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日,鳳行祉一直昏昏沉沉,睡多醒少。菩提給他換藥、擦身,他時常意識混沌,更多是醒來才發(fā)現(xiàn)傷處換了新紗布。
這一日,他醒來,屋中無人,他口干舌燥,靜臥片刻,屋外亦無甚動靜。他吃力坐起,緩慢下榻,在榻前立定片刻,待身子站穩(wěn),接而一步一步挪到桌邊,倒出半盅水飲下。
他撐著桌面歇息片刻,又一步一步挪到門邊。
只見菩提坐在院子西南角,拿著一把葵扇,守著藥爐,正在打瞌睡。
鳳行祉想到這段時日,他在夜里半夢半醒間總感覺她在他足部揉捏,想來這段日子她都未曾睡過好覺。
寒風吹過,藥香撲鼻,她的發(fā)帶在風中飄搖,幾欲被爐火燎著。鳳行祉扶著門框歇息片刻,轉(zhuǎn)身回屋,拿起一件外袍,又一步一步挪出屋外,挪到西南角,幫她撈起發(fā)帶,將外袍蓋到她背上。
菩提眠淺,感覺身上有動靜,睜眼一見,忙立起身,反手將外袍披回他身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屋外風大,回屋去吧。”
菩提扶著鳳行祉走回屋中,直向床榻去,鳳行祉頓步:“我躺了二十余日,想下榻坐會?!?p> “好?!逼刑徂D(zhuǎn)身搬來一張矮竹椅,放到門口,扶他坐下,又將屋內(nèi)的火盆移至他腳邊。
“藥快熬好了,我去看看。”
菩提走出屋,鳳行祉坐在門邊,放眼望去,只見院子三丈見闊,除去一間灶間,僅得他身處這間屋子,院子東南角晾著幾簸箕草藥,東北角辟出一方小菜畦,兩行青菜生機勃勃,西北角新種一顆石榴樹,樹苗只及腰高,院子外圍一墻籬笆。
菩提進灶間拿出一只碗,倒出藥汁,剛好滿一碗,她端著藥走回屋中,擱在桌上晾,轉(zhuǎn)身搬來一張矮竹椅,放到鳳行祉身側(cè),又拿來針線籮,與他并排坐在門口。
鳳行祉見她在縫著袖子,手法頗為生疏,菩提一邊引針走線,一邊道:“你現(xiàn)下穿的衣裳都是臨時應急買的成衣,多不合身,我想給你做幾件合身的衣裳,跟鄰居王大娘學的針線功夫,還不太熟練?!?p> 鳳行祉看著她手中簇新的棉布,啞聲問:“此地荒僻,哪來的布料?”
“前幾日張大哥上山打獵,不慎摔斷右腿,我為他正骨,他給了一些診金,聽說李家大爺要進縣采購,我托他幫我買來的。”
“菩提姑娘!菩提姑娘!”劉大娘慌里慌張跑來,乍見屋內(nèi)門口處坐著一個男子,劉大娘忽生拘謹,驟然停步,朝他笑笑,又轉(zhuǎn)向菩提急道,“菩提姑娘快去看看我家小娃子,不知怎的上吐下瀉,可急壞人了!”
“劉大娘別急,我這就隨你去看看?!?p> 菩提立起身,隨手將針線籮放在竹椅上,轉(zhuǎn)身拿出一只布囊,對鳳行祉道:“我去去就回?!?p> 菩提走到院中,忽又轉(zhuǎn)身回屋,端起桌上的藥碗,走到鳳行祉身旁,遞到他手上:“這藥可以喝了?!?p> 鳳行祉接過藥碗:“你去吧。”
菩提隨劉大娘而去。
鳳行祉幾口把藥飲下,低頭將空碗放到椅邊,余光掃過針線籮,不由伸手緩緩摩挲過棉布上稚拙而細密的針腳,半響,怔然不語。
“菩提姐姐……”一名六歲小童在籬笆外探頭探腦,遲疑不進,貌甚膽怯。
鳳行祉抬首望去,提聲啞嗓道:“她去給人看病了。”
小童聽到屋內(nèi)有人搭聲,雙手吃力提起一只木桶往院中一放:“我阿娘讓我送條魚過來?!?p> 他一句話說完,未待鳳行祉開口,飛快奔出院子。
約過半炷香,菩提回轉(zhuǎn),手里捧著一個南瓜,見鳳行祉目光落在南瓜上,她解釋道:“此處偏遠,錢銀難得,村子的人多用農(nóng)作物抵作診金?!?p> 鳳行祉指了指院中木桶:“方才有一小童送了魚來。”
菩提掃一眼木桶:“那是周大哥的幼子,他家有個魚塘。這里民風熱情,我們初來乍到,多得各戶關照?!?p> 菩提入屋放下布囊,倒半盅水飲下,又問:“你累么?要不要回榻上?”
“好。”鳳行祉道。
菩提扶鳳行祉回床榻上躺好,又將火盆移回屋內(nèi):“你先躺會,我去做飯?!?p> 菩提捧著南瓜,端起空藥碗,提上木桶,進入灶間,未幾,炊煙升起。
鳳行祉在榻上不知不覺睡去,被叫醒時兀自有些迷糊,只聽得她道:“可以吃飯了?!?p> 菩提說罷,幫他穿上外袍,將他扶到飯桌邊坐下。
桌上三道菜,炒生菜,燜南瓜,清蒸魚,熱氣裊裊,淡香散發(fā)。
“天冷,趁熱吃吧?!逼刑釆A起一筷魚,放到一只空碗中,仔細剔出魚刺。
鳳行祉起筷,夾起一片南瓜,他重傷后初次用筷,只覺手指僵硬,不甚靈活,暗自使力控住筷子,而手指似乎頗不受控,筷子終在移回碗邊時脫手掉落。
聽到筷子落地聲,菩提一僵,她雖對他的傷心中有數(shù),可仍期望能通過療治令他手指恢復如初,現(xiàn)下看來竟成妄想,他這一雙手恐會落下終身殘疾。
菩提滿心痛惜,欲安慰幾句,抬頭見他神情平淡,不見頹喪之色,她終未多言,撿起筷子,道:“我去給你拿羹匙。”
菩提拿來羹匙,又夾一片南瓜放到他碗中,鳳行祉默然拿羹匙進食,她又給他夾一片生菜,繼續(xù)剔魚刺。細刺除盡后將魚肉夾到他碗中,她才端起自己的飯碗進食,時而夾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兩人用餐畢,菩提收拾碗筷,洗凈炊具,回到屋中,拿起針線籮,繼續(xù)縫衣裳。
她做事向來專注,鳳行祉安靜看著,并未出聲攪擾。
他小坐片刻,又感倦怠,菩提扶他上榻午覺,她就坐在榻邊做針黹。
鳳行祉一覺睡至傍晚時分,菩提見他醒來,放下針線,倒來半盅水遞給他,看著他喝完,接過水盅,道:“你既已能下地,今日起便每日泡半個時辰藥浴吧?!?p> 菩提扶他下榻,將他帶到灶間,轉(zhuǎn)身從鍋中撈起草藥,將水倒入一只合抱粗的大木桶中,大木桶內(nèi)已有半桶水,只見水色褐黃,藥味隱隱。
菩提搬盡爐上三只鍋中水,便退出灶間,反手掩上門。
鳳行祉立在桶邊除盡衣物,入水泡上半個時辰,菩提捧來干凈衣物,搭放在灶前的小木凳上:“可以起來了,泡久會著涼。”她交代完畢,又轉(zhuǎn)身出去。
鳳行祉自桶中起身,他雙足剛著地,門突然被人推開,菩提拿著一條干巾進來,鳳行祉一愣:“你……你怎么就直接進來了?我還沒穿衣裳?!?p> 菩提先前為鳳行祉治傷擦身時,他并無意識,今日亦只當是平常,此刻經(jīng)他一說卻無由耳尖倏熱,她強自鎮(zhèn)定,清聲道:“我是大夫,你是傷患,你的身子,我早已看過?!?p> 鳳行祉一時無言以對,菩提又強壓下無端升起的慌亂,欲上前為他擦干身上的水。
鳳行祉接過她手里的干巾:“我自己來吧?!?p> 待鳳行祉擦干身上的水,菩提遞上里衣,鳳行祉手指不靈便,反復系不上衣帶,菩提上前接過帶子,為他系上,又搭手幫他穿好外袍,扶回屋中,再下去灶間著手準備夕食。
天色陰沉,欲雨不雨。兩人用過夕食,菩提收拾干凈灶間,將院中晾曬的草藥端回屋內(nèi),又將院中一捆木柴抱回灶間,燒水沐浴畢,回到屋中,拿過針線籮,就著微弱的燭光繼續(xù)縫衣裳。
鳳行祉躺在榻上,眼皮沉重,強撐著等她忙活完,見她又坐在燈下做針黹,便道:“夜間燭光暗,明日再做吧?!?p> 他說完,也不知菩提是否有答應,兩眼一合,便沉沉睡去。
菩提放下針線籮,拿干巾擦頭發(fā),約莫半個時辰,她擦干頭發(fā),便也上榻就寢。
夜半,下起淅瀝細雨。鳳行祉醒來已有一個時辰,他只覺四肢關節(jié)有如刀割火燎,疼痛難擋,恨不得翻來覆去,以頭撞榻,因擔心吵醒榻邊熟睡的人,他一直保持靜臥,雙手攥著被褥,牙關緊咬,無聲忍捱。
寒風拍窗,雨勢時急時緩,又過去一個多時辰,菩提忽而醒來,她習慣性伸手摸一摸榻邊人的額頭,摸到一手汗。
鳳行祉感覺身旁一空,她已掀被下榻,窸窸窣窣,似要點燈,想到她若知道他被痛醒,今夜必又累她一番折騰,睡不好覺,他連忙閉上眼。
菩提取來干巾,舉燈近榻,替他拭去冷汗,又伸手探入被褥,摸過他的手足部,只覺他手足冰涼,她隨手擱下燭臺,捧起他的左手,揉搓勞宮穴,直至感覺他手心微熱,再換右手揉搓。
待到他的雙手有熱感,她又移至榻尾,揉搓左足涌泉穴,揉搓近百遍,繼而揉搓各腳趾,又近百遍,復換右足,如前揉搓,直至雙足微熱。
她為他掖好被,見他額上竟又覆滿汗,她再為他拭干,感覺他呼吸不勻,她出聲試探問道:“你是不是醒著?”
鳳行祉知是瞞不過,遂睜開眼,菩提繼而問:“是不是很難受?”
鳳行祉啞聲道:“關節(jié)骨頭有些痛?!?p> 菩提停頓一瞬,道:“今日小寒,是我疏忽了。你在暗室中終日冷水濕衣沾身,外邪入絡,落下了風寒痹阻證,往后每逢天陰下雨都會發(fā)作?!?p> 她正欲下榻,似想起有話囑咐,又回身道:“我是大夫,你身體有何不適都不必瞞著我。倘若我睡著,你亦可叫醒我?!?p> 菩提起身取來針灸包,又從布囊中拿出一只白色瓷瓶,取一截干凈紗布,從瓷瓶中倒出少許藥液打濕紗布,涂上他手足各處關節(jié),隨后抽出一枚短針,在燭火上炙燒片刻,扎入各關節(jié)基底部,放出暗紅淤血,直至血色轉(zhuǎn)至鮮紅。
菩提止血后,捻起長針依次扎入鳳行祉頭頂百會穴,發(fā)際神庭穴,手肘曲池穴,虎口合谷穴,手腕神門穴,足三里穴,太沖穴,豐隆穴,內(nèi)庭穴,陰陵泉穴,阿是穴,留針一刻鐘。
半宿折騰,鳳行祉精氣神耗盡,在疼痛中疲極睡去。
菩提拔出針,為他蓋好被,又在他兩手勞宮穴及雙足涌泉穴揉搓百遍,摸到他手足微熱,直至近卯時,她才再次吹燈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