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 命運的相逢 ? 二

　　暮廬城中負責(zé)治安的禁衛(wèi)部隊足有五萬，人稱御翎。曄國舟師之中，唯有校尉以上的將領(lǐng)可于胄盔上佩一根雉尾長羽，而御翎軍中則人人盔上佩翎。且那翎毛并非尋常的雉尾，而是由匠人精心挑選出來的孔雀翎。

　　以胄盔上翎羽顏色作區(qū)分，御翎軍又可分為青、赤、白、赭、墨五衛(wèi)，分別負責(zé)鎮(zhèn)守城中東、南、西、北四區(qū)以及宮城所在。

　　眼下，南市的梓潼街上，因兩個孩子而造成的騷亂終于引起了巡街值守的赤翎衛(wèi)注意。過不多時，將炎竟猛然發(fā)覺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已由衣衫各異的小商小販，變成了著輕甲、持刀槍的正規(guī)軍來，心中暗叫不好，卻是更加不敢停下腳步。

　　赤翎衛(wèi)可不比尋常的販夫走卒，在極富效率的分工指揮下，禁軍們自兩翼完成了對少年與少女的包抄。見自己周圍的道路上全都出現(xiàn)了赤色的翎羽，將炎終于意識到情況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月兒，咱們上屋頂！”

　　他大吼一聲，突然朝前方的一座三層小樓沖去。小樓正在進行修葺，門前架了一部兩丈有余的竹梯。少年催促著甯月先上，自己則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地攀上了屋頂。

　　甫一上房，將炎便將那竹梯踢倒了開去。赤翎衛(wèi)雖人多勢眾，一時間卻難以重新扶起梯子繼續(xù)追來。而這，已足夠兩個孩子同他們拉開一段安全的距離。

　　屋頂上的青瓦光滑難行，黑眼睛的孩子只能踩著屋檐一角的垂獸造像爬上角脊，再小心翼翼地翻過高聳的山花，爬到正脊之上。在少年人的幫助下，甯月也大著膽子爬上了屋檐的最高處。只見她凌空一躍，竟是成功落在了臨近的另一座屋頂上。

　　少女身體輕盈，裾裙的下擺在空中飛揚起來，翩若驚鴻。其用來包裹住頭發(fā)的那塊紗布也早已在追逐中松了開來，此刻滿頭紅發(fā)隨風(fēng)四散，宛若一團于半空中綻開的花火，即便在耀眼的驕陽下也毫不遜色，甚至明艷得有些晃眼。

　　這一幕，令市集中圍觀的人群全都看得呆了。一些人驚呼著危險，勸二人下來認罰；另一些人則反倒像是在看一出好戲，紛紛鼓掌叫好起來。

　　“小結(jié)巴你瞧，還有人專門從屋里跑出來看我們，還沖著我笑呢！”

　　此時的甯月似乎還未能完全明白自己究竟惹上了多大的麻煩，一番追逐對其而言，似乎不過一場刺激的游戲。玩得不亦樂乎的她竟不等腳下立穩(wěn)，便興奮地回過頭來沖同伴嚷道。

　　“月兒別走神，當(dāng)心掉下去摔斷了腿！”

　　仍在對面屋頂上的將炎忙出聲提醒，卻已是太晚了。只見甯月腳下一滑，晃了兩下便失去了平衡，竟是整個人摔倒在陡峭的屋脊上，仰面朝天翻了下去。

　　黑瞳少年心中暗叫不好，腳下一蹬當(dāng)即縱身撲了過去。他雖截住了甯月的身子，卻是無處著力，根本止不住下墜的勢頭，只能任由二人的身體繼續(xù)沿著屋瓦向下溜去。

　　前方的屋檐很快便到了盡頭。伴隨著甯月的驚叫，二人就好似坐上了雪橇一般，順著微微上挑的檐角飛將出去，徑直砸向了對面一間茶鋪的門口。

　　茶鋪門口圍觀的看客們生怕傷了自己，當(dāng)場一哄而散?？梢膊恢潜涣杩諌嬒碌膬蓚€活人嚇得呆了，還是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甯月迎面瞧見一名身著白衣的少年抬起了頭，居然立在原地一動未動，反倒伸開了雙臂，竟是打算接住自己。

　　她與將炎直勾勾地落在了茶鋪外支起的麻布陽棚上，隨后又帶倒了門口擺著的一排木架，將其中用來曬茶的竹篾一個不留地悉數(shù)打翻在地。

　　于漫天紛飛著的翠綠色茶雨中，少女不偏不倚地重重頂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胸前，同對方一齊滾翻在地上。緊接著將炎也摔了下來，一屁股坐在那少年的背心。

　　“對不住，對不住，你沒傷了哪里吧？”

　　聽那白衣少年被壓得一聲悶哼，甯月立刻起身來道歉?？蓪Ψ絽s有些害羞似地，只顧搖著腦袋低頭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塵，轉(zhuǎn)頭卻去問躲在店內(nèi)已經(jīng)看傻眼了的茶商：

　　“這位店家，實在抱歉，實在抱歉。這些茶什么價錢？我加倍賠給你便是。”

　　“哎呀笨蛋，弄壞了人家的東西，你還不快些跑？可不能去問要賠多少錢。我們倆就是這樣被人訛上才會逃到這里！沒受傷的話便快些跟我們一起走吧，耽誤久了那些兵丁又要追上來的！”

　　甯月卻是不由分說，一把牽起對方的袖子，直扯得那白衣少年一個趔趄。對方抬起頭來，目光忽然對上了少女一雙青藍色的眸子，立刻似被她說服了一般，也立刻邁步同二人一起繼續(xù)沿青石板鋪就的街巷朝前跑去。

　　“你是本地人？”將炎扭過頭來沖新加入的同伴問道。見對方點了點頭，立刻將其推到了自己身前，“那還不趕緊帶路。今日若是甩不掉那些追兵，我們都得去坐牢！”

　　“其實，你們大可以不必跑的?！卑滓律倌陞s不慌不忙地道。

　　“怎地能不跑？我們連一枚金銖都賠不起，一路上打翻的其他東西恐怕陪幾十枚金銖都嫌少了。若是被人追上，還能輕饒得了我們？”

　　“好吧。梓潼街的東頭便是由衍江引水入城的運河，河上共有一十八座石橋。咱們朝運河邊跑，利用石橋設(shè)下障礙后逃至對岸，應(yīng)當(dāng)便可以甩掉身后的尾巴！”

　　白衣少年也不多說，只是簡單交代了幾句，便也加快了腳下的步伐，領(lǐng)著二人朝運河的方向直奔過去。

　　誠如他所說，于靠近市集出口的地方，果真坐落著一座并不算太寬的小石橋。橋面頗陡，橋頭有間賣香油的鋪子，后門正對著運河，一旁還有個小碼頭。此時幾名運油工正麻利地將一只只瓦罐裝的香油自船上運進生意興隆的鋪子中去。

　　三人想也沒想，便默契地向著小石橋上沖去。前腳踏上了石橋，身后的追兵便已出現(xiàn)在了街巷轉(zhuǎn)角。白衣少年朝將炎遞了個眼色，二人立刻同時發(fā)力，將途經(jīng)橋上運油工手中的貨物紛紛打翻在了地上！

　　瓦罐應(yīng)聲破裂，其中的香油也汩汩而出。追來的赤翎衛(wèi)根本來不及停下，登時于厚厚的油膜間腳底打滑，摔作了一團。無奈只得眼睜睜看著三個孩子的身影沒入了石橋?qū)Π睹苋缰刖W(wǎng)的小巷里，徹底消失不見了蹤影。

　　“這次是真的，甩掉他們了吧？”甯月用手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口，回頭朝來路望去，“小結(jié)巴，城里實在太刺激太好玩了，人家還想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那還不如一開始便被那些當(dāng)兵的捉去算了?！睂⒀妆晨恐镒永餄M是青苔的磚墻，連忙擺了擺手，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瞧瞧你那張臉拉得那個長喲，都快垂到地上去了！”甯月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卻是饒有興趣地踱至剛剛出手幫助了自己的新同伴面前，“方才還要多謝你呀。我叫甯月，他叫將炎，你又叫什么名字？”

　　然而等了半天，白衣少年卻好似不肯明說似地支吾起來：“我——我叫——”

　　其五官頗為俊秀，濃眉若劍，直入鬢稍。目光卻是溫柔，清澈如水。一雙琥珀色的瞳仁，就好似金子般在陽光下熠熠生光。皮膚也十分白皙，并不似普通市井男孩那般黝黑，乍看之下反倒像是個女孩子。

　　位于大陸西南角的宛州，依靠自東向西奔流的衍江，控制著整個西海岸進入內(nèi)陸的航運通道。憑借著高超的航運技術(shù)，曄國也因此而成為了西南三個侯國中最為富庶者，境內(nèi)商賈云集，熙攘繁盛。

　　而眼前的少年人身著一襲帶有繁復(fù)暗紋的長袍，看上去便是十分名貴的織錦緞。白色的面料雖沾了許多灰塵與污漬，他卻并不以為意。這令將炎不由得暗中猜測，面前這個仗義相助的同齡人，或許是城中某位富商家的公子。

　　“自己名字有什么好稀罕的呀。不說便算了，但還是要謝謝你出手相助。小結(jié)巴我們走吧?！币妼Ψ讲蛔髀暎冈掠行┎豢斓剜狡鹆俗?，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白衣少年卻突然伸開雙臂，攔在了這個明麗動人的女孩身前：“姑娘且留步，其實我——”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倚在墻根處的將炎便已一躍而起，恍若一頭憤怒的幼虎般竄到二人中間，將少女護在自己的身后：

　　“你做什么？！今日救命之恩我自十分感激。不過月兒她可一直是同我在一起的，若你膽敢欺負她，便是在欺負我！”

　　“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要告訴這位姑娘自己的名字啊——”白衣少年面露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黑眼睛男孩，又轉(zhuǎn)頭看了看一旁的少女。

　　“哎呀，小結(jié)巴你在瞎說些什么，誰答應(yīng)跟你在一起了呀！”甯月忽然面色緋紅，用力推開了擋在自己跟前的將炎，朝巷子深處跑去。

　　“甯月姑娘，我叫祁子隱！”

　　白衣少年連忙沖女孩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可對方仍自顧自地跑遠了。他扭頭看了看身旁略顯尷尬，同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將炎，遠遠地卻聽前方巷子里突然傳來了一聲少女的驚叫。

　　二人如臨大敵般地再次緊張起來，忙拔腿奔上前去，發(fā)覺竟是不肯輕易放棄的赤翎衛(wèi)們從四面八方朝自己所在的巷子里圍了上來。

　　“爾等于城中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以為便可以一走了之么？”

　　一個滿臉是汗的精壯男子走上前來，有些無奈地盯著眼前的三個頑皮的孩子道。他正是負責(zé)此次追捕的當(dāng)值校尉，看來之前的追逐中，御翎軍們沒少吃苦頭。

　　“明明是那兩個小販要訛我們！”

　　將炎依舊用身體擋在同伴的身前，梗著脖子爭辯起來?？蓪γ婺侨藚s一句話便堵得他啞口無言：

　　“所以你們便可以由著性子，在市集里造成更大的破壞了？”

　　然而令將炎和甯月都沒想到的是，身邊的白衣少年再次開口，竟是要替萍水相逢的二人徹底擺平這場糾紛：

　　“是我們錯了。畢竟連累許多老實本分的商販蒙受損失，若能息事寧人的話，我愿意賠償全部損失，還請不要再為難他們二位。”

　　“能夠賠錢平息憤怒的商戶自是最好的結(jié)果，倒也省得我們將所有人都帶回廷尉司發(fā)落?！?p>　　對面的校尉點了點頭——宛州重商，許多民間糾紛并不樂意走程序復(fù)雜的官方渠道解決，所以各種私了賠償司空見慣，大多數(shù)人也能做到言而有信。

　　“損失究竟有多少？六十枚金銖夠不夠？”

　　名喚祁子隱的少年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小口袋。那袋子是以小羊皮縫制的，十分柔軟，上面還用金線刺了一枚家徽。

　　見對方出手闊綽，校尉也不想再給自己多找麻煩，伸手便要去接：

　　“足夠了，足夠了，應(yīng)當(dāng)還會有些富余。未知公子府上位于城中何處？待末將核算完畢此間損失后，好將多余的錢銀親自送還回去。”

　　“不必了。剩下的金銖，便給今日受了勞煩的赤翎衛(wèi)將士們買點酒水，就算是我向他們賠不是了。”

　　白衣少年卻只微微一笑，將手中的錢袋兒朝對方拋了過去。

　　校尉在半空中將錢袋穩(wěn)穩(wěn)地接住，可甫一見到其上刺著的那枚家徽，便立刻好似變了個人般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禮，似有話要說。

　　可還未等對方開口，白衣少年便笑著沖其搖起了頭來：

　　“校尉大人，麻煩務(wù)必安撫好那些受了損失的商戶。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今日之事，不如便讓它爛在肚子里。那只錢袋用完之后也替我丟了，同任何人都不要再提?！?p>　　祁子隱說話始終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立于對面的校尉突然愣了一下，隨后恍然大悟般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而下令左右收兵回營。

　　“六十枚金銖！小結(jié)巴，咱們要拿什么還這個人情啊？”

　　甯月使勁推了推身邊同樣瞠目結(jié)舌的黑瞳少年，壓低著嗓子道?？伤脑掃€是飄入了白衣少年的耳中。只見對方轉(zhuǎn)過身來，再次搖了搖頭，向有些不知所措的二人笑了一笑：

　　“今日之事我也有錯，出錢賠償自然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二位并未欠我什么。不過跑了半天，肚子著實有些餓了。恰好前方不遠處有家我時常光顧的店，風(fēng)味獨特。二位若是肯賞光，便也一起來吧？由我做東！”

　　白衣少年說著，細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重新朝梓潼街上行去。甯月與將炎遲疑了片刻，卻還是架不住肚子里饞蟲直叫，也一前一后跟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