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傅奕密奏
古書上說,白虹貫日,必有戰(zhàn)禍。
武德九年六月己未日(初三),這是一個注定要載入史冊的日子。
一般來說,太白經(jīng)天以兩次為一組,每組出現(xiàn)要間隔百年左右。武德九年的五月和六月初一,大唐的上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次這樣的奇景。
在篤信天命的古代,這絕對是牽動億萬人心的大事。
但是今日,這個被史書記載為武德九年第三次太白經(jīng)天的重要日子,沒有人發(fā)現(xiàn)天象出現(xiàn)了異常。
傅奕手搭額前,虛瞇著眼,凝視著天空。
他在思考天象,更是在思考國運,思考人生。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一個太史令,竟然會被推到歷史的風(fēng)口浪尖。
良久,身著紫色朝服的太史令輕輕揉了揉眼眶,回到案前。在下定決心后,他嘆了口氣,還是在那封密奏的落款處,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天吧,看命吧?!?p> 他選擇將自己的生死,交給上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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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半個時辰后,這封密奏便被送到了天子的老內(nèi)侍趙雍的手中。
此時,老皇帝正在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他寵愛的楊嬪,不久前剛剛為他誕下了第二十個兒子。這個新生出的生命像是一道朝陽,驅(qū)散了那場東宮夜宴縈繞在老父親心頭的陰霾。
高興的老皇帝一早就來到楊嬪的寢宮探望,可是畢竟上了歲數(shù),哄著哄著孩子,老皇帝就不知不覺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趙雍掂量著手中的密奏,看了眼署名。
“太史令……”
一個不太顯赫的官職,如果不是天象受到天子關(guān)心,這樣的人是沒資格進(jìn)呈密奏的。
老內(nèi)侍是個機靈的人,絕不會為了屁大點的小事打擾皇帝。像往常一樣,趙雍挪到角落,悄悄打開了奏疏,想確認(rèn)密奏的重要性。
“太白經(jīng)天……”
他抬起頭,虛瞇著眼看了眼天頂?shù)牧胰铡?p> 哪有什么太白的影子。
老內(nèi)侍心想,從五月就報天有異象,這都第三次了。這太白經(jīng)天不是刮風(fēng)下雨,哪是天天都有的?
他再往后讀,本以為是太史令虛張聲勢,可是后面的話,令他汗毛戰(zhàn)栗。
趙雍砰的合上奏折,悄悄回望老皇帝。
只見李淵懷中抱著熟睡的幼子,靠著龍榻已經(jīng)打起了鼾。一旁的楊嬪為老皇帝輕搖著扇子,一臉得寵的驕傲自豪。
女人注意到了老太監(jiān)試探性的目光,回以一個凌厲的眼色。這是她拼了命掙來的圣眷,決不許任何人打擾。
趙雍又是一個寒顫,連忙回過頭,將密奏壓在手中。
他哪里知道,這一壓,就把大唐的歷史又往前推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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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黃昏,老皇帝李淵還不知道天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夕陽西下,用過晚膳的李淵才重新做到了書房里。
他重重的坐到椅背上,深深舒了一口氣。
這個為李唐立國費盡心力的王朝奠基者,因為前幾日東宮兒子們那一場荒唐的夜宴,已經(jīng)好幾日寢室難安了。
他已經(jīng)在刀光劍影李摸爬滾打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把新帝國的四梁八柱搭建起來,本想享受幾天安穩(wěn)日子,可是就像所有大家族一樣,幾個兒子為了“家產(chǎn)”又爭得不可開交,甚至已經(jīng)到了性命相搏的程度。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老皇帝近來時常會不由自主的念起曹植的這兩句詩。不過沒人知道念詩的時候他會想什么。
想起曾經(jīng)教兩個兒子念《二子乘舟》的日子?
想起那年在太原,自己因為擔(dān)心遠(yuǎn)在河?xùn)|的長子,險些放棄了起兵?
想起那年聽說次子只待十幾人深入敵營時的憂慮?
想起武德七年在仁智宮為了大郎心力交瘁的夏天?
想起前日在病床上陷入昏迷,抱著自己痛哭懺悔的二郎?
他近來回想起開山立國的每一步,總是想在坐鎮(zhèn)中樞和浴血奮戰(zhàn)的天秤間找到一個平衡。世人都說次子驍勇,開疆拓土是為首功,可是他卻總覺得,大兒子坐鎮(zhèn)機樞,力保根本,同樣功不可沒。
廢立廢立,難道國本之事,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的事情嗎?
首先從個人論,老皇帝就愿意廢立。除了他對兩個兒子的感情同樣深厚,就說比功勞,都說打仗功勞大,可是鎮(zhèn)守后方的除了太子,還有他這個皇帝。如果非要承認(rèn)二兒子的軍功要高于大兒子的政績,那豈不是也把他這個皇帝的作用比下去了?
拋開這個有些自私的想法,為了國家,他更不愿意擅行廢立。前隋的楊廣繼位,修運河,征高麗,好大喜功,為了證明自己比哥哥更強,把整個前隋天下都斷送了。
如果他把二郎扶上來,新國甫立,百廢待興,次子本又是個要強的主,難道他不會重走楊廣的老路,為了證明自己,再把大唐斷送咯?
想來想去,老皇帝還是那個決定,儲位不能動。
可是幾個兒子也得保全。歷來天家薄恩情,皇室手足相殘的故事從春秋戰(zhàn)國就沒斷過。到了他這,總得給孩子們想一條出路。
一條讓長子和次子相互保全的出路。
他本以為讓次子去洛陽會是這樣一條出路,可是裴寂、封綸、蕭瑀、陳叔達(dá)等老謀士們不管站在哪一方的立場,都不同意。
惆悵間,老內(nèi)侍趙雍捧著一個錦緞匣子上前道:“陛下,太史令傅奕有密奏上呈。”
傅奕?老皇帝眉頭一皺:“天象?”
老皇帝打開密奏,本來已經(jīng)緊湊成倒八字的眉頭,漸漸擠成了一個“川”字。
“開窗!”
老皇帝拋下奏折,走到窗邊,可是此時他哪里還能看得見太陽,天上只有一輪殘月。
“今日白天,日頭可有異常?”他詢問老趙雍。
老趙雍不敢沾惹是非,連忙回答:“沒注意,也沒聽說有異常?!?p> 老皇帝有些懷疑的搖了搖頭。
一年內(nèi),不,準(zhǔn)確點說是不到一個月內(nèi),天上三次出現(xiàn)主張“變革”的天象,難道老天這是在提醒他,大唐的儲位所托非人嗎?
他拿起傅奕的奏疏,接著往下看??墒窃酵罂?,老皇帝臉上的神情愈發(fā)凝重。
老趙雍冷眼旁觀,從天子那快要將奏疏捏碎的漲紅手指上,讀出了不祥的預(yù)感,他還以為是自己的行為露出了馬腳,連忙屏氣凝神,祈禱龍之怒火不要燃及自身。
“反了!真是反了!”
老皇帝突然大喝一聲,所有內(nèi)侍無不繃緊了神經(jīng)。
“好啊,好啊,一個天象罷了,太史令奏報不夠,他秦王府竟然在坊間四處傳播!”
這正是白天趙雍看到密奏內(nèi)容后,汗毛倒立的原因所在。
傅奕奏報天象,即便有所偏頗,也無傷大雅。
可是奏疏里竟然說,坊間已經(jīng)流傳開太白經(jīng)天是秦王主天下的流言。
這可是逆龍鱗的大忌啊,誰敢沾惹?
老趙雍喉頭一緊,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朕還沒死呢!他就急著要主這個天下!?。 ?p> 太監(jiān)們哐當(dāng)一聲,全部跪倒在地,仿佛皇帝罵的是他們一樣。
“趙雍!”
老內(nèi)侍連忙答道:“老奴在……”
“去!去!拿著這封奏疏去天策府,問問朕這個雄心壯志的兒子,宣揚天象到底是何居心!想什么時候來主這個天下?他是又要如何處置朕?”
奏疏被天子同龍案上一把甩出,正好打在老太監(jiān)臉上。趙雍不敢怠慢,答應(yīng)了一聲,捧著已經(jīng)被捏變形的奏疏趕出殿門,就在快要踏出殿門的一刻,老皇帝突然叫住他。
“等會……”
老皇帝不是要收回成命,而是更加怒氣沖沖的說道:“讓京兆都督劉弘基帶人跟你一道去!”
劉弘基掌管長安戍衛(wèi),讓這個武夫帶人跟著去傳旨……老趙雍咽了口唾沫,只覺得手中的奏疏燙的像是一塊火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