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 命運的相逢 ? 三

　　穿過運河兩岸錦繡繁華的街巷，三個孩子于人流不息的暮廬城內(nèi)亦步亦趨地走著，很快便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樓前停了下來。

　　小樓緊臨運河?xùn)|岸的防波堤，看起來已經(jīng)頗有些年頭了。店里店外雖曾做過一定的修繕，但還是能看見廊柱上生漆剝落后露出的斑駁木紋，以及白色墻灰下露出的一塊塊深青色的磚。

　　然而同破舊的外表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店內(nèi)熙攘的食客，以及不斷傳出的鼓樂之聲。正對大門的柜面后，慵懶地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子。甫一見到迤邐前行的祁子隱，對方便立刻迎上前來，用并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大昇官話打起了招呼：

　　“小饞貓。今日既來做客，怎地不先派那位大高個來知會一聲？又是如何將身上弄得這么臟的？”

　　那女子丹唇皓齒，膚若珪璋，身上一襲落地的紫色長裙，繡著華麗的紋樣。滿頭青絲間，還插滿了鈴鐺作響的銀制首飾，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濃濃的東黎風(fēng)韻。

　　“今日我讓石頭哥哥先回去了，之后卻惹上了一些麻煩。虧得有身后二位相助，便臨時起意想請他們吃上一頓，不好意思又要勞煩迦姐了。樓上的那間雅閣還空著吧？”

　　祁子隱也笑著奔上前去行了一禮，竟是同這間店的女主人十分熟悉。

　　“城中景色最好的雅閣，若非客滿，自是為你留著的。今日想吃些什么菜？”

　　“自然還是那幾樣，多謝姐姐了。”

　　祁子隱微微頷首道。只寥寥數(shù)語，女子也便頗有默契地點了點頭，而后去后堂吩咐大廚忙碌了起來。

　　這位女店家的全名喚作冷迦蕓，而這座店的招牌，正是取自她名姓中的后兩個字。目送著對方轉(zhuǎn)過屋角，白衣少年方才向身旁滿臉訝異的二人解釋道：

　　“迦蕓齋的席位向來都需提前半月預(yù)定。如今伍陽節(jié)將至，若非因為我時常光顧，迦姐才不會同意將那間雅閣讓給我們用呢。不過我保證，二位只需嘗過一次這里的菜，三日之內(nèi)必然會肚內(nèi)饞蟲直鬧，忍不住再來賞光的?！?p>　　“這么破舊的一間店，做出的菜能有那么好吃？”

　　甯月小聲地撇了撇嘴，肚子里卻不爭氣地咕嚕嚕響了起來。顯然此前她吃下去的那些點心，早已在一番激烈的追逐中被消耗殆盡。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迦蕓齋可是在整個宛州都赫赫有名的東黎名館，每道菜皆是由迦姐獨創(chuàng)，可不是想吃便能吃得著的。據(jù)說她已經(jīng)在暮廬城中經(jīng)營了整整二十年，所以店內(nèi)破舊了些也在情理之中?！?p>　　“二十年！那這老板娘豈不是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了，為何看起來還是年輕美艷，像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一般？”

　　聽對方這樣一說，黑瞳少年忍不住又朝后堂里看了過去。

　　“色坯子，色坯子！進門就顧著看美女，你管人家多大年紀(jì)了呢？”

　　紅發(fā)少女見狀不禁小聲罵道，抬腳狠狠踩在了同伴腳背上，當(dāng)即疼得將炎齜牙咧嘴。

　　“甯月你大概是誤會了。將炎兄八成是想提醒你多留個心眼，畢竟二位同我不過剛剛認(rèn)識，防人之心還是要有的?！?p>　　祁子隱搖了搖頭，毫不避諱地將對方心中的顧慮擺到了臺面之上，卻并沒有因?qū)⒀讓ψ约盒拇娼鋫涠鴲阑?，只是一直微笑著，笑容里帶著些怯意?p>　　“哎呀，輕輕踩一下又不會死的。好啦，給你賠不是啦！”甯月見同伴臉上極為委屈的模樣，連忙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撒嬌道起歉來。

　　“二位想必應(yīng)該也都餓了吧？有什么話，待落座之后再說也不遲?！?p>　　白衣少年話畢，便率先沿著店內(nèi)逼仄的樓梯朝上爬去。此前他同迦姐提起的那間雅閣，便是位于三樓一處懸空的挑臺上。閣外便是流水潺潺的運河。此時天氣正晴，窗柵盡開。放眼望去，竟能居高臨下，將城內(nèi)美景盡收眼底。

　　三個孩子盤腿坐下，隨后而來的店小二也立馬端上了一壺?zé)釡c三只茶碗，擺在他們面前的小案上。甯月與將炎見茶碗內(nèi)散落著幾朵含苞待放的花蕊，卻不知有何作用，相互對視了一眼。

　　見他們面露疑惑，祁子隱連忙解釋起來：

　　“這便是此間有名的湯綻梅了。乃是特意用去年十月之后摘得的梅蕊，上下沾蠟后投入蜜缶之中浸泡而成?，F(xiàn)在只需以開水沖泡，便可于水中重新綻放開來，香氣撲鼻。來，先喝一口潤潤喉嚨?！?p>　　說著，他便親手將壺內(nèi)的熱湯徐徐倒入各自面前的茶碗中。登時，紅黃粉白四色梅花在碗內(nèi)綻放開來，一股沁人心脾又帶著些冬月氣息的幽香，也于雅閣內(nèi)散逸開來，說不出的別致。

　　待三人喝完熱茶，一直守在旁邊的小二才又立刻端上了一盅冒著熱氣的羹湯來。

　　“這是百味羹。雖然同外面其他店內(nèi)的做法并無多少區(qū)別，卻是額外加入了魚肚與雞蕈提鮮，還有山參暖胃——”

　　“先等等。我們兩個今日已經(jīng)無謂連累你破費了許多銀錢，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F(xiàn)在你又特意請我們來這館內(nèi)，該不會只是為了吃飯吧？”

　　將炎卻是一把按下了身邊甯月蠢蠢欲動的碗筷，朝坐在小案對面的白衣少年拱了拱手，以示失禮，言語間卻氣勢逼人。

　　“不為吃飯，那還為做什么？最近我成天待在家中憋得都快要悶死了，若不是遇見了你們倆，又怎可能玩得如此盡興，自是需要好好感謝一番！”

　　祁子隱有些不明白為何面前這個黑瞳少年始終對自己充滿了戒備，眼神中不禁再次流露出了此前那溫馴的怯意來。

　　“你平日里——很少出門么？”聽對方這樣說，將炎也開始對這個行事頗有些古怪的少年感興趣了起來。

　　“是啊，教我念書的茍夫子成天只會板著個臉，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做的。今日我也是讓石頭哥哥替我打了掩護，才好不容易偷跑出來的。若是被夫子發(fā)現(xiàn)，肯定又要打我手板。”

　　說起這個話題，祁子隱忽然搓了搓掌心，臉上流露出些許擔(dān)憂。

　　“我還是頭一回聽說，狗還能教人念書的……可既然你不想念書，那便不念了唄。頭一回聽說讀書還需要有人逼著?！?p>　　“茍是夫子的姓，草句茍，可不是小狗的狗。”白衣少年糾正道，卻似乎也覺得將炎這個外號起得不錯，忍不住笑出了聲，“還不是因為父親他成天都有一堆事情要忙，根本沒有時間陪我讀書，才會請了茍夫子來替他教我。”

　　“你怎么跟我一樣啊。我父親也是成天忙自己的事情，最后一次見他時，感覺就像是見個陌生人一般。不過我倒是挺喜歡自己一個人看書的?！卞冈赂型硎艿夭遄斓?。

　　“其實我并非不喜歡讀書。或許，只是不喜歡由父親之外的人來教我吧。我一直都記得在很小的時候，自己同兄長一齊聚在燈下，聽父親講書的時光，別提有多開心了?！?p>　　“你還有兄長？是那個石頭哥哥嗎？”將炎又問。

　　祁子隱搖了搖頭：

　　“我從小身體不好，石頭哥哥是父親請來專門照顧我的人?？伤麑ξ覍嵲谔蜌饬耍偸且桓碑吂М吘吹哪?，根本玩不到一起。倒是兄長他——原本是家中同我最要好的人，可畢竟長我十歲，成年后父親便經(jīng)常派他去汐隱城中歷練，所以也日漸生疏了。畢竟，父親以后是要把家業(yè)傳給他的?！?p>　　“那你在這城中，便沒有其他朋友了嗎？”

　　“陪著我一起在茍夫子那兒念書的伴讀倒也不算少，只不過我也不知他們究竟算是我的朋友呢，還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才會同我親近的。那些人可不像你們倆，在我面前不會說謊哄騙，言不由衷。我最煩費盡心思去猜每個人的笑容底下究竟還藏著什么深意，可累了……”

　　白衣少年好似許久都沒有同旁人說過心里話似地，話匣子一打開便再關(guān)不上了。

　　聽對方滔滔不絕地將自己的事情說了許多，將炎也不好意思再繼續(xù)懷疑下去。加上肚子里確實早已空空如也，他同甯月便再顧不得矜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隨后又有紫蘇魚、乳炊羊、鵝鴨排蒸、荔枝腰子、炒蛤蜊、糖醋白藕、蜜煎山藥、梅汁浸青筍等二十多樣各式菜肴端了上來，精致的碗盤于小案上漸漸堆起了一座小山。

　　一來二去，三個不久前攪得小半個暮廬城雞飛狗跳的同齡人之間，也終于放下了最后一絲猜忌與戒備，迅速熟絡(luò)了起來。

　　“這么說來，將炎你是失憶了，才想來暮廬城中看看有沒有人能認(rèn)出自己的嗎？”

　　聽黑瞳少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了自己的遭遇，祁子隱舉箸的手突然懸在了半空。

　　“是啊，難道有何不妥？”將炎口中叨著一只羊腿，含糊不清地應(yīng)道。

　　“你可知如今城內(nèi)錄籍在冊的人口便已超過百萬，加之近年逃來的各地流民，就算是將大小數(shù)百條街巷全都走一遍，十之八九也遇不上那個能夠認(rèn)出你的人啊?！?p>　　聽對方如是說，將炎忽然便吃不下飯了：“那我——我豈不是——”

　　祁子隱見黑瞳少年臉上失望的表情，忙又安慰道：

　　“其實我是想說，若你此前曾于曄國的船上待過，我或許反倒能幫上一點忙的——為今之計，你不如去舟師設(shè)在城外西港的白沙大營里，向一個人打聽看看。”

　　“舟師大營？那還是算了吧……”將炎心里想說自己或許是個海寇呢，去那里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可左右一思量還是將話咽回了肚子里。

　　“你有什么顧慮么？”

　　“之前途經(jīng)雉河渡時，我們曾同一個惱人的家伙起過沖突。此人似乎也是舟師營里的一名將軍，小結(jié)巴是擔(dān)心萬一去了大營，又同那人碰見了……”

　　見黑瞳少年不吭聲，一旁的甯月便替他解釋了起來。

　　祁子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似乎也覺得此事有些難辦。正當(dāng)此時，雅閣外卻撲棱棱地飛進一只紅頸綠背的小鳥。那鳥似乎認(rèn)得祁子隱，徑直落到了他的肩上站定。

　　白衣少年頗為嫻熟地從鳥兒腳上的細(xì)竹筒里抽出了一卷錦帛，看了幾眼上面的文字后忽然便站起了身：

　　“石頭哥哥傳信來說，茍夫子晚上又要抽考，我得趕回去！”

　　“立刻就要走？可還剩這么多菜呢?！卞冈逻€想挽留，卻見對方使勁點了點頭，“嗯，我可不想讓夫子去父親面前告狀，說我又偷偷跑出來了。方才我讓將炎去白沙營找的那人，乃是曄國舟師統(tǒng)領(lǐng)。二位若是信得過我，也可去東市一處名為折柳軒的別院中尋他。只要說是我讓你們?nèi)サ?，他便一定會幫忙的?！?p>　　祁子隱說著，又從懷中掏出了幾枚金銖，放在了小案之上，“這些錢兩，是用于支付今晚這頓飯錢的，應(yīng)當(dāng)還會有些富余。不如你們便暫時在迦姐這里住下吧。她人很好，我也會拜托她照顧你們的?！?p>　　在案邊兩個孩子的目送下，白衣少年快步走到了樓梯口，卻突然又停下了腳步，扭過頭來怯生生地問道：

　　“那個——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吧？”

　　“當(dāng)然是！”

　　將炎終于被面前男孩的這份單純與誠懇打動，上前一步，拍著胸脯朗聲道：“我們今日可是一起跑過了整條梓潼街的。自今日起，你我便是朋友了，天地可鑒！”

　　“還有我，還有我！”甯月隨后也不甘示弱地表態(tài)起來。

　　祁子隱臉上那始終若隱若現(xiàn)的溫馴的怯懦終于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則是滿面燦爛的微笑。那笑容中沒有一點雜質(zhì)，就好似是一片和煦的春風(fēng)。

　　天色向晚，暮廬城內(nèi)已是燈燭熒煌。因為伍陽節(jié)的緣故，原先坊市中實行的夜禁也自然宣布取消。夜市往往會經(jīng)營直至三更方盡，又于五更重新開張。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里，整座暮廬城幾乎不會熄燈。

　　此時運河兩岸火光晃耀，遠(yuǎn)眺之下，反倒覺得比白日里更加鼎沸。夜色中，能聽見街市上賣藝、唱曲之聲不絕于耳，各家鋪面也賺足了吆喝，五顏六色的繡旆在夕陽中迎風(fēng)飄舞，煞是好看。

　　將炎與甯月當(dāng)真餓了，竟是將桌上的菜盤盡數(shù)吃得凈光，捧著鼓脹的肚皮倒在小案邊不愿再動彈。直至此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喚作迦姐的東黎女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上了樓來。

　　“飯菜還合你們的胃口吧？”迦姐放下了手中拎著的東西，捂嘴吃吃笑了起來，“果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子隱自己是個小饞貓，帶來的你們二位也是吃貨無疑！方才他已經(jīng)同我打過招呼了，從今日開始小友們便住在我這。恰好東邊還有兩間空的廂房，你們便不要推辭了。”

　　“我們，我們還是去尋別的住處，不麻煩迦姐你了……”

　　將炎不好意思地?fù)现^，有些吃力地從地上爬起身來。

　　“去別處找？你們身上有錢么？認(rèn)識城中的路嗎？難不成你這小鬼頭打算帶著這位俏姑娘露宿街頭吧？”迦姐看著面前為難的黑瞳少年，笑著勸道，“若確是覺得不妥，你們也可以在我這里幫工，工錢拿來抵充房租，如何？”

　　“這樣——倒是可以，那便多謝迦姐了?！睂⒀讓嵲跓o法拒絕對方的這番好意，終于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下來。

　　“謝什么。你們同子隱不已經(jīng)是朋友了嗎？他常來我這蹭吃蹭喝的，我待他也便如同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如今又新添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們記住了，迦蕓齋是個自由的地界兒，用不著這么拘謹(jǐn)！”

　　女子的笑聲仿佛有種魔力，讓兩個孩子心中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迦姐，祁子隱他——究竟住在城中何處啊？若是我們?nèi)蘸笙牒八鰜硗妫衷撊ナ裁吹胤饺に?？?p>　　紅發(fā)少女忍不住開口問道。

　　“他呀，他住的地方你們想進也未必能進得去，就安心在我這兒等著他找來吧?！?p>　　“為何？他究竟是哪家富賈的公子?。俊睂⒀讓Υ艘彩趾闷?。

　　“富賈？這小鬼頭，我還是頭一回見他對旁人這般掏心掏肺的，怎地如此重要的事情竟會忘了同你們說？”迦姐似乎有些詫異，“不過即便現(xiàn)在不說，過幾天他也肯定摒不住的。你們可知，他名字里的那個‘祁’字，并非整齊的齊。整座暮廬城——不——整個宛州，便只有一個家族的人可以用這個姓啊！”

　　“莫非他是——”將炎不禁被女子的回答嚇了一跳。

　　“沒錯，他便是當(dāng)今國公最小的兒子，曄國祁氏的小少主。不過你們倆千萬別誤會了，他今日沒有告訴二位，或許是怕給你們?nèi)巧喜槐匾穆闊吘故赖肋@么亂?！?p>　　“那迦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又為何要告訴我們？”甯月又插嘴問道。

　　“我也是此前無意間猜中的，沒想到那小饞貓便也大方認(rèn)了。這事兒我一直替子隱守口如瓶，只不過相識這么多年，還從未見他似今日這般高興過。他是真心將你們二人當(dāng)作了朋友，既是朋友，便須得坦誠相見，我便也沒什么好替他隱瞞的了。再者，也是想提醒你們二位，如今既是知道了朋友的身份，也須得小心替他保密哦?！?p>　　“這個自然會的！”甯月與將炎使勁點了點頭。

　　“如此便好。言歸正傳，子隱方才還告訴我說，你們正打算去折柳軒中打聽些事情？恰巧今晚那位統(tǒng)領(lǐng)在我店里定了兩壇陳釀的清荔燒，只不過那座別院遠(yuǎn)在城東，店里的車夫還要去別處送貨。若是二位小友沒事，就順便幫我捎過去吧?！?p>　　聽聞此言，甯月立刻用胳膊輕輕捅了捅身旁的少年：“小結(jié)巴你要不要去啊？”

　　“不如去看看吧。畢竟是個難得的機會。”

　　將炎用袖子抹了抹滿是油膩的嘴，決定去試上一試。畢竟這樣的機會，可不是天天都能有的。

　　甯月還沒能從進城后的興奮中平靜下來，見將炎答應(yīng)，也再次歡呼雀躍了起來：

　　“好呀好呀！那我們可以順便再去城里各處轉(zhuǎn)轉(zhuǎn)，沒準(zhǔn)還能遇上什么好玩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