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畫坪巷,一名年逾花甲的老媼及一名年及弱冠的青年正朝太尉府方向行去,身后跟著兩名仆從,正是媒人吳婆婆及云宗列。
吳婆婆且行且嘮叨:“老身陪著云公子去了這蘇府恁多遭,云公子心里也該有數(shù)了,這蘇府小姐怕是不屬意你呢?!?p> 云宗列赧然一笑,臉上薄紅,開口溫和道:“晚輩知道。吳婆婆年事已高,勞您陪同晚輩來回折騰,晚輩實切有愧!只是晚輩對蘇小姐鐘情至極,而本家遠(yuǎn)在獰照,于提親一事在都城并無長輩可倚靠,吳婆婆保媒之名享譽國都,請吳婆婆幫幫晚輩?!?p> 吳婆婆嘆息一聲,目中浮起慈憐之色:“財可比國的獰照云家,國中女子擠破頭都想擠進的富甲門第,又何須如此低聲下氣去求娶一門親事,我看你這孩子就是忒實心眼了!”
云宗列沉默,吳婆婆續(xù)道:“這帝都城里的名門閨秀多不勝數(shù),步國公家的步六小姐,岑侙大將軍家的岑三小姐,古溯忞大學(xué)士家的古大小姐……哪個比那蘇府小姐遜色了?你又何苦只認(rèn)準(zhǔn)一個蘇府小姐呢?”
吳婆婆話入耳中,云宗列神色恍惚,猶似憶及過往,卻只一瞬失神,又復(fù)清明,他仍舊求請道:“天下女子雖多,晚輩惟慕蘇小姐,請吳婆婆幫幫晚輩?!?p> “唉,你這孩子……”吳婆婆一聲長嘆,不再多話。
二人入得蘇府,不料此行提親竟是異樣順?biāo)欤状挝丛艿缴铋|中的蘇小姐使人傳對子留難。
吳婆婆及云宗列在蘇府正廳小坐約莫一盞茶,得著蘇夫人一句“商議后定,不日即復(fù)”,遂告辭出府。
這日蘇筵禮回府比往常稍晚,蘇夫人接過婢女活計,親自動手為丈夫脫下身上那件織錦緞蜀繡麒麟紋紫色官袍,邊道:“獰照云家公子今日又上門提親了?!?p> 蘇筵禮沉吟半響:“我看那云公子倒是有誠意,為人也謙和,禾兒有何看法?”
蘇夫人道:“雖說與鳳府聯(lián)姻再無可能,然禾兒同行兒終是總角之交,少時情誼猶在,如今行兒生死未卜,禾兒想必也無心議婚?!?p> 蘇筵禮正換上緇色便服,聞言一甩廣袖,沉聲道:“那個孽障無傷無殘回來了,今日初返朝堂還將吏部尚書提出的官員考課改革疏貶駁得一無可取,詞鋒之利,令人發(fā)指!縱使言之有理,亦失之謙恭!一個黃毛小兒,日后仰人處何其多!豈能如此為人處事?”
蘇夫人對丈夫話中后段激烈批評恍若未聞,只自顧欣喜,喃喃重復(fù)道:“上蒼保佑!平安回來就好!平安回來就好!”
蘇筵禮見狀,拋去朝堂上的糟心事,轉(zhuǎn)回話頭:“你且問問禾兒相中哪家公子?眼看今歲又將盡,她的終身大事是不可再拖了?!?p> 后院,蘇禾涴一身碧色湘繡茉莉花紋交領(lǐng)襦裙,正坐在漿梨亭中,素手拈針,線走緞面,漫不經(jīng)心地繡著一叢幽蘭。
蘇夫人到來,她起身行過禮,復(fù)坐下,繼續(xù)手里刺繡。蘇夫人看著女兒手下蘭葉伸展,蝴蝶叢飛,栩栩如生。她靜坐半刻,突道:“禾兒,方才你爹爹說行兒已平安歸來,放心吧。”
蘇禾涴乍然分神間落針錯位,針尖直入緞面下左手食指,她停下動作,握拳掩于寬袖中,開口道:“感謝母親相告?!?p> 蘇夫人觀女兒神色平靜,情緒穩(wěn)定,遂轉(zhuǎn)過話題:“方才獰照云家公子再次前來提親,我看那孩子對你倒是上心,屢挫屢進,其誠可嘉。你爹爹也覺著他為人謙和,不知你可中意他?抑或你倘有其他可意之選,亦可與娘親細(xì)說?!?p> 蘇夫人續(xù)道:“前些日子步國公夫人壽辰,我與你爹爹前去祝賀,席間,步國公夫人,繆大學(xué)士夫人,薛尚書夫人,鄧左都御史夫人都問及我的意向,皆欲聯(lián)姻?!?p> 蘇禾涴垂首斂目,盯著那叢幽蘭,靜默半響,清聲道:“女兒一切全憑父母親作主?!?p> 蘇夫人未料竟得她如此輕易松口,愕然片刻,見事有轉(zhuǎn)圜,畢竟心下寬慰,微微笑道:“如此甚好!待我與你爹爹詳議后再作定擇?!?p> 云宗列陪著吳婆婆走出畫坪巷,親自送她回家,隨后打發(fā)走兩名仆從,他只身復(fù)返蘇府,避開府衛(wèi),輕車熟路翻墻而入。
蘇母方去未久,蘇禾涴枯坐出神,婢女宜辛情知小姐心傷,正欲勸她回房休息,忽見一道人影竄入,驚道:“你又……”
云宗列忙道:“姑娘勿慌,在下只與蘇小姐短說幾句話便走?!?p> 蘇禾涴望向來人,不著于色,淡淡道:“公子何以一再擅闖女眷內(nèi)院?”
“我向你提親共六次,前五次皆遭你出對子阻攔。今日我再次上門提親,你不似以往出對子與我為難,我心有擔(dān)憂,因而冒昧攀墻來看看你。”
云宗列上前幾步,半跪在她腳邊,仰首望著她:“你如今為何對他人提親之事放任不顧?你決定不再過問自身婚事了么?”
蘇禾涴掩在袖中拳緊了緊,指尖針口的刺痛直抵心臟,她緘口不語。
云宗列眸底隱有波瀾,復(fù)問道:“如果你已不在意嫁給哪一人,那你可愿嫁給我?”
蘇禾涴面上容色平靜,七情不興,音聲清越道:“但聽父母之命。”
一旁宜辛焦急如焚,不安四顧,連連催道:“公子請盡快離去,我家小姐尚待字閨中,若讓人撞見此幕,傳出什么流言蜚語該如何是好?公子再不走,我可要呼喚府衛(wèi)了!”
云宗列被逼無奈,余話盡咽,他不得已起身,走出幾步,猶有不甘,立在原地,回首復(fù)問一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么?”
蘇禾涴娟秀眉目間浮起疑惑之色,反問道:“我與公子有舊?”
云宗列回以苦笑,并未作答,在宜辛未曾間斷的催促聲中翻墻而去。
時近小雪,西北風(fēng)吹面生寒,榮埖街人聲喧沸,熙攘往來,云宗列漫無目的行走其中,腦中所思盡是過往舊事,商販吆喝之聲過耳不入。
猶記當(dāng)年初入帝都,他水土不服,重病一場。某日,難得精神好轉(zhuǎn),又見晴空萬里,他游玩心起,遂避過族兄及仆從,獨溜出門。豈料六月暴雨,驟然如注,他奔走不及,牽引舊疾,倒在街角。時眾皆逃雨,長街盡空,他躺在傾盆急雨里,冰冷絕望,天地不應(yīng)。忽有一輛馬車由遠(yuǎn)駛來,在他面前飛馳而過,又在百步外急剎,既而,三人走到他面前。
“錢叔,你用馬車速速將他送去最近醫(yī)館?!?p> “小姐,這雨太大,你走出馬車才半會,衣裳都濕透了!”
“無妨,救人要緊?!?p> 他費力睜眼,無奈雨蒙視線,惟見眼前一幅潔白裙裾沾上點點泥濘,宛如九天白云落入凡塵。
被救之人銘感五內(nèi),畢生難忘,施救之人卻并未上心,只作尋常舉手之勞。
蘇禾涴起身回房,蘇夫人貼身婢女常娐恰于此時來傳宜辛去問話。原是蘇夫人見女兒對婚事異樣順從,心中終有不安,遂傳宜辛逐項問及女兒午晚睡眠、情志悲喜等日?,嵥椋诵辆鐚嵶鞔?,巨細(xì)無遺。
待宜辛回轉(zhuǎn),卻見小姐已伏在書案上睡著了,手下壓著一張宣紙,半闕詞墨跡猶新,以往日小姐曾教她識的字,她皆可認(rèn)全:
嚴(yán)夏急雨隆冬雪,迢迢時光飛掠,匆匆韶華絕。忍把深情削,聽媒約,舊緣盡略,與君長訣。
時隔多年以后,佳人公子俱已老,都城百姓閑談時說起當(dāng)年獰照云家給蘇府千金送聘禮那支見首不見尾的隊伍仍然嘖嘖稱嘆,時有不具名者編出一首打油詩,為孩童所傳誦,街知巷聞:敲鑼聲鏘鏘,來聘美嬌娘。禮多難目量,放滿畫坪巷。
《朱朝商才集·商神宗列》卷上載:“列九歲而精數(shù)算,十六而擅營商,每張羅新鋪,必因地制宜,妙計百出,銷量倍漲,獨領(lǐng)風(fēng)騷,以為業(yè)內(nèi)榜樣,乃早期商論開山人物。后創(chuàng)‘?dāng)偫啤?,成效卓著,商賈推崇,沿用至今。時女慕列俊彥,擁而爭嫁,列皆拒,乃孤意上京求娶太尉獨女,六入提親,太尉感其誠,許之。列得遂所愿,喜甚,迎親歸來之日大排筵席,宴盡獰照百萬人,闔城同慶。婚禮之盛,百年無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