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總是叫人輾轉(zhuǎn)難眠,昨天晚上許一霖一夜沒睡。
第二天起來,天空依然在下著雨,他獨自撐著油紙傘走在街中,街道上空無一人,濺起的雨珠打到臉上,冷得雙手直打哆嗦。
回想過去,心酸又沉重,來的時候,還是跟著母親一塊來的,現(xiàn)在離開卻是自己一個人,留下的也只是一身的病痛而已。
許一霖看著遠處飄蕩的青柳,綠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一副滄桑的樣子,不禁讓人看了流淚。
許一霖走出了堯城的大門,轉(zhuǎn)身對著身后這沉重的記憶說了再見,看到飛揚起的點點沙石,當時母親慘死在地上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多年未去看看母親了,或許在她的墳上早就已經(jīng)長滿雜草了吧。
可憐的母親呀,可憐的許一霖呀。
此后,無依無靠的,唯一算得上的親人,也就只有他那個大姐許秋怡了。
盡管如此,但是她也已經(jīng)是身為人母,家里也難擔當,怎么還有余力顧得上許一霖呢?
前幾日還來信說:最近些日子,那個好吃懶做的丈夫在外面賭博,輸了一屁股債,過年的時候人家都趕著到家里要錢,指定不還錢就要抓人。
怕嚇到兩個孩子,就把他們藏到自己娘家里去。
現(xiàn)在每天都忙著賺錢幫忙還債,被生活壓得根本翻不了身,上次看到信紙上的字跡還有些模糊,興許是她在寫的時候偷偷落淚吧。
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許秋寧了,可別指望她能干嘛,她可是還恨不得許一霖好死在外面,好不回到家里來拖累她。
唯一能讓許一霖看到一點希望的,就是那兩個外甥女了,他這個做舅舅的都沒好好看過一眼,是長得像媽媽些呢,還是長得像爸爸些呢。
現(xiàn)在應該都已經(jīng)好幾歲了吧,要是見面的話能聽到她們叫一聲“舅舅”那就再好不過了。
想到這里,許一霖心里頭咯噔一下,風不停地吹打,他不停的涰泣,雙眼緊緊的相依著,抬起頭,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落到掌心上,也浸濕了衣袖。
他從何府出來時,身上只穿了一件青灰色的毛衣,單薄得很,一點也不暖和,腳上穿著的是之前許母親手編織的草鞋,現(xiàn)在也被雨泥弄得不成模樣了。
時間久了,回家的路就變得有些模糊,那些和母親一同前往的記憶一點點跑掉。
許一霖一路上邊走邊問,問路邊買豆腐的大嬸,問山上采藥草的村夫,問寒舍中相依為命的苦夫婦……
這附近什么人他都問遍了,后來大家說起,只要提到身上裹著沉重包袱,一件青灰色的毛衣,破爛的草鞋……
就知道說的是許一霖了,但是沒有人心疼他,也沒有人可憐他,因為消息早就傳遍堯城的各個角落,大家都知道是他先背叛了何家小姐,才至于被趕出來,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可是他們卻并不知道,他身上背負著多大的包袱,每一個腳步都是那么的沉重,一千個泥坑里有一千個他的腳印。
這個來自外鄉(xiāng)的少年,第二次在這漫長的道路上徘徊,默默前行,砥礪風雨,不畏艱辛,只盼望著回到家的那一天,只盼望回到那個許母曾經(jīng)待過的家——
走著……走著……
不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多久,踩過了多少個腳印,終于,他倒了下來,整個人倒在雨中,油紙傘被風吹到遠處,他裸露的肚皮任風雨不停吹打。
這也難怪,這幾天一直不停的趕路,根本沒怎么歇息,加上這樣的壞天氣,雙腳早就被雨水浸濕得起了水泡,那紅腫的鼻子下哈著一團團熱氣,他早就在那時候就染上了風寒。
自己還什么也不說,一直默默堅持著。
“唉——”
不過現(xiàn)在除了回家,他也哪都去不了,天地之大可根本沒有屬于他的歸屬。
天黑了就躲在一些破爛的寺廟里,躺在軟墊墊的草毯子上休息,偶爾半夜被蜘蛛咬得醒了過來,反反復復,在這段時間他根本就沒有做過一個完整的夢。
膝蓋也在之前爬山的時候摔倒給磨破了,一路上都流著血,一滴兩滴地,渲染了滿山的雨水,抬眼望去,腥紅腥紅的。
當時就做了應急處理,從半山腰處摘下一些青草,再一堆的放到石塊上,用力捶爛,用這些青草的汁水敷在傷口處,再弄上一些青草貼在上面止血。
不過當時雨那么大,不一會兒,傷口處的青草就掉落下來,一路上,反反復復的。
“快看,師傅快看,那有一個人?!?p> “是誰……救救我?!痹S一霖倒在雨水中,嘴里不停地說著救救我,目光迷迷糊糊地看著前方,似乎有兩個人的身影,他用力伸著手。
“這位施主,這位施主,你還好吧?!?p> “快來人呀……快來人呀……”
“這兒……這兒?!?p> 在這里,聽不到雨聲了,很安靜,許一霖跟母親坐在院子中,他們一起在剝著玉米,時而談話時而笑,梧桐樹下鳥兒的身影漸近,在遠處傳來了鄰居家那條斑花貓的貓叫……
大家都齊聚一堂的,在這里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我……看到了外婆,你雙腳能在地上走路了,我穿著她送給我的青色毛衣,同她一起在后花園里游玩,她追著我跑,緊緊地跟在我的后面。
在古池譚中我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明朗而又清晰,用手觸摸,看著那發(fā)紅了的臉,羞澀的低下頭來。
窗口邊的金絲雀吵著,叫醒一個個熟睡中的人兒,等到最后一塊石頭落到井中,于是,我的夢——就被打破了。
“醒醒呀,這位施主,你醒醒呀!”耳邊傳來陣陣陌生的聲音。
許一霖緩緩地試著睜開眼睛,他感覺到有人在喊著他,感覺到有一雙細膩的手不停地撫摸著他,那種炙熱的溫柔,那種許久未曾感覺得到的舒適……
“我……我這是在哪?”許一霖迷迷糊糊地說道。
“呀!”
“你先別起來,這里是天龍寺,我是這里的方丈。”一個干凈明亮的聲音說著:“你倒在我們寺廟的門口,是我的徒兒把你帶回來的?!?p> 出現(xiàn)在許一霖眼前的是一位僧人,只見他身穿一件佛頭青錦袍,腰間綁著一根蒼藍虎紋紳帶,如瀑墨發(fā)無風自舞,一雙清澈的眸子寒意末到眼底,身子略顯消瘦。衣袂飄飄,清冷的背影仿佛與天地相融,似已把自己的心肺、身心,都縫入茫茫蒼穹,唯有寒風朔朔攀附著天際流入更深遠的世界。
“原來是師傅救了我,我許某在此謝過了。”許一霖雙手一邊行著禮一邊說道。
“公子不必多禮。”
“敢問公子為何孤身一人,又為何倒在我天龍寺門前?”
“這說來慚愧——”許一霖哀怨地說道:“我本是來堯城尋醫(yī)治病的,誰知未果,回返時家母遭到山腰歹人的殺害,死在他們的刀下,今而我又被別人陷害,遭到別人的追逐,故而輪流至此,好在多謝師傅出手相救,我才撿回了一條命?!?p> “善哉,善哉,阿尼陀佛。”方丈誠心的說道:“讓佛主保佑你,保佑你一生平安?!?p> “那請問施主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哪里都沒有我的歸宿,回去了,也要遭到身邊人的欺負。”
“剛才老夫已經(jīng)替你把過脈了,公子其實有病在身,加上身體染上風寒,不宜走動,不如就留在我天龍寺,你看如何?”
“這……”許一霖沒回答大師的話。
難道他對這塵世間還有絲絲眷念嗎,不,沒有!
現(xiàn)在何憶杭也離他而去,自己還剩下什么,倒不如出家做個和尚,與世無爭,平平安安地度過接下來的日子。
第二天起,他便剃發(fā)為僧,當一個出家人,待在天龍寺,改名法號“無空?!?p> 走進寺廟,就可以看見麻石作為基座的大石碑,四周有漢白玉組成的欄桿,石階兩旁的上端,蹲著兩尊一尺多高的石獅。
那映在綠樹叢中的寺院,杏黃色的院墻,青灰色的殿脊,蒼綠色的參天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紅的朝霞之中。
花寺的院子比較小,更顯得院中的菩提樹碩大無比。雖然已是深秋了,但是它們依然挺拔蒼翠。
漫步于寺廟之中,聆聽深沉而悠遠的鐘聲。
柴門之內(nèi),她們虔誠端坐,執(zhí)佛珠一串,朗聲念完《心經(jīng)》一遍,即用手指撥過佛珠一顆。長長一串佛珠,全都撥完了,才拿起一枚桃木小梗,蘸一蘸朱砂,在黃紙關(guān)牒上點上一點。黃紙關(guān)牒上印著佛像,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圈,要用朱砂點遍這些小圈,真不知需多少時日。
抬頭望廟頂,令人眼花繚亂。那一個個佛爺凸起的臉也宛如夏季夜空數(shù)不清的星斗,它們神態(tài)各異,千姿百態(tài)。
迎著裹帶了香氣的清風。參天大樹掩不住白馬積聚的靈氣,殿宇樓閣隱不住來自天竺的靈光,寺院被籠罩在這善凈的氣與光之中;東樓懸鐘,西樓架鼓,晨鐘暮鼓之聲在青瓦上空奮力飛騰,悠揚飄蕩,它要將這清心梵音送至人間,喚醒真善美。
如果你悟不透紛擾的世俗,就在思想里種植一株菩提吧,它無須開花,也無須結(jié)果,只是在精神的境界中永遠留有一顆淡定的禪心。
許一霖,不,應該是“無空?!?p> 他開始跟在大師身邊,每日誦經(jīng)持咒,放下以前所有的事情,重新做人,不再計較過去與未來,不再貪念塵世的美好與心酸。
現(xiàn)在這里,天龍寺,成為了他的歸宿。
他早在之前,就跟大師約好,在寺廟中待三年和尚,等到三年之約過后,他還想繼續(xù)留下,那便終身在此,倘若他不想留下,必須回到塵世間,那也隨他而去。
這些日子里,他的身體一直是方丈幫忙照顧著,該說是他命大還是有緣呢,這天龍寺的方丈,以前剛好是一位名醫(yī),聽說那時候治過不少人,被當?shù)氐娜藗兘凶霭胂赡兀呛髞碇劣跒槭裁闯黾耶敽蜕?,大家就不知道了,也沒聽人談起過。
大家都放下過去,哪會談起呢。
靜謐的夜晚,月色如光般暈染天空,留下一片黑暗,漆黑如墨,渲染了整片天空,猶如我心,剩下的就是那孤單寂寞的月光,獨自沉默在黑夜中。
正在房間里思索的“無空”被一聲敲門聲驚醒。
“‘無空,’我是方丈,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睙o空說道。
方丈推門而進。
他的手里握住一根佛珠,看起來是那么的熟悉,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這佛珠是許秋怡送給他的那串,之前被弄得破爛零碎的,沒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完整的了。
無空高興地看著方丈,但是又默默地感到悲傷,因為看到這條佛珠,他就想到自己那死去的母親,母親那多么蒼白的臉……
“這是之前在你包袱里掉落下來的,我已經(jīng)找人修好了?!狈秸刹[縫著眼說道。
“謝謝方丈,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睙o空堅定地說著。
接過手里的佛珠后默默地注視著,一直看著,眼神是多么的親切,細膩之間,仿佛像在撫摸自己母親的臉龐,多么溫暖。
躲在眼角的淚珠不小心被方丈看到,他蹲了下來,輕輕地用手為“無空”擦拭,這感覺,多么地溫暖,多么地偉大,像是自己死去多年的父親回到自己身邊一樣,這一幕,他永生也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方丈的大恩大德。
“明天還要跟師兄們一起持咒念經(jīng)呢,早點歇息吧,我先走了?!?p> 方丈輕輕地離開了,他輕輕地把柴門關(guān)上……
屋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柳樹舒展開了黃綠嫩葉的枝條,在微微的春風中輕柔的拂動,就像一群群身穿綠裝的仙女在翩翩起舞。夾在柳樹中間的桃樹也開出了鮮艷的花朵,綠的柳,花的紅,真像一副山水畫一樣寧靜。
夜,獨享那份安然,窗外的明月依然高高地掛在空中,繁星點點,在月光的襯托下,也是那樣的寂靜,靜靜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