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恨我嗎?
目送宋建國夫妻二人進(jìn)了屋,宋沅的肩霎時低了半截。
她原本以為自己習(xí)慣了,可身體還是會止不住地緊張。
緊張的是疼痛的到來,心里的和身體的。至于父母,她沒有一絲留念。
從她被蔡琴嫌惡,丟到深山的時候,她就不再渴望母愛。哪怕那時她還稚嫩,卻也知道母親的心捂不熱。
那是她離死神最近的一次,也是她冷心冷情的開始。
至于父愛,在宋建國一次一次縱容蔡琴,一次一次附和蔡琴,甚至因著蔡琴和外人的閑言碎語疏離自己,嫌惡自己的時候,她也沒再對這個父親抱任何希望。
他那隱晦的責(zé)怪、嫌棄、憎恨的眼神,宋沅至今難忘。
若是沒有感受過被愛是什么樣子也就罷了,可她見過最真摯的愛護(hù)是什么樣,所以對這些假模假樣,嫌棄虛偽的關(guān)愛也失去了興趣。
等到對屋的燈光徹底熄滅,宋沅確定今天的風(fēng)波到此為止。這才回頭看了看地上的柴,嘆口氣認(rèn)命地拾掇,從上慢慢越過進(jìn)入房間,然后一捆一捆抱進(jìn)柴房。
柴房很是狹窄,甚至沒有一個可以挪腳的地方,碰到哪里都是干柴欻欻斷裂的聲音。
柴房四周的土墻已經(jīng)開裂,有的甚至開了條縫。盡管如此,此時里面卻沒有一絲光亮。
而等到冬天冷風(fēng)凜冽灌入,柴房冷清至極,宛如一個天然的冷庫。
除了滿屋的柴火,這狹小的空間還擺了張床,木床已經(jīng)掉了漆,原本黑色的地方恢復(fù)成灰褐色,而床頭的最頂端上的那一根木梁上蟲洞遍布,
床被四周的柴火包裹在中央,上面只有薄薄一層床單,床單被清洗得發(fā)白。被子也很是老舊,被套上有兩三個不大顯眼的補(bǔ)丁,輕輕的一塊就這樣靜靜躺在床中央。
而這逼仄的柴房正是宋沅的屋子。
原本這里是真正的柴房,宋沅住的是四房宋建成的屋子。后來宋建成失去音訊,三房借由自己的屋子住不開四個人把她趕了出來。
本來是兩間房對換一下,奈何大房的宋金也哭訴房子太擠。晚上父親和弟弟的呼嚕聲,母親和妹妹的磨牙聲影響他休息,以至于學(xué)習(xí)有些力不從心,成績也在下滑。
宋老三聽罷,哪里舍得自己金孫學(xué)業(yè)被耽擱,直接拍板讓宋沅把房間讓出來,把她趕到了柴房來住。
宋沅一個人摸著黑來來回回好幾趟才把柴抱完擺放齊整。
放好柴,她摸索著坐到床邊。一天的奔波本該疲累,可她此刻卻清醒無比。
她沒有立刻躺下,而是佝僂著身子坐著靜靜發(fā)呆。
才坐了一會兒,肚子就開始咕咕叫。這叫聲提醒她,她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只有米湯的稀飯。
她捂住肚子站起身來,邁著步子走出了柴房,走的方向卻不是廚房。
這個時候,不會有人給她留飯的。就算做得有剩下的,她不在眾人也會分吃掉。尤其是大房的宋芳,恨不得一直不給宋沅飯吃。
宋沅走到房檐下的水缸邊,拿起缸蓋上的木瓢舀了半瓢水,咕嚕咕嚕往嘴里灌。
水灌了大半,肚子也有了飽腹感,她才放下木瓢,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漬。
宋沅看了看寂靜的院子,心中的想法更甚。
她舀了一整瓢水澆灌在大門的兩側(cè),輕拉開匆匆出了門,往松橋大隊委會的后山方向走去。
松橋大隊地處集橋公社的南邊,這里土地貧瘠,山巒眾多,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天塹。
而松橋大隊的山巒,對他人而言是阻礙,卻給了宋沅無盡的安全感。
三月的夜晚,天氣尚沒有轉(zhuǎn)暖。夜晚的溫度較白日更低,加上這呼嘯而過的冷風(fēng),宋沅冷得直打哆嗦。
伸手揩了揩有些發(fā)癢的鼻子,完事用手用力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衣服,步履匆匆地往后山走。
夜色很黑,天上的星星少得可憐。雖不至于伸出手都看不見五個手指,但也只看得見模模糊糊的輪廓。
宋沅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咧?,這條路她在多少個夜晚走了無數(shù)遍。
一開始是被一起上工的同伴推倒在陷阱,等爬上來已經(jīng)全黑。后來隨著她日益長大,宋家家里給的任務(wù)越來越重,不得不到深夜才收拾好回家。
宋沅抿著唇一直走,寂靜的深夜只有一道孤寂的身影。
走到宋沅汗流浹背的時候,終于到了目的地。
她輕喘著氣,摩挲著坐在地上。地面有些涼意,而她卻仿佛感覺不到。手緩緩抬起輕輕撫摸著身旁的一塊板子。
如果是白天的話,定能清清楚楚看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六個大字:“兄長宋承之墓”。
這里并不是宋家安葬宋承的地方。按照松橋大隊的規(guī)矩,存活不了的孩子是不能埋葬的。
如果是第一次死亡要在附近的山上尋找一顆樹,把小孩的尸體掛在上面。這樣的方式叫做樹葬,據(jù)說這樣以后生下來的孩子就會存活下來,不會夭折。
若是之前有過相同病灶夭折的孩子,據(jù)說要用斧頭把孩子的尸體分尸。這樣他才不會投胎轉(zhuǎn)世,再次以同樣的病軀來到這個世界上。
分尸好的尸體也同樣需要找棵樹來盛放。
而小孩的尸體,也會被路過的各種鳥分尸而食。這種習(xí)俗傳承了很久,饒是自詡疼愛宋承的蔡琴也沒能打破這種傳統(tǒng),反而順從地接受了它。
這里是宋沅懂事識字以后給弄的類似衣冠冢的墓,底下埋的是當(dāng)初存放宋承尸體的樹的樹干。
后山是宋承的埋骨之地,所以宋沅選了最隱蔽卻又靠近后山的秘靈山腳做了宋承的墓穴,而這也是她常來傾訴的秘密基地。
按理說,宋沅的一切苦難源于這個兄長,她應(yīng)該恨極這個“罪魁禍?zhǔn)住薄?p> 可她卻一點也恨不起來。相反很惋惜,惋惜這個世界上跟她最像,最親的人早早離開人世。
她常常在想,如果哥哥還在,自己的生活會不會完全不同?
答案是肯定的,要么作為長子的伴生妹妹被愛護(hù)。要么在男娃兒這幾個字的襯托下,她成為大家忽略的對象。
歇了會兒,呼吸平穩(wěn)下來后她輕輕掏出衣袋里的手電筒按下開關(guān)。
電筒開關(guān)有些不太靈活了,她使勁按壓了幾次才打開。
原本漆黑一片的地方開始有了光亮,光亮之下的電筒已經(jīng)銹跡斑駁。
宋沅借著這微弱的光,伸出布滿老繭的雙手慢慢擦拭著宋承墓碑上的灰塵。
等墓碑纖塵不染之后才從褲兜里掏出兩小節(jié)殘存的白燭,這是她前段日子托宋家隔壁的樊嬸在公社捎回來的,用了幾次只剩這么一點了。
蠟燭一左一右擺放好,宋沅顫顫巍巍從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在盒子的點火面劃拉。
點火面的劃痕清晰可見。與它最原始的顏色相比,這褪色了不少,而這也意味著點火比較困難。
宋沅努力劃拉了好久火柴都沒有點著。本來這一根點不著可以換掉的,可她的火柴余量不多了。
慢慢地,她的臉上染上頹唐。可下一秒臉上又是一幅倔強(qiáng)不服輸?shù)纳駪B(tài),雙手又靈活地繼續(xù)劃拉火柴。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好半響,火柴著了。她揚(yáng)起笑意,身子弓起慢慢靠近墓碑前的蠟燭。
還沒等點上蠟燭,火柴就被晚風(fēng)吹滅,而宋沅原本發(fā)熱的身體也因晚風(fēng)的侵襲而瑟瑟發(fā)抖。
她顫抖著再次點火。劃拉第一下沒反應(yīng),再劃拉下冒了一個小火點。
就這樣反復(fù)劃拉,嘗試了好幾次才終于點著。這次她變聰明了,用一只手捂住了火柴擋風(fēng),終于把蠟燭點燃了。
在蠟燭的照映下,宋沅瘦弱白皙的小臉上揚(yáng)起了甜甜的笑容,這是她今天一整天下來的第一個微笑。
笑過以后,她認(rèn)真看向墓碑上的字,似能通過其去觀察宋承的容貌與狀態(tài)。
可惜看了半天,墓碑還是墓碑,沒有一絲變化。她慢慢地耷拉著個腦袋。
忽而,她想到了什么。她再次把手伸進(jìn)褲兜,一股腦地扒拉著自己的口袋。
費(fèi)盡心思才掏出幾顆珍藏已久的糖果放到墓碑前,而后坐到一旁,抬頭看向墨藍(lán)色的天空喃喃低語,似與朋友夜話。
“哥,我來看你了!今天是咱倆14歲生辰,過了今天,咱又長大了一歲。”
“也不知道你這一年的功夫有沒有長高,會不會已經(jīng)比我高出了許多?”
“生辰日要吃雞蛋,有人給你煮了嗎?我沒有,因為小叔還沒回來。”
“對了,剛剛給你的那幾顆糖是安安給我的,你也嘗嘗味兒,很甜,甜到心里的那種。”
“你在下面還好嗎?有沒有被欺負(fù)?穿的暖嗎?能不能吃飽啊,要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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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語了半響,女孩的話似乎嘮叨完了。
此刻的她終于卸下了堅強(qiáng),她挪了挪身體,越發(fā)靠近墓碑,頭輕抵著墓碑上方,聲音低了許多,充滿了不確定。
“哥,你恨我嗎?”
這是她長久以來想問卻又不敢問出口的問題,在她心中整整憋了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