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出行,儀衛(wèi)浩蕩,隊伍冗長。
章瑄洱挑起紗簾,自車窗處探出頭,對車旁隨行的姳驪抱怨:“我不過是去閎濶寺上柱香,皇兄讓這么多侍衛(wèi)跟來做什么?”
姳驪笑道:“皇上也是為安全起見,請長公主勿躁?!?p> 章瑄洱興致大減,甩下紗簾,怏怏不悅退回車內(nèi)。
閎濶寺是皇家廟宇,距皇城不遠,半個時辰可達,然而,馬車行近一個時辰仍在前行。
章瑄洱不耐久坐,再度挑簾,卻見馬車行走在一條荒郊野路上,車外空無一人,隨行侍從護衛(wèi)皆不知去向,她大驚失色,正欲向車門去,忽而轟然一聲炸響,車壁四裂,眼前一把大刀橫飛掠過,牽引馬車奔行的兩匹駿馬八足齊斷,倒臥于地,鮮血噴涌。
她隨之摔下馬車,跌在馬尸旁,右手不小心按入血泊中,沾染一手血。
“啊!”她失聲驚叫,極力向后縮去,倏然一把飛刀擦過她鬢邊,削去頭上一支碧玉蝴蝶簪,她渾身僵滯,寒毛直豎,再不敢稍動。
一個人貼近她面前,那張臉眼部以下盡遭火燎,皮破肉損,五官殘缺,形容極其可怖,他又貼近二寸,垂涎笑道:“老大,這女的細皮嫩肉,吃起來一定很香!”
她這才看到這人身后還有十幾個彪形壯漢,那人伸手向她抓來,那手指節(jié)扭曲,污臟不堪,腥臭撲鼻,她魂飛膽顫,抖如篩糠,那手握住她頸脖,未及有所動作,突然無力垂下,整個人倒在她腳邊,背心插著一支箭。
一只手輕柔捂住她雙眼,將她摟入懷中,一道清潤的聲音在她耳邊想起:“長公主,別怕,有臣在?!?p> 荒郊僻地之上,命懸一線,動魄驚心,直至此刻她終于不再孤立無援,心中況味復雜,淚水洶涌奪眶。
她抓緊他,抵死不肯松手,他牽著她,與那十幾個壯漢對打,利器交擊之聲丁丁當當,刀光如雪,砍來削去,她緊閉雙目,不敢細看。
忽而他猛然將她摟入懷中,迅速對調(diào)兩人方位,爾后她覺得心口一痛,睜眼看到一柄彎刀透過他的身體,穿入她的心口。
“長公主……”他一開口,鮮血便自唇邊涌出,他定定望著她,目光烏黑透亮,悲傷壓抑,他張了張口,數(shù)度欲言又止。
他身子晃了晃,又竭力站穩(wěn),再度開口,鮮血復從唇邊涌出:“長公主,其實臣心里……”
“長公主,長公主,長公主?!眾斌P趨近床邊,疊聲呼喚榻上沉睡的少女。
章瑄洱睜眼醒來,猶自怔忪不動。
姳驪取來巾帕為她拭去額上汗珠:“奴婢見長公主睡得甚不安穩(wěn),長公主可是在做噩夢?”
章瑄洱見已天光大亮,自床上坐起,容神疲憊,道:“我夢見去閎濶寺上香途中遭遇山匪,你們都不見了,是靳無射趕來救我?!?p> 姳驪為少女披上外衣,接道:“奴婢聽說靳將軍感染了風寒,靳老侯爺著人去告了假,今日并未上朝。”
姳驪今日原不當值,經(jīng)昨日一事,她半步不敢稍離長公主身邊,待藍藍領(lǐng)人端來洗漱物什,亦不假人之手,親自伺候長公主洗漱。
章瑄洱一副心神猶在夢中,夢里的刀光血腥在醒后已不足為懼,反而是臨醒前那句未能盡聽的話竟使她耿耿于懷。
“他究竟想說什么?”
藍藍捧著面巾立在床榻邊,聽到長公主喃喃自語,好奇追問:“誰?”
章瑄洱回轉(zhuǎn)心神,又問道:“御醫(yī)去給他看過了嗎?”
姳驪道:“長公主若是掛心靳將軍的身體,不如去靳府探一探?。俊?p> 章瑄洱起身走向梳妝臺,否認道:“我并不掛心他,他因救我而得了風寒,我才多問一句?!?p> 姳驪緘口不復言,上前為她梳頭,藍藍領(lǐng)人將洗漱物什撤下,殿中一時靜默。
一頭順滑青絲在姳驪指間幾道利落纏繞,發(fā)髻立成,姳驪征詢道:“長公主今日想戴哪支簪子?”
章瑄洱心不在焉,姳驪又復問一句,她開口道:“姳驪,去庫房選幾樣藥材?!?p> 話雖少頭沒尾,姳驪卻心領(lǐng)神會,她躬身領(lǐng)命而去。
暚籆巷,旐烈侯府。
章瑄洱先行拜訪老侯爺夫婦,用過一盞茶后,老夫人遣人領(lǐng)她去見靳無射。
靳無射未獲通報,不曾知長公主駕到,他身著便服在房中看書,時有咳嗽,手邊一碗藥,熱氣騰騰,一只灰毛狐貍蜷伏在腳邊假寐。
侍立在門外的阿署稟報長公主來訪時,章瑄洱已進入屋內(nèi),身后跟著姳驪,靳無射忙放下手中兵書,立起身。
章瑄洱見他撩袍欲跪,率先開口阻止道:“免禮!”
她見他一身蒼青針松紋織錦緞袍,身量頎長,俊俏挺拔,英姿出類無比,往日竟未曾覺。
章瑄洱倉促收回心神,開口道:“聽聞你染上風寒,我來看看你?!?p> 靳無射耳尖微紅,嗓音沙啞道:“多謝長公主關(guān)懷,臣無大礙,不過是祖父小題大作,唯恐臣外出吹風,再度受涼,因而替臣告了假?!?p> 章瑄洱目光落在他唇上,見他唇色蒼白,想起昨夜今晨前后兩場夢里種種,心中突有所觸,忽而別轉(zhuǎn)頭。
她看見地上那只灰毛小狐貍,笑問:“這便是去歲秋狝獵場上那只狐貍么?”她記得他當時為此狐幾乎斃命于她箭下,她順手獵來送與他,以增其獵獲,未料竟被他抱回了府中畜養(yǎng)。
靳無射答道:“是的?!?p> 章瑄洱走上前,蹲下身:“它叫什么名字?”
小狐貍見有生人接近,連忙繞道躲到靳無射腿后。
靳無射將聲音壓在喉嚨里,低低咳嗽幾聲,退后一步,讓出小狐貍,開口回道:“它叫小灰?!?p> 章瑄洱再度上前,強行將小狐貍抱起,小狐貍未有反抗,哀鳴一聲,縮在她懷中瑟瑟發(fā)抖。章瑄洱一手順著柔軟的狐毛,低頭對著小狐貍笑道:“你怎的如此膽???比珤妃養(yǎng)的大花貓還膽小,你可是狐貍啊!”
姳驪見狀,提議道:“長公主若是喜歡,不如向靳將軍借來,抱回宮中養(yǎng)幾日?!?p> 靳無射忙道:“長公主若是喜歡,臣愿將小灰贈與長公主?!?p> 章瑄洱目光不離懷中狐貍:“我才不奪人所愛,我是看它膽小如鼠,著實有趣,抱回去養(yǎng)幾日再送回來給你?!?p> “好。”靳無射一口答應,少女懷抱狐貍再不離手。
姳驪見時辰已不早,輕聲催促長公主回宮,章瑄洱也不久留,靳無射親自將她送出大門口,一直留在門口處,看著長公主車駕消失于視線,他仍立在原地,猶自愣神。
身后隨侍的阿署道:“長公主已去遠,少爺快進屋吧!這里是風口,當心加重身上風寒!”
靳無射點點頭,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入府,咳嗽聲細碎連串,散入秋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