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蒼茫，朔風凜冽，萬木共瑟，山間冬愈寒。
伝厚山，鏡量庵，女尼做完早課出殿，便見院中多出一人，立于菩提樹下，一身青衣外披黑色斗篷，挺拔如他山修竹，溫潤似異域墨玉。
女尼舉步上前，雙掌合十一禮，道：“施主去而復返，可是身體有何不適？”
“已無大礙?！兵P行祉遞上一張銀票，溫聲道，“先前承蒙照料，我今日特地來送診金?！?p> “診金不必，貧尼救施主是醫(yī)者本分，非為錢財?！?p> 鳳行祉聽罷，轉(zhuǎn)而道：“那便當是我捐的香火錢，給你所供奉的菩薩重塑金身?！?p> 女尼道：“佛在心中，金身、銅身、泥身皆是表相，施主既不信佛，香火錢不捐也罷。”
鳳行祉見她不收，又轉(zhuǎn)道：“便作修葺庭院之用也好，你這房屋過于破舊，看起來似乎住不上幾載了。”
“房屋不貴新，有瓦遮頭便當知足。師父說，天下間仍有人流離失所、無處安身。施主若是有心，便捐給真正需用之人吧。”
即使在史上著名鼎盛的岦朝“琞運之治”時期亦有四處流浪之人，若要人人安居樂業(yè)，乃需民生國策的不斷增訂完善，賦稅徭役法度的因時地制宜，豈是區(qū)區(qū)一張銀票所能解決？鳳行祉并未多言，徑自收好銀票。
山風呼嘯，兩人站在風口處衣袂翻飛，女尼道：“天寒地凍，施主請到屋里少歇。”
女尼將客人引至先前養(yǎng)傷居住的禪房，便到庖屋煮了一壺開水端上來，給他倒了半盅。
屋外飄起細雪，一時半刻竟無晴意。
鳳行祉捧著半盅白開水，熱氣氤氳間眉目朦朧，他閑談道：“方才聽你提到，你有個師父？”
女尼在桌邊坐下，清聲答道：“貧尼是個棄兒，師父于某次外出云游義診時，在一座廢廟里撿到襁褓中的貧尼。師父哺以米羹，在廢廟中守候三日未有人至，便將貧尼帶回此庵，養(yǎng)貧尼成人，教貧尼識字，傳貧尼醫(yī)術(shù)?！迸嵋袈暅\淡，平鋪直敘，談及不幸身世，亦無多少悲戚。
“我原以為此處只你一人居住，為何在庵中從未見過你的師父？”
“師父習慣在每年秋冬外出云游義診，歸期不定。”
“那你平日一人住在山上可會掛念師父？”
“小時會，現(xiàn)在已不會了。師父說出家人四大皆空，妄動雜念不利于修行?！?p> 鳳行祉聽罷，直言道：“恕我唐突，《禮記·禮運》中有云‘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此是人之常情，倘要七情斷絕，則與自殘何異？”
女尼道：“《增一阿含經(jīng)》有云‘自凈其意，是諸佛教’，可見七情迭起，障礙開悟。施主非佛門中人，自難體會求證無上菩提之樂?！?p> 鳳行祉指腹摩挲著手中粗瓷杯，無意強辯，換過話題道：“你為何不隨師父一起去云游？”
“紅塵紛擾，有礙清修，師父道貧尼年紀尚小，根基不穩(wěn)，未宜入世?！?p> 女尼見已近午時，便道：“施主自都城遠道而來，又逢天雪留人，不若吃過午飯再走如何？”
鳳行祉微微點頭：“有勞了?！?p> 女尼起身轉(zhuǎn)去庖屋，洗米，生火，拿出原欲留作晚餐食用的一根白蘿卜，洗凈，去皮，切片，在鍋中放少許麻油燒沸，復將蘿卜片入鍋翻炒，繼而添些清水，加蓋燜煮小半刻，再開蓋便有陣陣蘿卜清香飄散，她撒入適量食鹽，翻炒幾遍，出鍋。隨后再做一道白灼大白菜。
女尼端著飯菜到禪房，卻不見了客人蹤影。她前往找尋，最終看到那道身影佇立在佛殿中，仰首凝望著蓮座上的佛像，世情離遠，只影寥落，如山靜默中無端透出一種莫可與人道的孤獨，令她驀然想起往日在佛經(jīng)中讀到的靈山會上拈花獨立于眾的佛祖，在余者皆茫然，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之前體嘗到那種曠世孤獨。
女尼猶豫片刻，終是開口道：“施主，午飯已備好?！?p> 鳳行祉回頭，望著站在殿門口的女尼，問道：“此處供奉的佛有何典故？”
“此是地藏王菩薩。據(jù)《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載，有一婆羅門女，其母信邪，常輕三寶，命終而入地獄。婆羅門女遂傾盡所有，大興供養(yǎng)，事佛至誠，后為覺華定自在王如來所指引，夢見無毒鬼王，鬼王告知曰其母因女設(shè)供修福故，已離苦得樂。婆羅門女醒后便在覺華定自在王如來塔像前立下弘誓愿‘愿我盡未來劫，應有罪苦眾生。廣設(shè)方便，使令解脫’?！?p> 神佛若果真慈悲便當教會世人自渡，而非妄圖以一己之力渡盡眾生。鳳行祉心中作此想，口上卻緘默。
他走出佛殿，兩人一同向禪房走去，禪房中桌上兩飯兩蔬，素淡如舊。
用飯已畢，女尼收拾碗筷，理凈庖屋，拿著一把苜蓿干草回到禪房，放在房角。
鳳行祉才注意到房角有一只圓形竹籃，籃底墊厚麥桿，籃上蓋灰棉襖，籃中養(yǎng)著一只白兔，隱約可見左前腿綁著白紗布。
“這兔子從何而來？”
“貧尼前日去鄰山采藥撿到的，時已中箭，似是跑過長路，累倒在樹下?！?p> 女尼拎來藥箱，將兔子從籃中抱出，放在膝上，仔細拆開紗布，從藥箱中挑出一只綠色藥瓶，但見藥色呈碧青，女尼從中挖出豌豆大小一塊藥膏，涂抹在傷口處，兔子微一瑟縮，倒也溫順。
鳳行祉坐在一旁，忽而問道：“倘若你遇見受傷之虎，虎性兇殘，恐有傷你之虞，你也會救么？”
女尼低首專注為懷中兔療傷，聞言，毫不猶豫答道：“貧尼既通岐黃之術(shù)，若是能救，怎可不救？”
鳳行祉安靜看著女尼將藥膏徐徐抹勻，取一截干凈紗布重新包扎好，將兔子放回籃中，蓋嚴棉襖，復用溫水替換籃前半碗冷水，其細心程度不亞于當時照料他。
女尼最后收拾好藥箱，回身合十一禮，道：“貧尼該去念經(jīng)了，施主請自便。”
細雪如糖霜鋪滿地，木魚聲聲不為氣候誤。
鳳行祉獨自坐了約莫一盞茶后，取出先前那張銀票，壓于粗瓷杯底，起身離座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