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難覓往昔月,今月往昔照故人。
那改變他命運的一夜,亦是如此漆黑如墨,月色如水,卻無法照亮龍府前的那條小徑,驀然間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劃破了夜的靜謐,繼而便是東院里一聲慘厲的呼號聲。
鼎燁王朝,紀元十年。
那一年,龍府遷至江都未滿一年,彼時府內(nèi)諸事初定,廚子、家丁、丫鬟皆由龍饕親選,其所付薪資較他府高出一倍,所以數(shù)百人前來,最終卻僅有數(shù)十人入府。
龍勝武也在夏家舉薦下,于應(yīng)天府當(dāng)上一名捕快。后因其身手過人屢立戰(zhàn)功,數(shù)日便擢升捕頭。那日白晝,是他首次接旨,旨中明言,命其緝拿唐府滿門,罪名為勾結(jié)前朝余孽,企圖謀反。
那年正值清算之際,一旦被扣上這罪名,便基本是死路一條。龍勝武接到命令后,自然不敢有絲毫耽擱,即便唐家有自己的同窗發(fā)小,他也依然公事公辦。
交差后,已近戌時,他在歸家途中,仍對自己放走唐不問一事的天衣無縫感到欽佩,自認為此舉頗為仗義,定然不會被上面的人察覺。正好也發(fā)了俸祿,他在路上還趕了趟夜肆,從月香齋給娘親捎了些點心。
月香齋的點心,對大戶人家的夫人來說,或許只是尋常之物。自己的母親王氏雖宮女出身,何況也嫁進了御前家族,對老字號也不足為奇。
勝武那年也正值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或許也是被父親壓抑拘束太久,當(dāng)捕頭那段時間,是他相對最為自由的時候,他自然不愿再從家中拿取一文錢,僅靠每月一兩七錢的俸祿,維持著自己跟江湖混子們的吃喝玩樂。若有剩余,他還會時不時給娘親帶些小禮物,雖然微不足道,但母親收下后,也會倍感欣慰。
然而,當(dāng)龍勝武歸家之時,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如瘟疫般彌漫在空氣中,令人窒息。他踏入母親王氏的閨房,手中的糕點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啪嗒”一聲掉落在地。眼前的景象,如同一把鋒利的劍,無情地刺穿了他的心臟。
母親已然成為一具冰冷的遺體,雙目圓睜,仿佛在訴說著生前的不甘與冤屈。四周橫陳著幾具身著夜行衣的尸體,與府中的寧靜格格不入。母親的喉嚨處,一道猙獰的刀口觸目驚心,那是專業(yè)暗殺者的杰作。
事發(fā)如此突然,龍勝武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他萬萬沒有料到,今早出門點卯之前,母親還面色紅潤地詢問自己:“身上的錢是否夠用,娘給你拿些。”
僅僅是如同往常一樣離家一日,本應(yīng)聽到那句溫暖如春風(fēng)的“我兒武兒回來了,累壞了吧,快去洗漱用飯”。清晨那句關(guān)切的話語,此刻竟成為了永別的遺言,如同一把沉重的枷鎖,緊緊地束縛著他的內(nèi)心。
而父親則一臉漠然地立于一旁,手中緊握著一把染血之劍,劍尖上還在嘀嗒,他的眼神仿若深潭死水,毫無波瀾的看著夫人的尸首,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那冷漠的神情,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她,是為國盡忠?!痹S久,那死水般的眼眸才微微顫動,緩緩開口,聲音卻如同寒夜中的冷風(fēng),冰冷而又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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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古:“新國覆滅之時,像你這般年齡的后生還尚在襁褓,幼時就被教育,前朝余孽,禍國害民,不過是為保后代對國理念純正。天子是毗,俾民不迷,這并無過錯。
錯就錯在,上位者卻曲解其意,借此誅殺權(quán)貴無數(shù),鬧的各大家族人心惶惶。若繼續(xù)如此無休止地殺戮,必將盡失民心,而上位者如此激進的目的卻撲朔迷離?!?p> “那我們幾大家族,亦是上位者的犧牲品!”
高古沉凝說道:“夏府家主身為御史大夫,有彈劾百官之權(quán),又得丹書鐵券,朝中勢力僅次于丞相,甚至都不屑與皇子組成黨派,卻仍難脫縲紲之困,你可曉得其中緣由?!?p> 龍勝武抓住了話中重點,說:“丹書鐵券乃帝王親賜,象征朝中至高的地位與名望,三法司在其面前都是無權(quán),除非………”
高古接道:“是帝王的旨意?!?p> 此時忽而刮起一股狂風(fēng),吹得樹葉簌簌作響,恰到好處地將這兩句話掩蓋了過去。
“丹書鐵券,不過是帝王籠絡(luò)人心的手段,可終究是皇權(quán)至上,帝王在抬手見就能將這鐵券淪為廢鐵,爐火都燒不旺?!?p> 高古身歷兩朝廟堂,對這類齷齪之事早已習(xí)以為常。那些手持丹書鐵券的功臣,到頭來無一不是在權(quán)力的漩渦中頹然倒下,鐵券也成了他們的殉葬品。
龍勝武一頭霧水:“可陛下為何要這么做。”
高古說:“目的,還是為了對付那些真正的余孽!”
龍勝武一時語噎。
“前朝之人根基至今尚在,樹大根深。那些執(zhí)掌大權(quán)的上位者倘若才是真正的余孽借此幌子肆意殺人,反而會助長余孽之勢,到那時,朝政必將遭受反噬,國家才是真正陷入危局?!?p> 龍勝武眼神微瞇。
“真真假假,孰是孰非。手段是殘忍了些,但事關(guān)重大,帝王的真實意圖,乃是為了繞開那些上位者,借助朝堂之外的力量鏟除這些污垢!”
高古轉(zhuǎn)身負手,如同一位遺世獨立的仙人,他仰望著天空,天空此時已經(jīng)蒙蒙黑,宛如被一層神秘的黑紗所籠罩。
“可二家之主處廟堂之高,受無數(shù)雙眼睛之監(jiān)視,如被數(shù)條鐵鏈束縛,舉步維艱,難有作為。他們只得身入棋局才能斬斷上位者的鐵鏈,既是保全了家族,也是顧全了陛下的大局。故老爺說夫人是為國盡忠,并非誑語!”
龍勝武一時之間竟也有些茫然無措:“以身入局才能轉(zhuǎn)達下來陛下的真正旨意,朝堂里竟能亂做這樣??蔀槭裁磿俏覀儍杉遥 ?p> 高古輕嘆一聲:“原先四大家族,皆為御前之族,全族因帝王庇佑而興,所以必要之時,為主分憂理所當(dāng)然,柳家、唐家遭滅門實乃自作孽,夏家、龍家深諳此道,才能得盛至今。所以亦是陛下首選?!?p> “那若這么說來,并不是余孽滲透至朝堂,而是朝堂中人就是余孽!而且權(quán)勢很大,大到連帝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朝堂勢力,竟能被逼得向外求?”
高古似是非是的說:“早就有人懷疑過,但牽扯的勢力太多太大,沒人敢下此定論。所以,御史大夫以身入局,夏戰(zhàn)旗便成了這個代行者,以解廟堂之圍,可單單一個夏家勢單力薄,故而……”
龍勝武:“故而陛下不惜以我娘的性命為代價,以此來警示龍饕一并妥協(xié)!只因龍饕已臻尊者之境,可聽調(diào)不聽宣,難以撼動,唯有將災(zāi)難降臨到他身邊之人身上,方可使這個心如鐵石的人恐懼順從。”
高古輕輕一笑:“老爺雖心如鐵石,但在五大尊者之中,唯有他尚有后人。如此一來,他便有了軟肋。可若是當(dāng)初動的是你,只怕他會一人一劍戮盡帝都。故而……只能拿宮女出身的夫人,當(dāng)作這面警鐘?!?p> 話畢高古在意的看了眼龍勝武的表情,可他已經(jīng)深感麻木,早沒了任何表情。
此話倒也可信,說來也是草率,龍饕在當(dāng)年只是與還身為宮女的王夫人一次偶然興起才有了龍勝武,其中并無過多的情感。那幫人亦深知龍饕不會因此被徹底激怒,故如此安排,方才恰到好處。
龍勝武素以行事果決著稱,此刻竟也不禁迷茫,對于方才所言那“哪怕捅破了這層天……”之語也心生動搖。雖說這老太監(jiān)的話難辨真假,但倘若真是如此,自己若再執(zhí)意妄為,豈不是壞了上頭的買賣,那必然也毫無意義。
高古似看穿龍勝武心事,繼續(xù)說道:“老爺深謀遠慮,想必自那時起,他便已料到今日之局勢。老爺因身份敏感,諸多事宜已無法親力親為,也需一代行者,繼續(xù)做下這場局,而你,是唯一合適之人?!?p> 龍勝武聞聲回過神來,半信半疑地問道:“昔日我曾多次追問,龍饕卻從未向我透露半句,然而公公現(xiàn)今卻將全盤大計告知于我,還助我入局?”
高古早有預(yù)料般:“彼時,你無論能力還是心性,都尚欠火候,難以應(yīng)對如此場面,當(dāng)不起這份大任?!?p> 龍勝武眼皮微顫:“怪不得,龍饕會突然天眼傳信命我在驟雪峰閉關(guān)七日并斬殺兇獸,方可踏入家門,否則,我便永生踏不得龍家!這是在考驗我是否有資格成為這代行者!”
亦或是,是否有資格成為這盤大局中的那一顆棋。
若是沒有資格,那自身便如死棋一般,于大局毫無價值,唯有等待被逐出這棋盤,故而才會擇定在驟雪峰上。
若無資格,則會成為那劍齒熊虎血口下的其中一具枯骨,自然就叫做永世踏不進龍家,而且無人會察覺,更無需上位者親自處置這無用之棋。
如此說來,自家老爺子也算是心存仁慈了,寧可讓勝武葬身虎口,也不愿他遭受上位者的懲處。
著實精妙!
看似擺脫了那惡魔,可實際回到江都后,自己的每一步仍是在他的算計中!
或許是言多了,高古略感口干,往昔為仆時,已然習(xí)慣沉默寡言,何曾如此喋喋不休過。
然在此等話題下,實不便喚下人送來茶水,只得輕抿嘴唇,繼續(xù)言道:“那不過是第一卡罷了,觀你修為如何,且看你如何處置先前沾染的那些麻煩事,為第二卡,是觀你如今心性如何。如今,少爺修為與心性俱全,足矣應(yīng)對這些場面。該做的想做的,自然由的得少爺。”
龍勝武取下身后的酒葫蘆,遞給高古,調(diào)笑了一句:“險些玩脫了吧,讓公公在城門下失了態(tài),還破了費,我這一路上的百姓無不稱贊您這新城主?!?p> 高古接過酒葫蘆也是毫不避諱,開蓋仰頭一口:“竹葉青酒,雖為稀有,卻也遠不及咱家先前在宮中所飲?!鳖H有指責(zé)龍勝武哪壺不開提哪壺之嫌。
龍勝武擺擺手,故作一副輕松道:“也罷也罷!既捅不破這層天,那便做了這個代行者,讓我再多看看那些腌臜事,也好也好!”
龍勝武得知了自己欲知之事,便不再過多言語,對著高古抱拳一揖,轉(zhuǎn)身要回房。
“一念之差,云泥之別。此路,乃是你自擇之途?!备吖艑χ垊傥涞谋秤?,龍勝武的腳步微微一滯。
高古:“老爺閉關(guān)前有言,一切皆交與你定奪,咱家為你指過那條遠離這紛擾的康莊大道,然你卻執(zhí)意探尋,如此,你便是已然選定了自己未來的道路,你所將要經(jīng)歷的,恐怕比那熊虎還要可怖百倍!”
勝武側(cè)首,幽幽說:“不怕我再捅出簍子嗎?!?p> “天大的簍子,老奴頂。而且……”
高古將酒葫蘆拋還與勝武。
“少年,本就該鮮衣怒馬,仗劍直言!豈能久居人下!”
龍勝武背手接過酒葫蘆后,未再答話,返回房間。
……
“公公,方才在周圍的下人,都已經(jīng)殺了?!迸n^阿傍不知何時悄然出現(xiàn)在了高古身后,仿若鬼魅般,握著柄沾染鮮血的鋼叉。
高古咂了咂嘴,品嘗著嘴里殘留的一絲酒香,臉上表情變得耐人尋味,像是已經(jīng)猜到了這酒的出處。
“終究還是見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