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青衣將軍策馬趕至朔狄營地時,老遠便瞧見一個少年人的影子立于月下。其手中仍死死握著那柄閃著烏金色寒光的修長陌刀,擺出一副臨敵的架勢,巋然不動,恍若一尊石像。
少年上半身的衣甲已經(jīng)在打斗中被扯得稀爛,露出肌肉緊實的后脊與寬闊的肩膀。其渾身上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刀傷,恍若從地獄中浴血搏殺而出的惡鬼一般??杉幢銈厝绱?,他也并沒有在朔狄武士的圍攻中敗下陣來。
都烈的部下同將炎搏殺了足有三炷香的功夫,圖婭公主才得以喝止住復(fù)仇心切的武士們,也終于救下了體力不支的將炎一命。然而,都烈的尸首早已變得冰冷,再無復(fù)生的可能。黑眼睛的少年更是始終不肯放下心中的戒備,并不接受對方提供的醫(yī)治,只是執(zhí)拗地橫刀立于原地,任由鮮血在自己的腳下匯聚成河。
恍惚間,遍體鱗傷的將炎忽然聽見身后響起的馬蹄聲,艱難地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他的視線早已變得模糊,卻仍看到了黑暗之中那一簇如火焰般鮮艷的紅發(fā)。
“月兒……你怎地……來了?”
見到同伴,少年人身上摒著的最后那股勁也徹底泄了,根本無法站立得穩(wěn),手中陌刀也嗆啷墜地,整個人便如同一株被伐倒的大樹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在甯月悲戚的哭喊聲中,向百里帶著她與重傷昏迷的將炎離開了狄人的營地,打馬沖入了城內(nèi)最好的醫(yī)館。
將炎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雖不下百處,所幸多數(shù)皆未能傷及要害??僧吘箘?chuàng)面太多,撕開的皮膚下筋肉曝露,鮮血好似泉涌一般,根本來不及細細縫合。館中大夫見狀,也只得取來一只鐵釬在火上燒至通紅后,直接按壓于傷口之上用以止血。
滋滋啦啦的聲音登時在醫(yī)館中響起,緊接著空氣里也飄散出一股皮肉被燒焦之后的古怪氣味。甯月實在不忍看下去,強忍著腹中的惡心捂嘴向外逃去。
然而她甫一掀開醫(yī)館門前掛著的布簾,便瞧見外面竟立著個頗為局促的年輕女孩。對方看起來同自己差不多年紀,小麥色臉蛋上帶著些嬰兒肥,嘴唇紅潤光澤,青絲如絹,烏黑的雙眸卻左右閃躲著,不敢與自己對視。
對方的額角鼻尖滿是細密的汗珠,手中還牽了一匹白玉般的獅子馬,一雙腳就這樣赤裸著站在石板路上,身上也只穿了件單薄的白色里衣。雖然其肩頭裹了件深紅色的披風(fēng),卻還是在早春的夜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
甯月忽然反應(yīng)過來,眼前所立的便是白日里曾見過的那個蠻人公主。只是她沒有想到,對方竟敢獨自一人騎馬跟在向百里身后追至了城里,當即火冒三丈怒斥起來:
“你來這做什么?!”緊接著她又上前一步,狠狠向?qū)Ψ缴砩仙焓滞迫ァ?p> 圖婭公主當即倒地,被青石板擦破了手掌和肘尖。她雖驚恐地瞪起了雙目,卻并沒有立刻爬起身來要跑,而是如同一只雨燕般輕聲問道:
“那個男孩——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虧你還敢來問小結(jié)巴怎么樣了!那么多人打他一個,能好得了么?!”甯月怒不可遏地抬起一只手來,說著便欲朝對方臉上打?qū)⑾氯?,“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公主,也不管旁人是不是對你敬畏有加。若是今日小結(jié)巴他——他——我發(fā)誓一定要教你們血債血償!”
“對不起,此事全因我而起。若是當初我沒有同意讓都烈護送我南下,便好了……”
圖婭公主雙目低垂,眼中竟是落下了兩大滴晶瑩的淚花。甯月忽然一怔,舉在半空中的手卻是輕輕地收了回去。她并不清楚面前的姑娘同那死去的朔狄武士究竟是何關(guān)系,但從對方悲慟的表情里她卻清楚地讀出,在今夜這場你死我活的血戰(zhàn)中,并沒有贏家。
紅發(fā)少女不禁為自己下午向都烈發(fā)起的那番挑釁后悔了起來。她忽然覺得,或許正是因為自己的魯莽,才讓那個看起來孤傲蠻橫的朔狄男子慘死于將炎刀下。而若是自己沒有在搞清楚事情原委之前便妄加推斷,祁子隱或許便不會沖動離開迦蕓齋,將炎或許更不會因此而受此重傷!
直至一串匆忙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響起,愣在原地的甯月才重新回過神來。然而還不等她看清楚來人的樣貌,臉上便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對方一巴掌:
“小妮子好大膽子,竟敢對我們古恩吉動粗!”
打人者是公主身邊的貼身婆子。她膀粗腰圓,臉上帶著草原人特有的兩團紅暈。若是平時,應(yīng)當也是個慈眉善目的淳樸女人。然而此時看見到公主倒地受傷,一時間也失去了理智。
“烏仁阿嬤快住手!不關(guān)這位姑娘的事,是我自己赤腳跑出來,不小心滑了一跤。”
圖婭立刻伸手拽住了對方的裙擺,卻是將所有責(zé)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婆子這才回轉(zhuǎn)過身,將公主由地上抱去了醫(yī)館前的石門檔上坐定,又取出隨身帶來的鞋襪與裘皮大氅,耐心地一件件替其穿上:
“我的古恩吉呀,下次你可千萬別自己一個人亂跑了。這些南人剛剛才殺了都烈,天曉得會不會對你做出些什么冒犯的事呢?!?p> “阿嬤你別太擔(dān)心了,我沒事的,這些人也都是好人。若是他們想要害我,根本用不著等到現(xiàn)在?!惫鞣鲋鴮Ψ降氖直壑匦抡酒鹕韥?,看著甯月關(guān)切地問道,“你臉上還疼不疼?”
“用不著你裝好人!”
紅發(fā)少女依舊怒火難平,憤憤地別過了臉去。一旁的婦人見狀還想說些什么,但見到公主朝自己一個勁兒地搖頭,只得將話憋回了肚里。
隨之而來的,是一段長久的沉默。最后仍是狄人公主率先開口,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對不起,阿嬤她方才只是為了保護我才動手的。她是從小一直照顧我長大的奶媽,心中自然便會多了一分關(guān)心?!?p> “古恩吉!同一個南人有什么好解釋的!你貴為公主,根本沒有必要道歉!”
“阿嬤你錯了,這位姑娘會生氣也是人之常情。畢竟此前是我?guī)は碌奈涫坎恢v比武的規(guī)矩,傷了那個男孩在先。如今釀成的后果,自要由我來承擔(dān)。”
“你用不著替我說話!”
甯月回過頭來狠狠剜了對方一眼??蓪γ娴胰伺⒌拿加铋g只是帶著一絲淡淡的哀傷,依然沒有表現(xiàn)出分毫的慍怒,完全不符她所聽說的朔狄人那驍勇彪悍的刻板印象。
“你——也覺得我挺奇怪的吧?我的母親雖是父罕正室,卻是御北國人。所以在我的身上,其實是帶了一半南人血統(tǒng)的……”
不知為何,圖婭公主竟主動同甯月說起了自己的身世,任憑身旁的烏仁如何勸阻,也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說話時她始終低垂著雙眸,只能看見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
“母親深受父罕寵愛,故雖身在草原,卻一直堅持教我學(xué)習(xí)南方諸國的禮節(jié)詩文,族中更是無人敢多說半句。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會作為此次南下和親的唯一人選。即便我早已同族中的一位年輕武士定下了婚約,即便那個人是都烈……”
直至此時甯月才終于明白,為何那個名叫都烈的朔狄武士,只要一提到公主和親的事便會火冒三丈。她不由得對面前這個狄人少女生出了些許同情,心中的怒火也因此而消去了大半,繼而順著對方的話問了下去:
“既已有婚約在身,你的父罕怎會如此狠心送你南下?你的母親又為何不出面阻止?”
“父罕沒能熬過去年的冬天,已經(jīng)去了眾神保佑的長生天上。而額達——也就是我的那個血脈相連的兄長,則繼位成了新的合罕。新罕曾當著族中長老們的面,于父罕靈前立下光復(fù)牧云部的重誓。故而在他繼位之后下達的第一條敕令,便是命我南下和親。”
說到這里,圖婭不由自主地頓了一頓:“至于我的母親——朔北苦寒,生存不易,朔狄人歷來不會在部族之中養(yǎng)一個閑人。欽那本就不是母親所生,自然不會幫著她說話。而母親既不能做粗重的活計,又無法下嫁給族內(nèi)其他男子生兒育女,所以在額達繼位之后,便將她同父王的遺體一道送進攬蒼山里陪葬去了……”
“怎么可以這樣……”紅頭發(fā)的女孩瞪大了眼睛,難以想象對面這個姑娘曾經(jīng)歷過的,是一段怎樣黑暗無助的時光。
“額達一向都很在意族人的眼光,更容不得旁人的指責(zé)。如今他肩上負著的,是振興整個牧云部的使命。而我身為令巴克烏沁家蒙羞的不純之血,此刻仍能活在世間的唯一原因,便是尚未婚育,可以作為一枚用來交換利益的籌碼,用自己的身體為牧云部換回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狄人公主仍不疾不徐地解釋著。說起這些事情時,她的語氣里并沒有顯露出太多的苦澀與無奈,就好似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而兩名女孩之間濃濃的敵意,也仿佛隨著交談的深入而不知不覺地化解了開來。
“所以……你便就這樣認命了么?為何庶出的孩子,便總也擺脫不了作棋子的命運……”
甯月忽然覺得自己心中很悶。她忽然又想起了祁子隱,感同身受般迫切地想要說些安慰的話來??蛇€不等開口,對方便已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輕輕地搖起了頭:
“姑娘,你大可不必為我這樣一個蠻子的事情而煩擾。今夜我便會下令拔營,離開暮廬城。而這場鬧劇,便當它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好了?!?p> “可是古恩吉,此次你南下和親之事早已天下皆知。若就這樣回去,新罕他是絕無可能輕易放過你的!或許還會因辱沒家族的臉面而將你處以極刑??!”
烏仁阿嬤聽聞自己的主子竟是心生退意,立刻變了臉色從旁勸道??蓤D婭公主卻并沒有再應(yīng),而是牽起那匹雪白色的玉獅子,轉(zhuǎn)身朝遠處行去了。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p> 狄人公主經(jīng)過自己的身邊時,甯月忽然聽見對方口中小聲問道。她先是愣了一愣,呆呆地立在原地,目送著那個纖弱的身影漸行漸遠,隨后才沖其高聲喊道:
“我叫甯月!你等一等,我還有話要問!”
可圖婭卻再也沒有回頭,只是于一眾武士與隨從的簇擁下,徹底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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