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怎么不去死?
“吱呀”,低啞的開門聲響在寂靜的黑夜中尤為刺耳。
黑暗中,一個穿著單薄破爛青色衣裳的身影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進(jìn)了家門,生怕自己的動作驚到家里的人。
仔細(xì)看,能看見來人身形尚且矮小瘦弱,背上卻背著壓彎她腰的柴火。
堪堪進(jìn)門,晚風(fēng)迎面而來。淺黃色的土墻房院內(nèi),風(fēng)吹過白紙糊的窗戶令其簌簌作響,那不堪一擊的姿態(tài)格外響亮。
此時東側(cè)的土墻房里傳來女人低而密集的嗚咽聲,咒罵聲以及男人的低哄聲。
宋沅側(cè)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房間,微弱的暖黃色光亮把女人的剪影映射在紙糊的窗戶上,只見女人不時抬手到臉頰的位置,那是擦拭眼淚的動作。
不用說宋沅也知道女人,也就是她的母親蔡琴咒罵的是自己。
自從她懂事以來,耳邊就會時不時傳來母親的咒罵聲,尤其是每年的今天猶甚。
一開始,她會猶豫,會疑惑,為什么做母親的孩子會被她如此咒罵。后來,她漸漸失去了質(zhì)疑的興趣。
為了活下去,這些年的咒罵與欺負(fù)她咬牙全吞,盡管真相是自己什么都沒做。
要說她的錯,那唯一的錯大概是生成了蔡琴的女兒。
在院中靜靜佇立了會兒,宋沅才回頭看向四周。整個院子漆黑一片,只能看見院內(nèi)的大致輪廓。
這么晚的天,宋家十幾號人心安理得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沒有一個關(guān)心宋沅回沒回來,是不是有危險,就像她是個不存在的人。
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臉上沒有絲毫的難過或者失落。這么多年下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宋沅一直知道,在眾人的眼中她是個不該存在的人,大家都巴不得她死在外面??稍绞侨绱?,她越是堅強的活了下來。
收起自己的思緒,她微微分開雙腿,慢慢下蹲與肩平齊,費力地把自己拾回來的柴火放到柴房門口。
動作本就很輕,奈何柴撞在了那房門上,輕輕的剮蹭聲的聲響驚動了正在嗚咽的女人。
蔡琴嗚咽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用布滿老繭的雙手胡亂擦了擦淚光,一下從床上下來。
長相本就柔和的臉上此時有些猙獰,溫婉的眸子突然兇狠,鞋也沒穿好就怒氣沖沖沖出了門。
宋沅剛放好背架,還來不及反應(yīng)一個耳光“啪”的一下扇到她的臉上,生生把她的臉扇得歪向一邊。
“你回來做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我可憐的承兒,都是你這個掃把星,死的怎么不是你?”
“老天不公??!該死的不死,可憐我的兒那么小就沒了命啊”
女人一邊咒罵,手一邊用力戳著宋沅的額頭。還不時上手去抓,把她的頭發(fā)戳得像個雞窩。
蔡琴眼睛就像淬了毒般瞪著宋沅,仿佛眼前是她的仇人而不是女兒。
也是,在她眼里,自己可不就是仇人嘛,搶了她兒子生機的仇人。
宋沅輕輕擦了擦嘴角的血,抬頭冷漠地看向蔡琴,緩緩開口:“我也想知道我怎么沒死?你煞費心機一次次想要我死,可我偏偏活了下來”,你痛苦我就不痛苦嗎?
“是啊,你怎么沒死?我都把你丟到深山老林去了,我當(dāng)時有多高興你知道嗎?我對著天哈哈大笑,我做夢都笑醒了,可是你這個掃把星命怎么這么大,你怎么就活著回來了???你怎么就不能死在那啊?”
女人說著情緒更加激動,手不時揮動著往宋沅的身上招呼?!?p> 宋沅看著眼前喋喋不休的女人,覺得有些悲哀。
為了讓自己死,她不惜冒險闖入禁地,可偏偏她的計劃落空了。
自己被村里的人尋回帶回這個家,開始了吃不飽,還要無休止勞作的生活。
“哥,二房的那個掃把星又被打了”,另一側(cè)的房間里,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跪坐在窗邊瞅著外面的動靜。一邊側(cè)頭向躺在自己對側(cè)的男孩匯報,聲音里滿是幸災(zāi)樂禍。
“那不是家常便飯嘛,你睡不睡?不睡別吵我”,宋福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打罵,聲音漠然地應(yīng)著妹妹。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宋芳,真搞不懂這死丫頭,熱鬧看了十幾年還不煩。
那是別人家的事,犯得著用你犧牲睡覺時間來看熱鬧?
宋芳聽到哥哥不耐的聲音,回頭看向背對著她的宋福嘟囔幾句不識好人心。
睡睡睡,怎么睡不死你!掃把星被打,那是多么讓人開心的事,只有你,整天想著睡。
這種好戲只有今天堂弟宋安不在才能看,若是宋安在的話會拼了命的護(hù)著掃把星,那他們哪來的消遣?她哥不懂珍惜不說,倒還埋怨起來了。
饒是心里嫌棄極宋福的說法,但她的話卻不敢說出來,她可不想被她爹打。
她爹重男輕女,大哥二哥就是他爹的寶貝疙瘩。但凡她和他倆中的其一頂嘴,遭殃的永遠(yuǎn)都是自己,她才不會傻乎乎把臉湊上去給她爹打呢!
見宋福真的如死豬一樣沒了反應(yīng),宋芳也沒再在意。
她回過頭,彎腰放低自己的身子再次看了看外面,眼里全是興奮。手扒在窗戶上不時比劃,好似巴掌能扇到宋沅臉上。
“睡覺,大晚上不睡覺吵吵什么,宋芳趕緊睡覺,再不睡老子抽死你?!?p> 大房的大家長宋建軍開口怒斥女兒,而她旁邊的女人也睜大眼睛看著女兒,頭搖了搖。
可屋子太黑,宋芳并沒有看見。聽著女兒扇動窗戶紙的呼呼聲,她趕忙伸手拉過女兒的手示意其不要挑戰(zhàn)權(quán)威。
宋芳被母親拉得煩躁,她嘟了嘟嘴,滿臉不高興地躺下來。
一個個地真掃興,你們不看不代表我不看。她就不信她爹娘心里真的就那么平靜。
大房所有的人都沒睡,卻沒有一個人出門阻止蔡琴。
宋建軍之所以叫宋芳睡覺,不是因為他有多瞌睡。而是擔(dān)心宋芳笑出聲,到時候還得被二房的潑婦纏上,那今晚就別想睡覺了。
二房的蔡琴原本柔柔弱弱。可自從宋承死了以后就像變了個人,逮著人就像瘋狗似的死死咬住不放,尤其是雙胞胎生辰這天最甚。
與大房相同的還有三房,三房的盧花聽到蔡琴的聲音,頗不耐煩地對著自己的男人抱怨:“這二嫂也真是的,大晚上還要不要人睡了,明天還得上工呢”
宋建民拉了拉被子,滿不在意地對妻子說道:“這么長時間你還沒習(xí)慣?捂住點耳朵睡吧!”
說完,自己翻了個身背對著盧花,頭直接埋在了被子底下。
盧花見丈夫那不理世事的姿態(tài),氣得不成樣子。索性學(xué)他一樣鉆進(jìn)被窩,手腳并用把被子搶過來。
宋老三兩口子的屋里,兩人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那不平整的呼吸暴露了兩人的狀態(tài)。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聽著這一出鬧劇,卻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
“你個掃把星,因為你,我的承兒沒見過這世界就走了”
蔡琴數(shù)落著又揚起手掌,一心要為她死去的兒子討回公道。
“死丫頭,你還敢躲?”,見宋沅躲開,蔡琴覺得自己的威嚴(yán)被挑戰(zhàn)了。原本的怒火更甚,手再次揚起,這次抬得更高了。
宋沅直直看著眼前本應(yīng)是她母親的女子,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只是她咒罵得太難聽,宋沅捏緊了拳頭,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還沒有什么動作,她的手復(fù)又放下。于她而言,現(xiàn)在還不是反抗的時候。
“琴琴,別打碗兒,別打碗兒,她是我們的姑娘,是我們的姑娘啊”。
就在宋沅以為要生生受了這一巴掌的時候,宋建國提起自己沒來得及系褲腰帶的褲子沖過來,一把握住了蔡琴又要打人的手。
“她不是,她是個白眼狼,是掃把星。她才不是我的女兒,我只有蕎蕎一個女兒,她不是,她不是”
蔡琴回頭看宋建國,眼睛猩紅,淚一下就從眼窩里掉出來。
她情緒激動得手亂指亂揮,而看向宋建國的眼神都是控訴,控訴自己最信任的丈夫,自己的靠山他沒有和自己一個戰(zhàn)線。
“好好好,她不是!那你過來,過來一點。我們不挨近她,免得倒霉了”,宋建國低聲哄著蔡琴,一邊使眼色示意宋沅躲一躲。
話一出口,蔡琴果然躲瘟神似的走開,和宋沅拉開了距離。
她現(xiàn)在不只一個人,還有蕎蕎和安安,可不能因著這掃把星,害了她的兒女。
宋建國一手環(huán)抱住蔡琴的肩,一手趁蔡琴不注意不時揮動讓宋沅躲開。
宋沅諷刺一笑,宋建國以為這樣是幫了自己。殊不知他的話比之蔡琴的行為更加惡毒,更要誅心。
“承兒沒了,承兒沒了,你怎么不去死?”
“好了好了,不氣了不氣了,氣壞身子不值當(dāng)了”,宋建國的低哄聲緊接著響起,只是好像沒有死起作用。
“你去死,你去死,讓我的承兒回來!”
蔡琴一邊被宋建國拉回屋,一邊回頭咒罵著宋沅。
直到兩人回了屋,蔡琴依舊沒有停下來,嘴里一直念叨:“你怎么不去死,該死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