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綏十一年,十月初三。深秋的雁落原雖不似宛州郊外,放眼望去沒有大片墜著沉甸甸谷穗的作物,然而一場秋風(fēng)過后,漫山遍野的草木也都好似約定了一般,一夜間便從滿目翠綠蛻變成了大片的赤金與橘紅。
每年這個時候,牧云部的合罕都會率領(lǐng)麾下的年輕武士,縱馬于草原四方舉行盛大的圍獵,借此磨煉騎射的技藝。與此同時,族中的女人們則會紛紛乘上大車,跟在武士們身后,隨時為其準(zhǔn)備飲酒與吃食。
圍獵的對象,主要是草原上的野兔和地獺。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打回些赤狐與猞猁。若是得遇幾頭落單的野牦牛,人們便會立刻就地安營扎寨,一連住上好些天,直至將整頭牛都吃干抹凈了方才離開。草原上的人,視每一頭獵物為盤古大神對人間的饋贈,即便無法全部帶走,也絕不能浪費。
極為罕見的,獵人們可能還會遭遇棕熊。這種草原熊比出沒于南方山里的同類生得更高更壯,每一名牧云部的武士,皆將親手獵殺一頭這樣的碩熊,視為證明自己勇氣的象征。故而獵熊成功之后,他們都會圍攏在其周圍,直接用刀剖出熊心與熊膽,就著血水與膽汁分食下去,希望借此獲得巨熊的武力同膽量。
今年新罕率眾圍獵,圖婭與將炎也奉命隨隊出行。此時的黑瞳少年早已換上了一身寬袍大袖的行頭,連發(fā)髻也扎成了朔狄人的模樣,加上那一雙本就如墨的雙瞳,似乎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其中。
來到雁落原已經(jīng)大半年的時間,將炎也漸漸習(xí)慣了草原上的生活。相比之前熙攘繁盛的暮廬城,這里的日子雖然艱苦,卻更加的無拘無束。
畢竟是圖婭帶回來的北子,即便如今曄國早已改易了主君,然而對于絕大部分的牧云部族人而言,這個南人便是公主未來的夫婿。因此,他們始終都對沉默寡言的將炎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既不會同其走得太近,也輕易不敢找他麻煩。如此一來,少年人倒也落得個逍遙自在,終日抱著自己的嘯天陌,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上一直舞到天黑方肯罷休。
少年的這柄長刀,也是圖婭命人去鐵重山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中尋到后送還給他的。朔狄人本就彪悍善武,連族里的婦女與孩子都可能在靴筒內(nèi)側(cè)藏著一柄匕首,故而即便嘯天陌的長度看上去著實嚇人,也無人對此表示過不滿。
半年多來,狄人公主只要一有空便會主動拉上將炎,騎馬于草原上漫無目的地游蕩,看日升月落,看云卷云舒?;蛟S因為少女身上帶了一半的南人血統(tǒng),所以除去其帳下一手將自己帶大的烏仁阿嬤與元逖老將軍之外,相較于其他的仆從與侍衛(wèi),她反而對這個黑眼睛的少年有著一絲不同尋常的親近之感。仿佛待在其身邊,便能與母親的在天之靈,與那個自己從未去到的故國離得更近一些。
這日傍晚,夕陽西下,殘霞漫天。帳前的篝火上,正炙烤著合罕派人送來的幾條剝了皮的地獺。秋后的地獺異常肥碩,豐厚的油脂滴入火中,滋滋作響。不遠(yuǎn)處,兩弦琴拉奏出一曲悠揚蕭瑟的樂聲,獵手們則紛紛圍坐在在主帳前飲酒吃肉,放聲大笑。
圖婭側(cè)目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黑瞳少年——牧云部眾們的載歌載舞,似乎并沒有勾起他的任何興趣。眼下,其只是盤膝坐于帳前的篝火旁,仰頭看著天上南飛的雁群發(fā)呆。
“趁熱吃吧,不然肉冷了會有土腥味的?!?p> 狄人少女用一柄手指長的鋒利小刀,將滴著油脂的獺子肉割成一片一片的,盛在盤中遞到對方跟前。
將炎本能地接過遞來的吃食,卻并沒有往口中送:“我還不太餓。”
“是念家了,想要回南方去嗎?”
圖婭忽然覺得少年人今日的情緒似乎同往日不太一樣,便也放下了手中的刀,肩并肩地在其身旁坐下,柔聲問道。
將炎卻搖了搖頭,將視線從天空中收了回來:
“回家……如今我都已經(jīng)搞不清楚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了。那個小漁村,早已于多年前化作了一堆灰燼。而暮廬城中的家人,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們身在何方。眼下,似乎只有這片草原,大約勉強可算是最像家的地方了吧……”
說著,他又用手指了指數(shù)丈開外,那些明顯露出了醉意的朔狄武士們,“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像他們這樣的人,似乎永遠(yuǎn)都沒有煩惱一般?!?p> “草原人本就是如此的啊。這片遼闊曠野,造就了他們的開朗與豁達(dá)??烧l心中沒有點事呢?我們都失去過親人,也都曾經(jīng)歷過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番不經(jīng)意的話,卻令圖婭不禁有些感同身受起來——在出生長大的十六年間,其親眼目睹了母親在牧云部中吃過的苦,流過的淚。正如少年所言,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草原于她而言,似乎也不過是個世上最接近家,卻依然不能稱作為家的地方。
然而將炎卻并沒有注意到同伴情緒的變化,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道:
“其實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朔狄人放著如此自由快活的日子不過,究竟為何要去發(fā)動戰(zhàn)爭,掠奪本就不屬于自己的土地呢?”
圖婭一時被問得有些愣住了,片刻之后方才開口回答:
“或許是因為殘酷的自然教會了我們,弱肉強食才是這世間唯一的真理吧。草原上唯有群狼才有肉吃,不至于在凜冬長夜里餓肚子。而若是牛羊,到頭來都只能面臨被吃的命運。”
黑瞳少年沒有想到,這樣一番似乎冷酷無情的話,竟是自面前這個柔弱女孩的口中說出來的。他扭過頭,有些詫異地看著對方:“類似的話我以前倒是聽人說過。但很多時候人之所以會殺人,所為的根本就不是生存,而是貪婪與仇恨!”
“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其實大部分的草原人同你想的一樣,只想著過上有肉吃有帳住,安定和平的日子,便已經(jīng)知足了。”
“那為何他們?nèi)缃袢孕母是樵傅刂阈珠L為虐,不僅建立起那支恐怖的鐵重山,更對邑木部的人痛下殺手?難道六十年前他們祖輩親人所經(jīng)歷的那場慘敗,已經(jīng)被徹底忘記了嗎?”
少女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因為他們相信,若是自己不搶先進(jìn)攻別人,便會反過來被別人消滅。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根本無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甚至連自己所聽的話是真是假都無從分辨。他們一生勞碌、奔波,甚至丟了性命,卻不過是在為別人鋪路。然而即便如此,若換做是你,你是愿意做一頭盲目的狼,還是做一頭待宰的羊呢?”
面對少女的反問,將炎思慮了許久之后方才喃喃地道:
“我不想變成被利益驅(qū)使的惡狼,但也絕不會讓自己輕易成為別人的獵物!”
見其一副嚴(yán)肅的模樣,身邊的少女卻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聽你的意思,是打算做一頭獨善其身的孤狼啰?”
“一頭……孤狼么?”
少年忽然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了遠(yuǎn)方,投向了已經(jīng)漸漸沒入地平線下的夕陽。此時雙月尚未升起,在交織著一片橘紅與淡紫色的天球上,一點淡藍(lán)色的光格外醒目。
那是天狼星,是除了北衡外,常年出海的父親唯一教會他辨認(rèn)的星。其父常用它來尋找自己歸家的方向。而此時,那顆明亮的孤星也忽然勾起了將炎心中無限的惆悵:
“草原上的狼有仇必報,我現(xiàn)在卻連替父母與百里將軍報仇的機會都沒有。又如何能算是一頭合格的狼呢?大約,只能做一只獨善其身的兔子吧……”
見同伴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圖婭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戳到了對方的痛處,連忙倒上了兩碗酒,自己一碗,又遞給少年一碗,笑著勸道:
“好啦,好啦。人生在世不過數(shù)十載,只要每天都過得快活便行了,想那么多有的沒的只能是自尋煩惱。本公主一向不喝酒的,今日破例陪你一醉方休,祝愿你我二人今后無論遇上什么憂愁與煩惱,都能迎刃而解,可好?”
濃濃的酒香滿溢在深秋清冷的空氣里,混雜著些許枯草的氣味。將炎也覺得自己有些過于感懷了,端起酒碗來吞了一大口,卻登時被嗆得咳嗽起來:
“這是什么酒?怎地同之前喝過的奶酒不一樣?”
“這可是我們牧云部的特產(chǎn),被稱為薩爾哈,意思是忘憂之泉。此酒是用攬蒼山上最純凈的雪水同野青稞釀造而成,相傳飲下之后,可使人忘卻世間的一切煩惱與痛苦。然而因為產(chǎn)量稀少,只有在各種盛會慶典時才會拿出來供人飲用。你剛來草原不久便有能夠幸嘗到它,也算是世間少有的福氣了?!?p> 見狄人公主如此豪爽,將炎的心情也頓時變得開朗了許多。他仰頭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不由覺得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也似乎真的將所有憂愁和煩惱都拋諸于腦后。
“將炎,你可知道為何我族會在每個秋天,費這么大的功夫來獵野兔同地獺嗎?”
圖婭又重新切了一大盤冒著熱氣熱的獺子肉,遞到了同伴面前,旋即改換了話題。此時的肉比之前烤得更加焦香酥脆,蘸上些香料調(diào)味后,又掩蓋住了大部分的土腥味,更是增添了一些有別于牛羊肉的風(fēng)味。
“為什么?”
黑瞳少年大口就著美酒吃肉,將手指上沾的汁水也悉數(shù)舔了個干凈。
“別看這些小東西并不起眼,但它們每年都會誕下一大窩幼崽。入冬之前,這些幼崽便能長至成年,于草原各處打出無數(shù)新的地洞來。冬季一旦下雪,這些洞口則會被完全覆蓋起來,馬兒若是一不小心陷進(jìn)去,便會將腿折斷,再也不能跑了?!?p> 最后一絲夕陽的余暉,將狄人少女淺褐色的皮膚映得發(fā)亮,恍若鍍了一層金。她不勝酒力,一張小臉紅撲撲地,卻又端起酒碗啜了一大口:
“除此之外,野兔與地獺在越冬時還會大量啃食草根,連草籽都能吃個精光。若是將草場的根基傷了,來年的牧草便會欠收,影響到牛羊的食物來源,進(jìn)而危及到草原人?!?p> “聽起來確實煩人,那明日我也幫忙,多獵些獺子和野兔回來。”
少年用力點了點頭。剛剛飲下的薩爾哈令他的腦袋有些暈暈的,心中卻忽然有些暗自期盼,眼下這般輕松的時光今后能夠再多一些,再久一些。
“你說起來簡單。這些小東西逃得可快了,很多時候連箭都不易射中。而且它們極度警覺,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會向同伴發(fā)出警告——”
圖婭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誰知附近土坡上的幾只地獺竟似覺得少女的一番描述仍不夠形象,忽然直立起身體,沖著天空發(fā)出了幾聲尖利的吠叫。
少女與少年的目光登時便被這叫聲吸引了過去。遠(yuǎn)處圍坐在篝火旁的武士們也驚訝于獵物膽敢在營地附近現(xiàn)身,醉醺醺地重又抄起手邊的弓和箭。然而就在此時,大營一側(cè)的馬圈內(nèi),卻傳出了一陣蕭蕭的馬嘶,竟是馬群受到了驚嚇!
將炎的酒登時便醒了大半,伸手便拽起身旁步伐踉蹌的公主,同營內(nèi)的武士們一齊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然而待眾人趕到馬圈旁,騷亂卻已然平息了下去。
只見圍欄中的數(shù)匹戰(zhàn)馬,似乎被什么猛獸咬斷了喉嚨,馬腹也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肚腸流了滿地。一位須發(fā)花白的高大老者率先帶人趕到,此時正蹲在馬尸前仔細(xì)查看著,片刻之后朗聲對圍觀的人群道:
“十有八九是附近山上的雪豹竄了下來。幸好無人受傷,大家都各自散了吧。我這便去向合罕稟明情況,讓他多派些人手巡夜,加強戒備。”
“此人是誰???”
立身于馬圈外的黑瞳少年低聲問道。
“他叫木赫,是牧云部最大氏族之一——勃勒兀家的首領(lǐng),于族人間頗有威望。此次額達(dá)外出圍獵,便是由他做的安排——”
圖婭解釋了一番后,忽然盯著面前的馬尸皺起了眉頭,隨后將少年拉遠(yuǎn)了些:
“今日一共死了二十余匹馬……雪豹并不喜愛群居,又如何能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便咬死這么許多馬匹,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加之我仔細(xì)詢問過看馬人,所有被開膛破肚的馬匹都被僅被吃掉了肝臟,如今在朔北草原上,便只有一種可怕的動物會這樣做……”
聽同伴如是說,將炎的身子也不由得一震:“你莫不是想說,潛入營地的,或許是我們先前于歿野上遭遇過的那些馳狼?狼群已經(jīng)欺到了離人這么近的地方了?”
狄人少女猶豫著點了點頭,似乎還想再說什么,卻忽然感到有人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低沉著聲音在其耳邊囑咐道:
“公主殿下,這種毫無根據(jù)的猜測可不能亂說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將炎回過頭去,見是方才那個名叫木赫的老者不知何時湊上前來。圖婭立刻向?qū)Ψ阶髌鹆私忉尅.吘柜Y狼一事非同小可,若是缺乏必要的警惕,或許營地內(nèi)的所有人都將有性命之憂。
可面前的老者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
“公主太過多慮了。就算攬蒼山中真的有狼活動,它們也絕無可能在入冬之前便下山覓食。況且,最后一次有人于歿野中看見大群的馳狼,已經(jīng)是百余年前的事,其又怎么可能突然從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來?更不要說冒險輕易闖進(jìn)營地了?!?p> 見一時無法說服對方,圖婭連忙從身后悄悄扯了扯黑瞳少年的衣袖。她知道以木赫在牧云部中的地位,沒有真憑實據(jù),是幾乎不可能說服得了他的。
一場意外,令整個營地徹夜無眠,也提前宣告了圍獵的結(jié)束。萬幸的是,那些隱藏于暗處的猛獸再未出現(xiàn)過。然而年輕的公主心底卻隱隱覺得,這件事或許并非偶然,也斷不會就這樣輕易地結(jié)束。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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