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時許,眾人終于進入荷月亭中,與預(yù)想中不同,這亭內(nèi)竟是一派清新簡雅風(fēng)格,并無任何奢華庸貴裝潢,石桌、石凳、石柱、石欄皆是樸素的白色,明亮陽光將周遭荷葉的翠綠映在亭檐之下,亭內(nèi)蕩漾著一抹青幽。
只見亭內(nèi)細長石凳上坐著一位中年男人,那人身穿龍紋黃袍,身型體態(tài)富貴,臉型方正,頭頂墨發(fā)由一層薄薄烏絲罩著,唇上留著一撇左右相連的八字胡,頷下蓄有一撮長須,他此刻正懶懶地側(cè)身倚靠在臨水石欄邊,將手中的谷物揉成碎屑投向水面。
男人正前方立有一面寬大圓石桌,桌面上放著一排精致飲具,桌邊緣則赫然擺放著一尊帝王冕旒,那冕冠平整方正,前后檐各垂著十二根纖細絲繅,每根細絲為一旒,每旒之中均勻貫起十二顆五色彩玉,皆按朱白蒼黃玄色排列,肉眼所見的每一處棱角都被打磨至光滑透亮,其做工可謂當(dāng)世無雙,奢美到言語難以描述,盡顯王室尊貴。
“啟稟陛下...”直到尖細男聲響起,眾人才發(fā)覺亭心梯道陰影中還站著一人,那人輕聲道,“蝕紅夜眾人已到,拜見皇上...”
此人便是曾到南城門傳圣旨那名宦官,只見其從石階梯旁快步走出,行至石桌前俯身跪下,恭敬地叩首請安。
“且慢,不許跪?!币娂t夜幾人也正要隨那宦丞跪下,宋帝趙恒一把拋下手中谷物,悠悠說道,“爾等江湖人士,行作揖禮數(shù)即可,不必跪下。”
“可...可是陛下...”那宦官跪立在亭中,雙手抱掌于胸前,有些不知所措。
“愛卿起身吧,攜兩位妃嬪退去亭外候著,待巳時三刻隨朕起轎行街...”趙恒撫了撫雙掌,將指間碎屑拍盡,命道,“侍衛(wèi)也全部退下?!?p> 聞言,亭內(nèi)禁軍親衛(wèi)迅速單膝跪地,勸道:“陛下,怎能留這些江湖人...”
“全部。”趙恒臉上不見絲毫情緒波瀾,他那綿柔低沉的語調(diào)也無任何改變,只是再度命令道,“退下?!?p> “是,陛下,臣等告退...”
紅夜此時正抱拳作揖、低頭站立著,她突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其故作眼前這一幕,竟然是要為昨夜南城門那一跪賠罪。
廟堂之高,多是講究克己守律,希望建立穩(wěn)定的秩序,維持國泰民安;而江湖之遠,則是尋求快意恩仇,公道全在自己手中,對錯全憑本事。
二者之間的矛盾可謂根深蒂固,奉朝者對江湖人的偏見也非一日之寒。
“究竟是那宦官昨夜謬傳圣令、要在江湖人面前立威?或者這一切都是故意為之、乃恒帝的精心安排?”紅夜不敢細想,心中也沒有答案。
紅夜眾人僵站于原地,緊張得不敢動彈,僅能用眼角余光瞥見一眾宮廷人士退出荷月亭,直到身后妃嬪細語和腳步聲漸漸消失時,趙恒才再度開口說話。
“紅夜女俠,許多年未見,你仍是這副桃李少女模樣,真讓朕艷羨...”趙恒站起身來,圍著巨大圓石桌踱步道,“昨夜京城風(fēng)急雨驟,所幸有諸位俠士相助,借四盟之名平息京城江湖事端,大宋有爾等良才,朕甚以欣慰?!?p> “謝陛下夸贊,懲奸除惡,不過是江湖人的本分...”紅夜俯首答道,“我等草莽之輩能在汴京舞刀弄槍,皆是順由陛下旨意...陛下廣納眾諫、力排群臣非議,以江湖規(guī)矩斷江湖事,氣度無雙!昨日還暗中調(diào)動皇家禁軍,前往大街小巷保護全城百姓,愛民如子!大宋有此等明君,何患不興?”
紅夜此言并非奉承,汴京禁軍數(shù)以十萬計,若朝廷想要鏟除黑街勢力,哪還輪得到四盟來插手?正是有禁軍暗中疏散人群,才得以保護城內(nèi)百姓周全,況且昨夜獄府與街道中留下了遍地尸首血污痕跡,能在天明前短短幾個時辰全部清掃如新,恐怕唯有朝廷勢力才能夠做到。
由此看來,此次劫獄風(fēng)波,不論是朝廷和獄府,或是青龍會與紅夜等人,各方勢力其實早就打好了算盤,最終唯有黑街與匪盜眾人落得慘淡收場。
“哈哈哈哈...好!”聞言,趙恒輕笑幾聲,停步站定于石桌前,他伸手捻起桌面上的幾只青瓷茶杯,說道,“贊譽之詞就到此為止,朕今日召爾等前來,并非為了講這些...”
趙恒說著,將手中小巧瓷杯沿著石桌檐弧線依次擺列,不多不少,整整排開六只,隨后又端起一尊深青色玉茶壺來,道:“昨夜?fàn)柕任醋窦s定,斬盡黑街頭目三人,令朝廷錯失以律法公刑示眾的機會,引得朝臣上下憤懣...”
“陛下誤會了,夜黑風(fēng)急,刀劍無眼,我等自身難保,更何況...”
“罷了,不必解釋...獄府左愛卿數(shù)年前曾被江湖同門所傷,故對江湖人總懷有成見,方才他卻自愿替爾等求情,昨夜辛勞自在其中,無需多言...”未等紅夜講完,趙恒便打斷道,“今后如若有人再議,朕便說...殺黑街頭目乃是由寡人私下授意,此事已罷,不論爾等出于何種考慮,朕都不會再追問緣由?!?p> “夏日涼亭閑坐,好生愜意,朕今日請各位俠士到荷月居,是想邀諸位欣賞這池塘荷景,再品一口這宮廷涼茶...”趙恒接著說道,他傾下手中玉壺,只見一縷清茶自壺口劃出,緩緩落入精致小杯中,片刻后便將瓷杯添滿,在乳白杯口凝作一抹琥珀茶色。
趙恒的動作散漫隨意,他擺動手臂依次劃過杯口,晃眼間便將那六只瓷杯添滿,溢出的茶水淌過光滑平整的石桌面,滴滴落下地面。
見狀,紅夜六人不禁同時咽了咽口水,幾人心里明白,要想喝下這杯中之茶,恐怕并不是件易事。
“現(xiàn)亭中雜亂耳目皆已離去,淡飲閑談,就事議事,望諸位能開誠布公,別像朝政那般拐彎抹角,讓朕也當(dāng)一回豪爽江湖人...”趙恒緩緩踱回石欄邊坐下,與紅夜幾人隔桌而望,悠悠說道,“寡人先表誠意,敬諸位一杯,桌上一杯茶,即是一句問,無論家事國事天下事,爾等隨意提來,朕必定如實作答?!?p> 此話一出,紅夜眾人紛紛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君臣相對,主次明了,皇上不以昨日之事詰問,反而要謙身自答,做出一副知情達理、深明大義的姿態(tài),言語中也似乎話中有話,令幾人隱隱不安。
紅夜悄悄瞥了眼趙恒,石桌對面這男人年近不惑,眼神中卻顯露出青年的機敏果敢和長者的威嚴(yán)智慧,他既敢于支走所有守衛(wèi)、獨面江湖俠士,又肯放下國君黃袍龍威、與人平起而談,僅三言兩語,已將今日主旨講清。
而更重要的是,眾人心里明白,此飲已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