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盡的黑。
周姄失魂落魄的樣子，司機不放心，只得把她送回家，按理說，才見過兩次面的人，他沒必要這么關(guān)心。
大抵是因為愧疚吧！
車上，兩人都沒誰說話。
司機時不時從后視鏡看著后排的女人低著頭，齊肩長發(fā)散落遮住臉旁，而她手機顯示的則是今天新聞的頁面。
屏幕上是一個臉部打了馬賽克的男人，照片只是半身照，可周姄就是認出了他，這個人就是她的老公。
衛(wèi)鈂——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名死犯。
隨著那場爆炸，尸骨無存的他葬身在城北的那座海上，照片上，衛(wèi)鈂身上的灰色外套還是周姄早上出門給他穿上的，就連他滿是傷痕的無名指所戴的婚戒，周姄都知道，他的衛(wèi)鈂是真的不在了，他真的離開了她。
凍紅的手指擦拭著屏幕上的眼淚，可不管周姄怎么擦，屏幕上依舊濕潤冰冷，她心里漸漸然生出一個念頭。
那就是隨他去了。
周姄這一生活著的信念是衛(wèi)鈂給的，七年前，拷著手銬，站在警車外的他，只是笑著對她說，“阿姄，好好活著，我還想著等我出去的時候，你能來接我呢，好不好？”
就因為這句話，本來沒曾想活下去的周姄，生生活過了一年又一年，而他在里面的這些年里，周姄就像一根野草，堅強地活著。
高三以及大學(xué)的這些年里，她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在那間狹小且破陋不堪的小屋里，她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季，那時無論多苦多累，周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去，如果她不在了，那個少年出來時又會有多難過和失望。
上班了之后，她努力工作，拼命攢錢，想著等衛(wèi)鈂出來之后，可以住有空調(diào)的房子，而不是那間一下雨就沒法睡覺的小破屋。
她對這個世界本沒有期盼，是衛(wèi)鈂給了她生的希望，是衛(wèi)鈂讓她有了盼頭，而現(xiàn)在衛(wèi)鈂走了，又給了她一個牽掛——小湯圓兒。
這一生，周姄都在等著一個少年，不論他生或死，她都會一直等下去。
周姄知道他所犯下的罪，哪怕不清楚這些事他是何時開始做的，又是因為什么走上了這條路，她都不怨他，說她自私也好，沒良心也罷。
她就想衛(wèi)鈂活著。
可……
事實上，她的衛(wèi)鈂死得不見尸骨，就連她要給他一個“家”，都無從下手，這或許是世界的正義。
犯人就該死！
周姄知道。
但她就是難受得不知如何去釋懷，以后的以后，漫長的人生里，她又該怎樣去度過？
“周小姐，到了?！彼緳C溫聲說道。
“謝謝?！敝軍摱Y貌說了句。
看著她抬東西，下車，關(guān)車門，司機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了句“對于你先生的這件事，我想給你說聲對不起，但要是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決定，很抱歉?！?p> 周姄身形一頓，沒說話。
等身后的車開走，她才邁步走向那間充斥黑暗的屋子。
看著眼前無數(shù)燦爛明亮的燈火，周姄心想，從此以后，萬家燈火，再也沒有一盞是屬于她的。
~
衛(wèi)鈂死的第三天。
因為事情的嚴重性，衛(wèi)鈂被所有人唾罵，只要出現(xiàn)他的新聞，評論里總有許多惡毒的言論。
“這種畜生，死了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還能活過來嗎？被販賣的少女還能歸家嗎？像這種人，指不定就是沒爹媽教，所以才這么仇視社會??！”
“詛咒他一家都不得好死！??！”
“這種人渣死了還便宜他了，應(yīng)該讓他牢底坐穿，一輩子活在監(jiān)獄里，為他所犯下的錯贖罪?！?p> “這人聽說之前還坐過勞呢，這都沒能讓他改改畜生性，噢，不對，畜生恐怕比他還有人性??！”
“同意樓上！你說說當時他坐牢的時候怎么沒在牢里被打死阿！！現(xiàn)在好了，出來就是殘害社會！！”
……
許多許多，除此之外，隔壁鄰居，她以前的同事，甚至未曾見過面的陌生人，給予在衛(wèi)鈂的謾罵里，她始終在列。
可她沒有因此討厭，也沒有因此埋怨，因為那是她的丈夫，好友勸她辦離婚，勸她拿掉孩子，重新來過。
但周姄都一一回絕了，對于別人的惡言惡語，指桑罵槐，她都無視，頂著眾人的謾罵，她拿出自己的一點積蓄，為衛(wèi)鈂制衣冠冢。
墓碑名——衛(wèi)鈂，衛(wèi)鈂之妻立。
這天下著小雨，墓園里悄靜無聲，寒風(fēng)呼嘯著。
周姄穿著黑色的大衣，鬢邊插著一朵潔白無瑕的紙花，把帶來的999朵桔梗放在墓碑臺上，看著照片上男人堅毅的眼神，此時眼里的淚水止不住的流。
就仿佛打開了開關(guān)的水龍頭。
在雨霧飄渺中，周姄頭與照片上的男人相靠，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墓碑前，抽泣聲在這寂靜的墓園顯得格外清楚。
“鈂哥，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我……我要怎么活著……才不會這么累，我想走了，鈂哥?！?p> “可是，我知道，你想見小湯圓兒，你想看著她出世，你想看她學(xué)會走路，你想看她穿你買的衣服，所以，我放不下。”
“我好累呀，鈂哥，這幾天我是不是很堅強呀，都沒有哭，我害怕寶寶知道了會替我擔(dān)心，所以我都忍著，可是真的好累，好累……沒有了你，家里是那么的冷清，沒有了你，我什么都吃不下，沒有了你，我就想著一睡不起。”
任她如何哭，如何說，如何問，回答她的除了呼嘯的寒風(fēng)和滴落的雨聲，就是沒有衛(wèi)鈂。
哭夠哭累了，也是時候該接受這個事實了。
雨越下越大，周姄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只知道雙眼模糊，身上冰冷，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照片上近在咫尺的男人，用手給他擦了擦雨水，在他的照片上留下了一個吻。
“鈂哥，我該走了，下次再來看你?！敝軍撝佬l(wèi)鈂最想看到什么，所以她必須得活著，也不能生病。
她走后，雨越下越大，雨幕中看不到任何人，只有墓前那999朵桔梗在風(fēng)雨中搖曳。
接受衛(wèi)鈂走了的事實。
周姄的生活好像回到了七年前一個人的生活，似乎什么都沒有變，卻又都變了。
回到家的周姄，看著墻上的紅色油漆字樣，她沒說話，只是沉默地拿出鑰匙打開門，這些天來，已經(jīng)有不少人上門潑油漆，謾罵，甚至進行攻擊。
她都習(xí)慣了。
大多時候，都是她站著讓別人罵盡興了然后離開，只是有的人動手，她為了保護肚子里的孩子，不得已才反抗。
周姄撫摸著四五個多月的肚子，那里只是微微凸起，可她就總覺得寶寶能聽懂她在說什么，她在做什么，所以這些天她都很堅強，沒有讓寶寶擔(dān)心，可是她還是高看了自己，她以為自己偽裝得夠好，時間長了，就都好了。
可，她才發(fā)現(xiàn)沒有了衛(wèi)鈂的日子里，時間就像沙漏一樣，一點一滴都是那么的漫長，心里的難過白天可以掩飾，周圍的謾罵可以裝作聽不到，可黑夜中的種種思緒都會無限放大，縱是她再堅強，每天醒來都會淚濕枕頭。
在玄關(guān)放好鑰匙后，周姄進房間，拿了睡衣，看著另一側(cè)掛著的整齊干凈的衣服，那些都是她給衛(wèi)鈂買的，向來是她買啥他就穿啥，沒有挑的。
用他的話說，就是只要是你買的我都喜歡。
本來都已經(jīng)移開了的手，又回到了那些衣服上，這些都殘留著他的氣息，周姄貪婪的聞著。
良久，周姄才把衣服理好又放回原位，才去衛(wèi)生間洗澡，換下這身濕了的衣服，或許從今晚開始她真的又是一個人了。
孤單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