大發(fā)雷霆,把屋里重重的木桌子丟了出去,把屋檐下的洗紅苕用的石腳盆丟出去了,把我興高采烈?guī)Щ貋淼哪前钭右瞾G出去了。我不敢說話,像個寒蟬,不敢動作,像個木頭,只怔怔地看著那包李子掛在桌子的腿上,還一晃一晃的。桌子躺在柑子樹下。柑子樹會在屬于它的時節(jié)掛滿果實,我可以坐在樹枝上開心地吃,開心地唱歌。第二天,還是我爺爺把桌子搬回了屋里,把石腳盆放回了原來的位置。李子在袋子里悶了一夜,有點壞了,竟然有點甜。
父親給我的印象,大抵是嚴(yán)肅的,或許也稱為是嚴(yán)厲的,或者稱為兇惡。我在其他地方有提及過。最經(jīng)典的是我和哥小時候的爭執(zhí)。小男孩打鬧起了爭執(zhí)是正常的,可父親貌似缺乏解決方案,興許是因為第一次當(dāng)?shù)鶝]有經(jīng)驗,措手不及。他想了想,畫了一個圈,讓我倆跪進(jìn)去,不準(zhǔn)碰著線了。跪了多久不記得了,記得那是夏天,穿得薄,膝蓋上沒得衣物墊著,還蠻痛的。不過這也好,我和哥怕碰著線,就緊緊挨在一起,握手言和了,到如今,我倆關(guān)系還是不錯,互幫互助。說真的,像父親這般教育的方法,我們是大氣都不敢喘的。
隔壁長者是看著父親長大的,也是看著父親打我爺爺?shù)摹K兄@般剛硬的手腕,我和哥只有默默無聲。漸漸地,哥長大了,借父親說的話“翅膀長硬了”,終于爆發(fā)了,和父親對著干。那夜他倆的聲音都很大,隔壁的長者都起床來勸,狗、鴨也被嚇得叫不停。他倆沒有動手,最后雙方達(dá)成協(xié)議——斷絕父子關(guān)系?,F(xiàn)在看來,他倆都很單純,只是口頭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沒用,血都還流著呢,縱然血不流了,還有墳頭呢。
我也和父親鬧過一次,大白天的。父親去集市了,我和奶奶在坡上掰玉米。奶奶老了,搬運不動了,我也還不能肩挑,頂多背磨,就給父親準(zhǔn)備了一挑。父親在集市飲了酒,手機(jī)掉了被人撿到,我跑去拿回來。父親終于醒了點酒,施施然回家來。請他幫忙挑兩筐玉米,他答應(yīng)了,搖搖晃晃走到坡坎邊,卻故意把玉米傾倒了下去。玉米順著坡勢滾下去,掉石頭縫里的,掉竹林里的,掉荊棘里的,我一個一個去撿了回來,自己背回去。
到家父親心里還不舒坦,隨意踢曬在院壩里的玉米,玉米不懂事,還一個勁兒的到處滾。我憤怒了,出去吼他。因為我不敢罵他,他的位置很特殊,上是我奶奶,下就是我。他也憤怒,跟我對著吼。既然聲音一樣大,就手底下見真章。我沒打到他,他把我鼻子打出血了。一出血,火就下來了。經(jīng)此役,我展現(xiàn)了我反抗的決心,父親可能也覺得孩子長大了,該收斂了。那天起,父親再也沒在家里肆無忌憚的罵人了,至少我在的時候會給點面子。
父親因為飲酒爛醉是出丑多的。當(dāng)他把這個當(dāng)成習(xí)慣的時候,我也變得越來越憤怒,變得越來越悲傷。
家鄉(xiāng)里有殺過年豬的習(xí)俗,有請親朋好友來吃殺豬酒的習(xí)俗。自我記事起,恍然記得我家里很少請的。不是因為我家里沒有過年豬,也不是因為爺爺奶奶們小氣,總是因為家里地方小,放不下許多人,也是因為爺爺奶奶廚藝不精,老是得麻煩隔壁長者過來掌勺,后來就越發(fā)少請了。
那年是楊家大姑媽家里殺豬,請了我們?nèi)?。我知道父親是要喝醉的,也不提心吊膽,也不和他同桌,所謂眼不見心為凈,就是如此。父親飲酒習(xí)慣差,飲酒便只是飲酒,不吃菜不喝湯。長輩們知道他酒量酒品不大好,看著都擔(dān)心,便提醒他吃些菜喝些湯。父親很聽話,含笑動手吃一兩筷子,又把筷子擱碗上喝起酒來。如父親這般喝得急的,長輩們也不和他喝,長輩們喜歡慢慢品來。不久父親便醉了,在親朋家里不好大吵大鬧耍酒瘋,就安靜坐著自個兒醒酒。長輩心疼他,也會差小朋友給父親泡個蜂蜜水,暖胃解酒。我看他靜坐,想也無事,就獨自起身回家了。
后面的事情就尷尬了。我得知父親下午獨自回來時候,路過小河溝,頭暈?zāi)_滑,掉水里去了。大姑媽家趕緊把他搶了回去,幫他脫去濕衣服,摁床上捂著,又是熱水袋伺候著。父親便在大姑媽家睡一覺。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情不自禁地尿床了。好不容易清醒了,又趕上晚飯,再吃一頓酒,趕回家來。我都沒敢去揣測長輩們是怎么想的,若是一個人在我床上干出此等事情,也是心里不暢快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做了便做了,沒事人似的。
有件事情,我到現(xiàn)在還是認(rèn)為是父親虧欠我的。蔣婆婆重病垂危,還活著的時候,家里人想到了沖喜,亦或是提前把親朋好友們請來,做個安慰,再看看幾眼。這個辦法也沒行得通,可惜這個慈愛的老人。
沖喜那天,要鞭炮齊鳴的,我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結(jié)果,有個鞭炮爆炸的泥土還是尋到了我,打傷了我的左眼,那時候很痛,眼睛睜不開,淚水立馬自動滾出來,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我趕緊跑回家,強(qiáng)自把眼睛掰開,滴了眼藥水。我才不管是治什么眼睛疾病的眼藥水,只管滴。滴完了就躲床上去,休息一下該好了吧。不知道藏了多久,我跳出來,右眼能看到明亮的天光,左眼卻仍是看不見。我著慌了,卻無法可施,又躲回被子里哭。當(dāng)我到吃午飯時候還不出現(xiàn),小伙伴到處找我,奶奶到處找我。終于找到我。然而我左眼還是看不見。
過了好久,我左眼還沒恢復(fù)光明,眼球上蒙著一層淡淡地白色。我自己去鄉(xiāng)醫(yī)院,遇著一群庸醫(yī)。爺爺帶我去鎮(zhèn)醫(yī)院,見著一群庸醫(yī)。爺爺很少進(jìn)城,再托初中時候的趙老師(他算是我的姐夫,因為姐姐稍微有點遠(yuǎn)房,不是很親熱)帶我去縣醫(yī)院,斷定我是外傷性白內(nèi)障,無可奈何,比庸醫(yī)好。好了,這是白內(nèi)障,該手術(shù)。既然縣里無可奈何,就得去市里了。爺爺?shù)教幋蚵牭剑奈荒奈灰郧耙彩前變?nèi)障,到成都某空軍雷納眼科醫(yī)院一刀見效,好了。便計劃帶我去了。可是,家里沒錢。父親想了個最便捷的方法,去農(nóng)村信用社貸款。鄉(xiāng)這個小地方,人來人往就那么幾個人,差不多知根知底的。農(nóng)村信用社里的人早就熟識我父親,但并不因為熟識了就爽快答應(yīng)貸款,而是爽快拒絕了貸款。他們集體認(rèn)為父親是個酒瘋子,不具備事后償還貸款的能力。父親很生氣,一醉了事,袖手管不了了。爺爺要堅韌得多,他不奢望一蹴而就,先找親朋好友借,也開始賣些糧食,然后賣豬,再賣坡上的樹木屋后的竹子。好不容易,終于湊了幾千塊錢。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屋后空曠了許多,以前所見的蓊蓊郁郁的竹林消失不見了。
而后爺爺帶我去了成都。先路過成都,去了大邑縣,想是他一個人也怕,找了大姑爺同路。那時候,哥還寄居在大姑爺家里,我們見面很開心。然后,我、爺爺和大姑爺去了成都。
站在成都的大街上,不識路,打的,的士師傅也找不到我們之前說的那個某空軍雷納眼科醫(yī)院。師傅幫忙向朋友打聽,沒人聽說過。沒辦法,來都來了,把我送去了CD市第三人民醫(yī)院。我記得我伙食開得很好,記不得爺爺和大姑爺吃的啥了。我記得想要一個隨身聽(放磁帶那種),不記得大姑爺是怎么勸服我不買的。我記得我把自己的床號帶回來了,不記得在何時丟掉了。有些事情記得,有些事情不記得了。我出院的時候,醫(yī)生叮囑要在某月某日回去做復(fù)查,大姑爺說好的。醫(yī)生一個轉(zhuǎn)身,大姑爺說,不來復(fù)查了,去我那里,找中藥醫(yī)師給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于是真沒回去復(fù)查了,我在大姑爺家里吃了好久那種中藥磨成粉末用開水沖了,再捏成的一個個大大藥丸團(tuán)子。想想都干嘔。到現(xiàn)在,我左眼看得見,近視在先,受傷在后沒恢復(fù)如初,也不像原來那般好使,不過再也不用被一群不知所謂的小屁孩喊為“獨眼龍”了,這是好的。這事,可以說使我記恨著父親。要不是爺爺,我現(xiàn)在是怎樣的呢?
可就算是這樣,父親縱有千般不是,也有些好的地方。
父親還蠻喜歡閱讀的,他把這個習(xí)慣傳染給了我,我也喜歡了閱讀。先讀隔壁叔叔早年買的《小小說》,再看發(fā)小羅小呆、楊凡家里落滿灰塵的古龍、臥龍生、梁羽生等,還有趙明陽家里的《三俠五義》,更后面有卿靜的一本郭敬明集子,瑰麗的《海底兩萬里》,哥哥的《浮士德》。這些都看一圈下來,找不到看的了,我就開始去鎮(zhèn)上興隆書屋買書了,新書舊書,以武俠優(yōu)先,《笑傲江湖》、《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雪山飛狐》、《碧血劍》、《書劍恩仇錄》、《神雕俠侶》、《射雕英雄傳》,《巴黎圣母院》乃至于《紅樓夢》、《西游記》、《隋唐演義》、《唐詩》、《宋詞》、《元曲》。進(jìn)入大學(xué)里以后,涉及的書籍就更多了,專業(yè)書籍的就不說了,其他有《王小波文集》、《豐乳肥臀》、《張小嫻作品集》、《席慕蓉詩集》,還有張愛玲、賈平凹、余秋雨、韓寒、王朔、張悅?cè)?、阿來、安妮寶貝、劉墉、步非煙、滄月、落落、孫睿等。閱讀造就了安靜的我,睿智的我。
現(xiàn)在我離家在外,讓我牽掛的就有它們,怕它們受潮,遭遇了蛀蟲。我是悲傷的,我想帶著它們在成都這個城市扎根,可是我自己都還沒有家,不想帶著它們顛沛流離。所以,它們在那里,我在這里。
父親也教會了我下象棋,象(相)飛田,馬走斜日,炮打翻山。起初我是怎么也斗不過他的。他倒也大方,讓我一個車,再讓個炮,實在不行再讓我一個馬。后來我漸漸在象棋學(xué)會了計策、算計、權(quán)衡,這些將是在我人生里的一筆財富。我哥的象棋應(yīng)該也是父親教會的。哥從大邑縣回來時候,也會和我下棋,我也輸。后來,父親便不讓我子了。再到他倆都下不過我。我學(xué)得可真快啊。
到如今,父親過世,哥去了重慶了,家里小笨豬不會下象棋,我很懷念家里那副木制象棋,大大的,走棋時吃棋時發(fā)出的“啪啪”聲,也懷念家里那張笨重的木頭桌子,屋外平整的青石板,下棋坐的乖巧的小板凳,頭上支出來的屋檐和柑子樹、橙子樹茂盛的枝丫。
其實父親也是個勤勞的人。年紀(jì)不大,中年人,渾身都是力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熟識的人,有需要勞力幫忙的,總也需要請我父親去。父親總不負(fù)眾望,下力氣很認(rèn)真。主人家也不吝嗇,總好酒好肉的款待,大家都開心。
父親也不怕臟。那一年,隔壁長者的小豬仔掉豬糞坑里了。父親也一家伙跳進(jìn)去一只一只抱出來。那年頭小豬仔可貴了。父親出來洗了澡,我還是會覺得臭。
因為我在外地讀書。有些時候,父親回來就和奶奶在家。父親在家里就是個負(fù)擔(dān),可以這么不肖地說。也許當(dāng)他剛回家來的時候,會給奶奶錢,但過些日子又被他全部要回去了,奶奶一定是要倒貼錢的。父親除了喜歡飲酒,還喜歡抽煙。抽煙兇的時候,一天兩包,不停歇地抽。父親沒錢買煙了,就找奶奶要。父親沒錢趕集了,就找奶奶要。奶奶是個慈祥的人,也沒有脾氣,這些年來,從沒狠狠訓(xùn)斥過我。
父親在家,奶奶總是難過的。父親在家里一般也不會親自動手,不會煮飯炒菜,卻又很挑剔奶奶煮飯的味道,過分的時候直接說奶奶糟蹋了食材。父親罵人從來不考慮對象,也不考慮用詞,奶奶沒少受他氣??僧吘故亲约旱暮⒆?,奶奶受了。
可以說奶奶是個可憐的人,一手帶大了三個孩子,又帶大了我和哥哥。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奶奶跪在地里弄紅苕。挖紅苕時是冬天了,不說泥土冷,跪著跪著膝蓋也會壞了的。好在奶奶現(xiàn)在在大邑縣了。我們都還沒告訴她父親去世的消息。奶奶偶爾會問起父親現(xiàn)在哪里,怎么這么久沒有打電話過去了。我告訴奶奶,父親去了之前的那個工地,現(xiàn)在酒喝得少了,煙也吃得少了。前幾天還給我打過電話的。奶奶偶爾也會問起哥哥怎樣了,她喊我轉(zhuǎn)告哥哥,自己這么大了,注意身體,老大不小了,好好上班,遵從本分,不做壞事。奶奶也會問我什么時候回老家去,把爺爺墳上的野草弄下,給爺爺多燒些紙錢香蠟。
奶奶年紀(jì)大了,總是絮絮叨叨。有次我去大姑媽家里,她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頭發(fā)散開著。我都走近了,她都沒察覺。我在她眼前晃手,沒反應(yīng),就叫她,她問我是丹娃還是佑娃。丹娃是我哥,小名叫楊丹。佑娃是我。我說我是佑娃。奶奶就說,你來了啊,這鬼眼睛看不到了。我有點難過。后來給奶奶電話,她也就那么幾句,佑娃你好啊,吃飯沒得嘛,保重身體,工作順利哈。打有了小笨豬,她就說你們好啊。再后來,大姑媽說她不愛接電話了,因為耳朵有些聽不見了。我有點難過。
從某種意義上說,父親的逝世是有預(yù)兆的,出現(xiàn)在他逝世前的3個月的樣子。因為畢業(yè)以來,我一直在成都。那時奶奶已然來到大邑縣,不在家里“伺候”父親了。二公打電話給我說父親犯瘋了。三更半夜不睡覺,一個人大聲地和已經(jīng)過世的人對話,說什么等到我過來耍哈,說什么觀音菩薩大慈大悲。也不見家里起炊煙,就這么一直餓著。長者心疼他,把飯菜盛好送過去,父親才吃,不至于餓壞了。長者說,你們兩弟兄還是回來下,把你老漢兒送到醫(yī)院頭去檢查下。我就和哥請了假,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家里趕。
顛簸了大半天,終于又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溝。秋天了,林木茂盛的情景消失了。遙遙地看見老屋安靜地坐在那里。畢竟是老屋了,安靜歸安靜,有一種老了,生命之火漸漸熄滅的感覺。長門的臺階上落滿了葉子,要是奶奶在家,定是掃得干干凈凈的。臺階盡處是院壩。院壩本就坑坑洼洼的,以前曬玉米、谷子、花生、油菜籽的時候,它們老往縫里鉆。而如今,坑坑洼洼還在,更是星星的點綴了綠油油的小植物。院壩里也臟,雞鴨的糞便散落,干的稀的,想來也是它們滋養(yǎng)著小植物。
父親迎出來,認(rèn)得我們,笑得傻傻地。我進(jìn)屋去,以前被他丟過的桌子面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地上丟著父親換下來的衣服,已然生長著白色的小小菌類。頂著蜘蛛網(wǎng),進(jìn)到廚房,吃飯的桌子上胡亂擺著父親的碗筷。碗里或是剩下的飯菜,亦或是父親煎熬出來的豬油??曜由暇谷贿€有食物殘渣。轉(zhuǎn)眼看到水缸,里面全是死水,不知道多久沒進(jìn)活水了。我轉(zhuǎn)到他睡覺的屋,一片昏暗,散發(fā)著霉臭和淡淡的酒味。床前東倒西歪著幾個酒瓶子,看包裝都是高度劣質(zhì)白酒。床沒有蚊帳,一眼看見被子黑漆漆的,我明明記得被套是白色的啊。被子也很不平整,棉絮在被套里滾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被套好多地兒都是空空的?,F(xiàn)在是秋了,還只是稻草上鋪了個席子,沒有鋪上毯子。我把席子掀開,稻草竟然也不是干燥的,特潮濕。一切都不是原來那般井然有序了,都顯得亂糟糟旳。
隔壁長者過來說話。長者講到父親在家時,也曾去幫忙修路,一天一天的工錢老板照發(fā),還不是一分錢都沒落下來。有次他不知道怎地,工地上到處找不到,把一群人急得直跳腳,到處打電話問,還是音訊全無。隔了一天一夜,父親又冒出來了。工地老板也不敢再留他了,就托人把他送了回來。他就一頭扎在家里,沒出去了。前些天,他還和上頭二公罵架,說是因為他把上頭的二公的乖孫弄哭了。隔壁大公修房子,喊他幫忙,吃喝供著,也給工錢,還是一分錢不剩。他用錢太叵了,還不曉得用哪里去了。長者嘆口氣,真是為難你兩弟兄了,這個人怎么辦哦!
我和哥說,沒得啥子,都是自己人。該怎么弄,怎么弄。
下午,我們就計劃把父親送去醫(yī)院了。可是,當(dāng)父親明白我們的意圖后,就死死也不肯去醫(yī)院,又表現(xiàn)出來正常的一面,澄清自己沒病,好好的。
長者看著,就偷偷說,唉,你老漢是不是裝的哦,他一個人在屋頭沒得人管,又沒得錢用,是不是騙你兩弟兄回來的。
我和哥一合計,那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嘛。于是,跟父親說帶他出去遛彎。父親同意了,卻顯得像一個孩子一樣,走一步歇一步,看到這里也稀奇,那也好奇,停不住的去擺弄路旁的花草,恐嚇林間嘰嘰喳喳地鳥雀。這跟父親帶小時候的我們?nèi)ペs集的畫面很像,只是畫面的主角互相調(diào)換了。父親也會轉(zhuǎn)過身子來,退著走,看著我們走路,手還不停指點天上浮游的白云。我告訴他,前面有車,當(dāng)心碰著。他還不樂意。這一段情境,我卻用手機(jī)錄成視頻了的。現(xiàn)在手機(jī)換了,視頻被轉(zhuǎn)移到了電腦上。寫到這里的時候,我還在想是不是該多備拷貝幾份。父親是沒有遺像的,這短短的視頻正好也可以看看,看著看著就會變長了罷。
到了主干道上,車輛偶爾往來,父親肆無忌憚,竟然跑路中間張開雙手,試圖攔住行進(jìn)的車輛。司機(jī)都是本地人,大多熟識的,也不咒罵。我們卻也還是要上前去賠禮道歉。小時候,我們?nèi)锹闊┝?,父親在家的話,也是這么擺平的嘛。出了這些茬兒,我和哥就行走在父親兩邊,提防他再給人家添麻煩。
有其他村的長者路過,笑著和他打招呼。父親卻默然了。以前父親都是笑著答應(yīng),并主動向長者介紹我和哥哥,像是在炫耀家里的寶貝?,F(xiàn)在,換成了我們在旁邊笑著答應(yīng),上前問好遞煙,并致歉說父親不舒服,正要帶去檢查。長者說你們好啊,然后轉(zhuǎn)過頭去對著父親說,羅玉兵,聽話點,娃娃這么乖,帶你去檢查,你就不要鬧嘛。長者說完慢悠悠地走了。父親卻突然不開心了,像是不安逸我們說出了他的秘密,地上撿起一把小石頭就向我們砸。我們只得背向著他,能躲的躲掉,不能躲的受著。
路旁田間有長者在挖花生,送我們幾棵?;ㄉL得很熱鬧,身上還沾著泥土,似乎在竊竊私語,哪里哪里的水洗澡最舒服。父親會游泳的,遇著夏天收稻谷他在家,偶爾會帶我們?nèi)ニ畮爝呁嫠?。我們會先在水田里瘋狂,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像兩只小猴子。然后父親會領(lǐng)著我們到水庫上游的小河溝里洗干凈。
花生,我沒有吃完,丟在了路邊,不知道現(xiàn)在在那個草叢里是否長出了花生的苗。如果長出來過,應(yīng)該是兩季了,有沒有想起過我?
父親突然不肯再往前走了,我試著撥打120,發(fā)現(xiàn)鄉(xiāng)鎮(zhèn)里的120可以撥著玩兒,電話通了,流暢地做著某某醫(yī)院的介紹,卻根本沒人搭理我。無奈之下,只得向鎮(zhèn)上的張叔叔求助,他開自己的小面包車來,告訴父親,鎮(zhèn)上的幺姨婆請他去耍,吃飯喝酒。父親開心,自己鉆進(jìn)了車?yán)?。一路上,父親也不似以往那般健談了,默默地,不作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車顛簸著終于到鎮(zhèn)上了。父親就吵著要下車。張叔叔不停車,慢慢往鎮(zhèn)醫(yī)院開。父親像是突然清醒了,自己強(qiáng)制打開車門,往車下跳,難道父親真的是想騙我們回來么?
張叔叔把車停好,也過來幫著安慰引導(dǎo)父親。人群里的趙老師也認(rèn)出了我們,也過來詢問,幫助安撫父親??墒牵芥?zhèn)醫(yī)院只有一百來米的距離了,父親怎樣也不肯再走近一步,掉轉(zhuǎn)頭往回走。或許,我們這么多人,一哄而上能夠把父親強(qiáng)制送到醫(yī)院里去。只是,我的內(nèi)心里還沒有譜,怎么也不會把父親當(dāng)做一個精神病人去對待的。
三姨婆、幺姨婆聞訊而來,知道父親的狀況后,建議信個迷信。期間,找了個理由向大邑縣的奶奶詢問父親出生的日子,心疼奶奶現(xiàn)在都還蒙在鼓里?,F(xiàn)在想來,迷信都是虛無的,能夠誤打誤撞言中,不能誤打誤撞治好。兩位姨婆是奶奶的親妹妹,姊妹情深,自然不會害父親的。三姨婆都垂垂老矣,還要拉著父親的手,淚如雨下,娃兒呢,你要聽話,看到你這樣,不曉得你媽該好難過哦。三姨婆身體也不好,自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同身受,多的是心痛孩子的情緒。孩子們啊,就該平平安安地,怎么忍心讓親人為你心痛呢?那天,我們帶著父親來了,又帶著父親離開了。
晚間,父親還是吵吵。和二公合計了下,二公說,明天喊幺舅公和你們一起,帶去縣里某精神病院檢查,完了放那里治療。不知怎地,父親也聽話了,隨我們帶著。我們和幺舅公在鎮(zhèn)上碰面的。幺舅公也是個老人了,人緣廣,健談。一行四人乘車到縣里,轉(zhuǎn)了個出租車,到醫(yī)院。
現(xiàn)在,我記不得那些檢查的過程了。我記得我去樓下上廁所,走過病房。病房窗子沒有安裝玻璃,全是光溜溜的鐵棍棍。里面是一群穿著白色衣褲的病人,神色呆滯。看見我走過,一窩蜂地沖過來,嚇我一跳。他們紛紛把手伸出窗子,嘴里含糊不清。我呆了呆,聽得他們在問我要煙抽。我攤開雙手,笑笑,對不起啊,我沒抽煙。我轉(zhuǎn)身走了,那一刻想到父親也喜歡抽煙,若是把他放這里治療,他會怎樣呢?
我回轉(zhuǎn)去和哥哥碰面,跟他說我剛才的所見所感。哥哥說,正好,醫(yī)院說沒得病房了,我們把父親帶回去吧。然后我告訴父親,我看到病人都沒得煙抽酒喝,怕你受不了,在自己家里要自由些,我們就不住院吧,買藥回家,你自己好好吃。父親看著我們說,好的。于是,我們又回去了。到如今,我都不知道當(dāng)時的決定是否正確。
回到家,我們督促父親按時吃藥,少抽煙,不喝酒。父親像個孩子一樣,一切都遵照大人的話,安安分分地完成。然而我們確是要早晚離開,回到城市里上班的。本來也想過把父親一起帶著去姑媽家里。唉,他這個脾氣也只有我們年輕人鎮(zhèn)得住,他在長輩或者同輩面前都是肆無忌憚的。也想過把他接過去和我們一起住的,又怕后面滿城的找他。很多事情我都有想過,只是想過。我還沒有一個完整穩(wěn)定的家,父親沒給過我,我自己也還沒創(chuàng)建起來。而我卻沒有想到,這是最后一面了。
那天恰逢集市。我們在集市的車站里分別的。那天好像有陽光,我們站在建筑的陰影里。我們約定:作為孩子的我們每月給他郵寄生活費,父親打電話來要及時接聽,如果沒接聽到,后面一定回過去。父親在家里好好的生活,按時吃藥,藥沒了拜托三舅公再去買。煙酒既然是戒不掉的,少喝,少抽。以前我起身去成都時候,父親在家,總是要送我的。這一次,也算作是他送的。以往回來,他還在。后來回來,他便不在了。后面再回去,都是見著孤墳了。這是我在以前沒想到的。
父親的尸體在臨近鄉(xiāng)鎮(zhèn)的一灣大水田里被發(fā)現(xiàn)。因為有報警立案,警察喊二公去認(rèn)尸。二公確認(rèn)了,告訴我們?nèi)ヮI(lǐng)尸。領(lǐng)尸需要各種手續(xù)和證明。在鎮(zhèn)警察局開證明。在縣警察局里辦手續(xù),告知殯儀館準(zhǔn)許領(lǐng)尸。
經(jīng)過各種往返折騰,我終于見到父親的遺體了。他被凍在冰柜里,拉出來的時候,身上騰著冷氣。我草草了地看了父親一眼,頭發(fā)短短的,表情冰冷,沒有暖意;衣衫單薄,沾有稀泥;腳上沒有鞋子。只一眼,我便不想看第二眼了,真覺得心痛,他要乖乖地遵照我們之前的約定,哪里會落得橫尸異鄉(xiāng)!爺爺過世,我曾參與給爺爺換上嶄新的壽衣。父親的衣服,我卻怎么也不想給他換,也不想給他買雙鞋子穿上。不知道我怎么了,或許是陰暗的心理在作祟。
跟殯儀館人接洽好之后,父親便火化了。這就是父親沒有遺像的緣故。現(xiàn)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逝世了,他們都活得辛苦,死得苦痛(爺爺是病逝的)?;钪娜诉€要繼續(xù)活著,太陽每一天轉(zhuǎn)過來都是新的。
其實,父親在火化前是有個插曲的。我們拿出火化的決定時,被問及是否有購買保險。二公跟我們說,村里每家每戶每人都是購買了的,上頭攤派下來的任務(wù),不管你現(xiàn)在是病還是殘,都得買,都可以買,不然耽擱整個村子的完成指標(biāo),惹得上頭不高興,后面好政策就輪不到我們了。所以父親作為病人,也參保了的。要是我們現(xiàn)在把父親火化了,算是正常死亡,只能得到1000的賠償。唉,即使是個病人,死在了異鄉(xiāng)的水田里,這個算是正常死亡么?怎么著也該是意外吧?可保險公司說了,意外死亡是吧?那你得拿出他是死于意外的證明,找司法鑒定機(jī)構(gòu)做尸檢,出具檢驗報告,拿得出就賠你10000。我只能說這保險公司很棒,實力雄厚,一口唾沫一個釘,值得信賴。我和哥就合計,算了吧,一來尸檢好像要剖開身體,檢查臟腑,大逆不道,不忍心;二來這個時間點不適合和有關(guān)部門斗法,當(dāng)下就決定把父親火化了。后來經(jīng)過二公和三舅公多方的走動,好像是賠了2000,哥接收了。
最后,風(fēng)水師給父親選了個墓穴,離家不遠(yuǎn)。
葬禮完畢以后,出走多年,很多年的母親聞訊回來了,和外公一起的。她也只敢在父親逝世以后露面,他倆之間有段慘痛的過去,不提也罷??晌业男睦锸墙閼训?,到現(xiàn)在也還沒喊過她“媽”。
我們一起去看和父親結(jié)緣的那塊水田,它位于去外公家的路上(大家都認(rèn)為父親是要去外公家,現(xiàn)在只能一直在路上了)。田很大,四周種著有冬天里的小菜,綠油油的,活潑可愛。田坎很高,水很深卻清澈,水草參差不齊,尤其茂盛。我們也去看了父親曾經(jīng)躲風(fēng)的蘆葦叢、山石,看見父親遺留的電筒衣物,只是一直不曾見著父親的鞋子。外公在對面說,有放學(xué)娃兒看見你老漢在田里撲騰,不懂事,不曉得啥子事情,沒喊人,要是能夠喊一聲就不得這樣了嘛。我站在一塊干田里,看著舞動的野草和干枯的樹枝,心里默念一遍,爸,我來接你回家了。
后來大邑縣的姑媽會跟我說,你啥時候回去給你老漢燒點紙,喊他沒事別來我這里晃,弄得婆婆都病了。我就回去給父親燒紙,跟他說,沒事在家好好待著,哪里也別去,你看得見人,人不想看見你,憋屈。后來姑媽也沒再見到父親了。
寫到這里,該是個結(jié)局了。父親的一生,我所知寥寥。這也沒有關(guān)系,這個人他的確來過,在世上走了一遭,還有我們這幫后人懷念他,該是幸福的了。
前幾天,和同事聊天,我們要好好珍惜彼此,人生就是見一面少一面,見一面少一面,也指不定哪天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就突然消失了呢。最鮮活的不是記憶,而是面對面站著、坐著或者躺著的面孔,我們要一起哼唱那首最美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