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過,霜降既臨,東越海畔。
許久沒有回到門派,紅夜特意到天香谷中住下,享受了幾天安逸清閑的日子,七色海旁的菊花盛開,天香女子們正忙著制作花糕與菊酒,為隆重的重陽節(jié)慶典做準(zhǔn)備。
今天是約定的日子,紅夜一大早就收拾好行裝,她漫步離開花海,又沿著蜿蜒山道向東趕去,約摸行走一個時辰后,穿過閩越舊城旁狹窄的山谷,視野逐漸變得開朗,海浪的聲音傳入紅夜耳中,她知道,目的地就快要到了。
一路東行,紅夜拐入南面小路,又穿過一片樹林,朝著一處高聳的靠海懸崖走去,此處環(huán)境幽雅,草木叢生,背山靠海,視野極為開闊,向東望去,便能將整片海岸一覽無余,遠處海鳥紛飛、漁歌若響,蔚藍的天空與海平面連接在一起,令人幾乎分辨不出界線。
即便已是九月,東越依然不見一絲秋意,草木未枯,漫山遍野盡是深幽綠,紅夜跨過茂密的草叢,終于來到一片平整的沙土地之上。
突然之間,草叢中跳出一只麋鹿,這小鹿十分乖巧,渾身淺棕短毛,色澤鮮亮,面部與腹頸處點綴著些許白色斑點,其背部離地約有兩尺半高,正晃悠著頭頂上的鹿角,眨眼看著紅夜。
“桃子...”曲無憶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她輕聲呼喊道,“快過來...”
紅夜沒有作聲,只是默默隨著麋鹿走去,行至崖邊,只見曲無憶正站在一座土石堆成的墓前,那墓邊非常整潔,四周種滿了低矮的杜鵑花,孤零零的墓碑中雕刻著“慕情之墓”四個字。
“你來啦...”曲無憶轉(zhuǎn)過身來,依舊是那冰冷的表情,問道,“血衣樓之后,已是一個月未見了...你的朋友們還好嗎?”
“他們都很好...”紅夜緩緩走到墓前,將昨日編織的杜鵑花環(huán)放在碑上,答道,“那日你走后,我們在藥坊中找到了大量解毒藥...你一定猜不到,是玉蝴蝶,她將所有奇毒的解藥全部煉制了一遍,卻沒能用完...”
“她...為何這么做?”曲無憶喚過愛寵,手撫它的后頸,回憶著血衣樓中發(fā)生的事,問道。
“我們猜測...她是為了血玲瓏...”紅夜看向大海,嘆了口氣,說道,“若已故的親人重新出現(xiàn)在我眼前,哪怕我知道他只是以假亂真的活人傀儡,也會這樣亂投醫(yī)...唉,真是造化弄人,某種意義來講,玉蝴蝶還救了我們一命...”
曲無憶聽言,深深吸了口氣,若有所想,沒有接話。
海風(fēng)拂面,帶著一股特有的咸腥味道,兩人望著東方,靜默無言。
“看著自己的姐姐被青龍會做成怪物傀儡,卻不敢反抗...”過了許久,曲無憶悠悠念道,“這對青龍會姐妹,若不是惡果報應(yīng),我都有些同情她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玉蝴蝶在總壇受重傷后,明明有機會向死樓逃命,可她至死都不曾往南踏去一步...她或許并不想死,可又不愿這樣屈辱的活著...”紅夜依舊望著海面,說道,“后來聽洛維說起,我們才終于明白,她偶然發(fā)現(xiàn)血玲瓏傀儡,卻錯把它當(dāng)成無辜女子,以為她是被玉蝴蝶下了迷藥當(dāng)替死鬼,便臨時起意救人,卻沒注意自己因此被冶兒盯上...”
“唉,看來那血衣樓中,果真沒有一個善類...”曲無憶搖了搖頭,“盡是無情殺手、兩面細作、狂熱教徒,還有瘋癲怪物...”
聞言,紅夜笑了笑,隨后長嘆了口氣,心有余悸地說道:“那天我們攻到總壇時,冶兒就穿著她那一身破布衣,悄悄混在眾多血衣童子之中,暗中監(jiān)視著一切...若她在總壇出手偷襲,我們當(dāng)時幾乎沒有任何勝算...”
“真是個瘋子...如果是這樣,那天我進入血衣密道之時,她就緊緊跟在我的身后!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曲無憶嘆道,“今日回想,我們幾人能從血衣樓全身而退,果真是交了黃道好運...”
兩人同時回憶起之前的經(jīng)歷,不禁一陣唏噓。
少頃后,曲無憶伸出手拍了拍愛寵桃子的臀部,將它驅(qū)走,隨后對紅夜問道:“話說回來,冶兒與兩具活人傀儡的尸體,你們妥善處理了嗎?”
“嗯,如曲盟主所愿,我們當(dāng)晚就把尸體拆了個干凈,然后一把火燒了...”紅夜?jié)M臉嚴(yán)肅,湊到曲無憶身邊,小聲講道,“這邪術(shù)十分殘忍,是將絲線機關(guān)活生生埋入體內(nèi),與人的經(jīng)脈相連,冶兒雙臂之中都被改造,正因如此,她僅憑單手便可輕松操控一具傀儡...”
“好,如此甚好...此秘密不宜太早公諸于世...”曲無憶點了點頭,若有所想,緩緩講道,“死樓一番苦戰(zhàn),卻無法向世人說明功績,真是委屈你們了...梵音女俠是否將邪術(shù)構(gòu)造記?。课胰蘸筮€需單獨與她請教...”
“斬青龍會六龍首的功勞,四盟全記在我紅夜名下,小女愧不能當(dāng),哪還敢求什么功績...”紅夜輕聲答道,“至于活人傀儡邪術(shù),請曲盟主放心,今日梵音也會來寧海鎮(zhèn),晚些時候便能與你詳談...”
“好...對了...你...別再叫我曲盟主...”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曲無憶移開視線,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其實一直都明白,情兒從前與你關(guān)系很好...她的死與你無關(guān)...我...不該遷怒于你...”
一聲沉重嘆息,紅夜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站到曲無憶身側(cè)。
二人一起呆呆望著眼前的墓碑,沉默良久。
“對不起...”
不知曲無憶是在對誰講,只見她低下頭去,再次喃喃念道,“對不起...”
“無憶...這...是情兒親手做的...”紅夜從懷中摸出一枚香囊,輕輕遞在曲無憶掌心,低聲說道,“她沒來得及送你,現(xiàn)在由我交給你...”
小巧的香囊散發(fā)出青澀的杜鵑花香氣,曲無憶朝手掌中看去,只見那囊面上繡著一枚歪曲的“憶”字,笨拙而青澀。
往昔回憶襲來,令曲無憶噗嗤一笑,可隨即便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紅夜依舊什么也沒說,她默默將曲無憶攬在身側(cè),明媚的陽光灑在沙土地上,墓邊草木隨風(fēng)搖擺,窸窣作響,天地空明,云水無心,僅此二人與亡故人矣。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陣聒噪聲傳來耳邊,曲無憶連忙和紅夜分離,兩人迅速擦去眼角淚痕,轉(zhuǎn)過身去,只見兩個男人正從樹叢中走了出來。
“你瞧,你輸了吧?”一位身穿深灰色道袍的年輕人說道,“萌主師兄,你把桃子嚇跑了!”
“嘿!你個笑道人,哪里是我嚇跑的?若不是你大聲嚷嚷,它怎么會逃?”萌主同樣身穿道袍,卻戴著一頂文士帽,見到曲無憶,他迅速收起情緒,作揖正色道,“見過曲盟主...大姐,我們來了,其余人等稍后就到寧海鎮(zhèn)...”
“無憶!我想死你了!”笑道人見到曲無憶,便大步朝她跑去,可話音還未落,就被腳下樹根絆倒,在地上接連滾了幾圈。
“行了,不用故意耍寶逗我開心...”曲無憶又恢復(fù)了往日面無表情的冰冷狀態(tài),她將香囊貼在心口,對紅夜點了點頭,輕聲說道,“紅夜,謝謝你...”
說罷,曲無憶一邊呼喚桃子,一邊沿著小徑走去,轉(zhuǎn)眼便消失在林中。
萌主扶起笑道人,兩人沉默著來到慕情墓前,一同莊重地躬身祭拜。
“你們跟上啊!我去追無憶了!”少頃時許,祭拜完畢,笑道人一掃方才短暫的嚴(yán)肅神情,朝著曲無憶離開的方向追去,“稍后寧海鎮(zhèn)見咯!”
“唉,這個活寶...”紅夜連連搖頭,嘆息道,“你們道士都這個樣子么?”
萌主偏頭瞥了眼,沒有答話,只見他緩緩走到懸崖邊,躬身蹲下,從懷中摸出兩支銀蝎發(fā)簪來,握在手中細細觀賞。
紅夜看著這兩支銀簪,想要說些什么,卻終未開口。
又過片晌,萌主將那兩支發(fā)簪深深插入腳邊泥土中,隨后站起身踱步到紅夜身邊,兩人輕松地聊了幾句,并肩行走離去。
“怎樣?碎玉在開封還待得慣嗎?”
“唉...你想想啊,你若是六扇門的差役,大理寺突然給你送來了個身世不明的新管事,你會讓她好過嗎?”
“哈哈哈哈,有道理!不過嘛,只要管事的人有真本事...”
人言聲漸遠,被海浪拍打崖壁的響動淹沒,兩只銀蝎靜靜守在孤墓旁,任由海風(fēng)吹拂,映照出陣陣刺眼光芒。
奇襲血衣樓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