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迦蕓齋后,黑眼睛的少年卻并沒有去追祁子隱與甯月,而是一個人徑直奔向了城南朔狄人安札下來的營地。
先前在迦蕓齋時,將炎便已憋了一肚子的話,卻始終沒能有機會說出口。不過此時,說與不說似乎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如今既然國主的手諭未至,那么若是自己連夜便將那群蠻夷打跑,或許便能幫好友擺脫這一系列的麻煩,更不用替曄國去做同那遠在萬里之遙的朔狄部落交易的棋子了。
夜色正濃,黑瞳少年立身于營地里負責守夜的朔狄武士面前,梗著脖子問道:“白日里那個傷了人的武士呢?現在便請他出來與我較量較量吧?!?p> “你——該不會就是下午那紅發(fā)姑娘口中所說的高手了吧?”對面的蠻人武士有些詫異地打量起這個頗有些唐突的孩子,卻是攔在他的身前,紋絲未動。
“不行么?你快去里面通報一聲,早些打完我也好早些回去睡覺。”
此時黑瞳少年的個頭已經快要趕上向百里了,然而立在五大三粗,仍比自己高出半頭的朔狄武士面前,卻依然顯得單薄瘦弱。他臉上不動聲色,卻暗地里挺起了胸膛,想讓自己顯得更加魁梧一些,口中還不住地催促著。
“哈哈哈哈,你這小鬼可真會開玩笑,身上的奶腥氣還沒退干凈,便學人說起大話了?”
對方輕蔑的譏諷反而令少年起了勝負心,心中一直憋著的那股勁兒,也好似脫了韁的野馬般沖撞而出,當場提高了嗓門嚷嚷起來:“怎地,你們瞧不起人么?”
正當此時,剛剛洗漱完畢的圖婭公主正準備就寢。聽見營地外忽然起了爭執(zhí),便忍不住命帳內侍女將門簾掀開了一條縫來。
搖曳的火光中,將炎隱約看到一名身上裹著白羊皮大氅的妙齡少女,正遠遠地朝自己這邊瞥來,緩緩從背后取下了七尺七寸的嘯天陌,橫刀胸前朗聲道:
“帳內之人便是那牧云部的公主了吧?今日有幸得以同你帳下勇士過招,還請成全!不過動手之前我有一個請求,萬望公主能夠答應?!?p> 帳內的圖婭隱隱覺得,這個看似莽撞卻又不失禮數的少年人深夜造訪,應該不是單純?yōu)榱颂魬?zhàn)都烈的。她心中忽然有些好奇起來,立刻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婢女退下,旋即邁步行至了帳外:“你有什么請求?且說來聽聽?!?p> 直至這時將炎方才看清,對面那姑娘的皮膚并不似宛州女孩那般細膩白嫩,而是狄人所特有的淺褐色。其披散著的滿頭青絲猶如瀑布般順滑,臉上有些膽怯卻又故作鎮(zhèn)定的模樣,也同大膽潑辣的甯月迥然有別。
甚至連少年人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此戰(zhàn)究竟能有幾成勝算,可他卻知道自己必須要為朋友賭上一次,胸中一股血氣翻涌上來,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此番交手,若是我勝了,你們便不可繼續(xù)逗留在暮廬城中,煩請連夜離開這里!”
“笑話!你以為自己是誰,這么輕易便可勝了都烈將軍?況且,我們公主乃萬金之軀,舟車勞頓,又豈是你隨口一說便要聽話離開的?!”
守夜的武士暴喝一聲,登時便要上前趕人。帳前的公主見狀卻立刻將其喝止,繼續(xù)看著面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問道:
“閣下既是來找都烈較量,他便理當應戰(zhàn)。牧云部雖已不復當年的風光,但我此行乃是為了與曄國和親,行同盟交好之宜。除非你便是曄國公為我欽定的未婚夫婿,否則我絕無可能聽你來告訴我,往后該如何行事?!?p> 誰知她話音未落,身側的偏帳中卻突然沖出了一名更加魁梧高大的武士,二話不說便劈手自哨衛(wèi)手中奪下了兵器,將其在暗夜中舞成了一道寒光,徑直朝少年人的身前攻來:
“原來你便是此前燁國使臣口中提到的那個南人小鬼!臉上連根毛都還沒長出來,便想要迎娶我部公主?等下輩子吧!”
將炎頓時察覺到空氣中涌現出的一股濃烈殺意,欲擺開架勢做好迎戰(zhàn)的準備。狄人公主見狀也當場失聲叫了出來:“都烈且慢!他并非——”
但一切都已然太遲了。如今狄人武士手中揮舞的乃是一柄玄鐵鑄造而成的開山斧。只用橫劈與縱砍兩種招式,斧刃上的勁風便已逼得黑瞳少年站立不穩(wěn),連連向后退去。
“斗志不滅,長刀不落!”
情急之下,將炎的腦海中忽然回響起向百里平日指導自己練刀時常說起的這句話來。他定了定神,并沒有被對方的兇狠氣勢嚇退,只是稍稍后撤半步,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在躲過了雷霆一擊之后,也立刻挺刀朝對那武士的胸前刺去。
開山斧沉重,少年人本以為對方無法輕易收住勢頭,不料都烈卻在眨眼便已將斧刃調轉過來,以迅雷之勢使出了后招,再次朝著他的腿上劈來。將炎心下一凜,手中的嘯天陌剛剛刺出一半,便只得硬生生地收住,又反手朝著對方的腕上平削過去。
眨眼間,二人手中的兵器已接二連三地交鋒了數次,擊起的火星四散飛濺,將黑夜中纏斗著的兩張面孔也照得亮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刺激,都烈口中爆發(fā)出聲聲震耳欲聾的戰(zhàn)吼,竟是愈戰(zhàn)愈勇,大開大合地揮動巨斧攻將過來,好似要把面前的少年生吞活剝。
將炎的心中也已然明了,這場比試很快便會成為一場比拼力量與耐力,毫無技巧可言的惡斗。那狄人武士的膂力足足是自己的數倍,一味地防御只能處處受制。
而少年人更加清楚,越是這樣的對決,自己便越不能在氣勢上弱下去。唯有趁著還有力氣還擊時盡快抓住對方弱點,方能險中求勝,殺出一絲希望!
在開山斧的分量拖累下,都烈的招式間很快便露出了微小的破綻。于是黑瞳少年便也不再一味躲閃,而是舉起手中的長刀,穩(wěn)穩(wěn)立在原地,等待對方攻至自己身前。
“納命來吧!”都烈再次高喝起來,仿佛是頭準備決一死戰(zhàn)的雄獅!
“你們兩個勝負難分,再打下去只能是兩敗俱傷,還不快些住手!”
見到這樣搏命的場面,狄人公主不由得驚呼起來,想要制止這場注定要見血光的搏殺。與此同時,營地間也騰起了一聲如巨龍咆哮般的尖嘯,直沖云霄,震得所有人肝膽俱裂。
眨眼的功夫,都烈便已同將炎錯身而過,旋即迅速轉身,重又拉開了架勢準備再戰(zhàn)。然而,武士手中那柄開山斧寬厚的斧首,卻已不知飛去了哪里。少年手中的嘯天陌則直指天上的殘月,刃尖沾著一絲鮮艷欲滴的紅。
圖婭的驚叫聲還未散去,便見都烈忽將手中光禿禿的斧柄朝地上重重一杵。隨后整個人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晃晃悠悠地跪倒下去。
一股殷紅色的液體漸漸在其身下匯聚成型,紅色的痕跡擴散開來,滲入沙土之下。血流得很疾,朔狄武士也再無法依靠手臂的力量支持住自己沉重的身軀,恍若一座崩塌的大山般轟然倒向了地面。他身上一道明顯的傷痕也顯露了出來,由腹間一直貫穿到后脊。
“都烈!”
年輕的公主再也顧不得矜持,赤著一雙腳便從帳前沖了過來。鮮血染紅了她身上那張純白色的羊皮,就仿佛是一朵染血的雪蓮,在夜色中毫無顧忌地流露出自己的悲傷。
血流如注,轉瞬間都烈的口鼻間便已沒有了氣息。直至此時,將炎才終于意識到方才自己使出的那招近乎完美的摧山,幾將對方的身體生生斬作兩截。
“這個南人殺了都烈!宰了他,替都烈報仇!”
營地中剩下的十名朔狄武者,皆是都烈特意為此次南下之行挑選出來的心腹勇士。見自己的頭領居然橫死當場,他們當即揮動著手中武器朝將炎發(fā)起了瘋狂的沖鋒,甚至連一旁抱著都烈尸體的公主接二連三的喝止,也被徹底淹沒在了振聾發(fā)聵的怒吼聲中。
然而,黑瞳少年卻并沒有拔腿逃走,更沒有多做半句解釋,而是重又舉起了手中的七尺長刃,面對如憤怒的獸群般沖向自己的蠻族武士,徑直迎了上去!
此時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贏。若是想要活,他唯有成為最后的贏家!
同一時間,暮廬城東市。跟丟了祁子隱的甯月重重地敲響了折柳軒的大門。正在夜讀的向百里剛剛將門打開一道縫隙,不等開口說話,紅發(fā)少女便已闖將進來,一邊走還一邊數落起對方的不是來:
“大叔你怎地如此心狠?居然就這樣讓國主把子隱當作籌碼送了出去?難道他在你眼中,也不過是個可以隨時拋棄的庶子嗎?”
向百里瞬間便明白了面前姑娘的來意,皺起眉頭低聲問道:
“小丫頭,你深夜來此,便是為了同我說這個?”
見對方作如此反應,甯月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不然呢?子隱他根本就未想過迎娶那個朔狄公主的事,你們?yōu)楹我扑?!?p> “你又是從何處得知這個消息的,這其中當是有什么誤會。”
“大叔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子隱是人,怎能被當做交換利益的禮物送予那些狄人?!你現在便入宮去面見國主,讓他收回成命!”
甯月根本不給青衣男子任何辯解的機會,心中只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么??上虬倮飬s依舊搖頭,用力按住少女的肩膀命其坐下:
“今日之事,國主連手諭都尚且未擬,又何談收回成命?他本也是打算明日早朝之后,先問過百官與少主的意思之后再做定奪。若是子隱不愿,他是絕不會強迫他從命的!”
這樣一來,卻該輪到甯月詫異了。她瞪起了一雙青藍色的眼睛,滿腹懷疑地看著面前的青衣將軍:
“大叔你沒騙我?那小結巴他怎么會說——”
“將炎?這個臭小子,聽風便是雨了!他倆現在人在何處?”
向百里十分了解這個同年輕時的自己極為相似的少年人的脾性,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我,我不知道。我是追著子隱出來的——”
“那如今少主人呢?”青衣將軍愈發(fā)著急了,轉而又問。
“我,我也不知道。我將他跟丟了,便只好一個人過來找你出氣……”甯月也聽出了對方語氣中的不安,心下不禁有些擔憂起來。
然而不等青衣將軍再說,門外卻是忽然闖入了一名氣喘吁吁的御翎軍來:
“大都護!泰春門外有人同那些狄人打起來了!據稱是個身著墨翎衛(wèi)皮甲的少年人,其右側的眉毛中間有一道長疤!”
“是將炎!”
聽來人如是說,院中的向百里登時面色大變。他意識到在短短一夜之間,事情已經由一個誤會發(fā)展至完全脫離控制的地步,當下便命前來報信的赤翎衛(wèi)回營調兵,去城南同自己會合。其本人則拉起甯月,飛身騎上栓在院中墨云踏雪,朝泰春門外的朔狄營地飛馳而去。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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