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綏十一年的深冬,朔北草原上,歲暮天寒,白雪覆野。
眼下,牧云部各大家族成員,皆齊聚于雁落原中一處名為忽蘭臺的山坳里,期待著一場跨越整個冬天的盛大集會。
每年入冬之后,本就貧瘠雁落原上,僅剩的牧草也會被過膝的大雪覆蓋起來,甚至連經(jīng)驗(yàn)最為老道的牧民也無法尋得。唯有這片山坳之中降雪較少,有時甚至能留下足夠數(shù)萬頭牲畜越冬的豐茂水草,吸引著雁落原各處的牧民驅(qū)趕牛羊來此躲避寒冬。
久而久之,忽蘭臺便成為了牧云部族人心目中的一處圣地,甚至連非世襲的牧云部合罕,也是于這場集會之上推舉出來的。
草原的惡劣環(huán)境,鑄就了朔狄人的彪悍,也令他們極度信奉強(qiáng)者。其推舉首領(lǐng)的方式也極為原始樸拙——每隔十年,各大家族便會自薦出幾名體魄強(qiáng)健,成熟穩(wěn)重的青年男子,通過捉對角力的方式,最終決出一名優(yōu)勝者,于老罕故去之后,作為新的合罕繼位。
牧云部原本不過是朔狄各部中的一支旁系,既不像斡馬與青茲那般占據(jù)了最肥美的草場。也不似綽羅與邑木一樣同南方各諸侯國往來頻繁。然而,其部正是依靠在忽蘭臺大會上推舉出的歷代英主,迅速變得強(qiáng)大了起來。而后,更是擎著蒼狼與白鹿的旗幟,于短短數(shù)年間一統(tǒng)了朔北各部。
即便在百余年前,將朔狄各部聯(lián)合起來之后的牧云部也并沒有放棄這一制度,而是公平公正地邀請其余四部,一齊由忽蘭臺大會的角逐中推舉出至高無上的天合罕。只不過,除了牧云部的巴克烏沁家以外,這個位子至今還未曾由別的姓氏坐過。
歷任天合罕皆神力過人,首任者旭木顏更是史無前例地訓(xùn)練出了一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重甲騎隊(duì)來。然而,六十年前圖婭的祖父鎖陽關(guān)兵敗之后,青茲同斡馬兩部便立刻打起了算盤,撤兵退守至草原深處。其余各部也先后摒棄了推行了上百年的忽蘭臺大會,以此表示自己不再聽從牧云部號令。
待到圖婭的父親鐵沁上位之時,牧云部中各大家族早已自顧不暇,每次選派的,皆是些能力并不出眾的年輕人,走走過場罷了。故而鐵沁幾乎沒有費(fèi)什么力氣,也便順利成為了最后的贏家。身故后,其更是留下了一封羊皮詔書,將合罕之位直接傳給了自己的兒子欽那。
也正因如此,即便是在牧云內(nèi)部,也從未停止對于這位新罕的議論。只是礙于絕對忠誠于巴克烏沁家的鐵重山,才會應(yīng)允欽那暫時坐在這個位子上。然而現(xiàn)如今,雁落原上的情勢正悄然發(fā)生著變化。這一變化的速度于普通人眼中雖難以察覺,卻足以打破各大家族之間本就脆弱的平衡。
由于擅自發(fā)動鐵重山進(jìn)攻邑木部,族中原本主張休養(yǎng)生息的鹿派家族,紛紛指責(zé)欽那太過魯莽,無法繼續(xù)勝任合罕之職。而在支持欽那的狼派家族中,也有人開始擔(dān)心再如此放任其任性妄為下去,自己或許便會成為下一個邑木。
故而即便眼下十年期限未到,各家卻早已選拔出了最為年輕力壯的兒子,紛紛摩拳擦掌,為即將到來的權(quán)力之爭做好了準(zhǔn)備。而面對族中的大小問題,年輕的合罕卻好似被無數(shù)小刺扎傷了手指,拔不出抹不掉,卻又無時無刻不煩躁難忍。
其實(shí)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無論狼派還是鹿派,都在覬覦著合罕的位子,欽那又何嘗看不出來?然而他似乎是擔(dān)心自己無法于角力中勝出,始終不敢就舉辦集會一事做出任何表態(tài)。這樣一來,卻令各大家族愈發(fā)坐不住了,今年,竟是各自帶著豐厚的禮物來新罕的帳中邀戰(zhàn),儼然一副打算逼其當(dāng)場就范的架勢。
“你們想做什么!本王未曾召見便擅闖金帳,莫不是想要造反!”
眼下,欽那正沉郁著臉,如一頭發(fā)怒的猛虎般立在原地。片刻前他的手中還端了只銀制小碗,只是里面的奶酒剛剛遞到口邊,一口未喝便又放了下去。
在他對面立著的,則是牧云部中各大家族的首領(lǐng)。對方絲毫不懼新罕的怒火,其中一位用粗短的手指捋著臉上花白的胡須,笑了起來,正是前些日子還陪同合罕一起圍獵的木赫:
“如今我等也是應(yīng)各家族眾的請求前來,卻被合罕說得這般難聽。此事若是傳出帳去,恐怕各家各族的人都會不高興罷——”
話里畢現(xiàn)的鋒芒,令欽那的臉色愈發(fā)不好看了:
“您這番話,莫不是在威脅本王么?”
“未敢造次。”
“那么還請諸位先行退下,容我考慮妥當(dāng)之后,自有定奪。”
“未知此事還有何可考慮的?忽蘭臺大會,乃是自旭木顏罕時起便定下來的傳統(tǒng),即便是在我部最困難的鐵沁王時期也從未斷過。今日我等來此,不過是想聽合罕究竟作何打算。莫非,您同您父親一樣,有意違逆牧云部的傳統(tǒng),違逆列祖列宗?”
名為木赫的老者厲聲質(zhì)問起來。
欽那此時身上只穿了便裝,頭發(fā)也蓬亂地披在肩上,看起來頗有些狼狽。面對各大家族的族長,更似是被貓咬住了舌頭般,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額達(dá)他并沒有說不舉辦大會。倒是各位長輩,何必如此心急呢?如今距離祖宗定下的期限尚有八年時間,你們此舉不僅有損合罕的威嚴(yán),更有損我牧云部的威嚴(yán)哪!”
任誰都沒能想到,本應(yīng)待在自己帳內(nèi)的圖婭不知何時竟也來到了金帳外,將雙方此前的爭執(zhí)全都聽了個清楚。見自己的兄長陷入兩難,她立刻在將炎的陪同下入帳,立于人群中不卑不亢地勸解起來。
木赫卻是一臉不屑的模樣,更似因圖婭的這番話而有些慍怒:
“那么敢問公主殿下,難道欽那他幾次三番地推脫回避,便是顧及了在場各家族長輩們的尊嚴(yán)了么?有規(guī)矩,便須得依照規(guī)矩來。忽蘭臺大會究竟還辦不辦,今日必須給我等一個交代。否則,便是數(shù)典忘祖的逆罪!”
大庭廣眾之下,對方竟直呼起合罕的名字,若是放在尋常時候,早就會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懲處,可如今整座金帳之內(nèi)竟無人覺得不妥。唯有滿頭青絲的瘦弱女孩挺直了搖桿,同對方據(jù)理力爭起來:
“額達(dá)既然坐在了合罕的位子上,自然是明白這些的。只不過規(guī)矩由人定,當(dāng)年旭木顏罕初次舉辦忽蘭臺大會時便曾說過,其目的乃是團(tuán)結(jié)盡可能多的部眾,聚草原之力以成萬世之功,福澤我牧云后世子孫。切不可因一己之私利而勾心斗角!”
聽聞此言,木赫卻冷笑了一聲:
“公主此話可就太傷人了。今日過來的,有一半皆是跟隨你祖父弘吉戎馬生涯的老臣。我等這樣做,還不是因?yàn)閾?dān)心牧云部的未來么?畢竟如今強(qiáng)敵環(huán)伺——”
“您也知道如今牧云強(qiáng)敵環(huán)伺,正處于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候!既是如此,又為何在此時要求召開忽蘭臺大會?父罕他既是選中額達(dá)繼承罕位,自然有他的一番道理。如今額達(dá)他剛剛即位一年多,各方法令政策更是方興未艾,難道合罕之位頻繁易主,便是對牧云部好了嗎?”
圖婭說得義正辭嚴(yán),令對面的木赫也不由得瞪起了雙目,幾乎不敢相信這樣一番話竟是出自一個女子的口中。老者愣了片刻,忽然仰頭大笑了三聲,沖著欽那高聲嘲諷起來:
“好!你們巴克烏沁家不僅有鐵重山護(hù)著,連一介女流都如此能言善辯,令人自愧弗如。不過比起欽那,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殿下反倒更具英主的風(fēng)度與氣魄。只可惜她是個女子,否則我牧云部東山再起的那一天,倒是指日可待!”
對方說完便扭頭出了帳門,甚至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看來短時間內(nèi)都不會再來找欽那的麻煩了。
圖婭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然而甫一放松下來,她渾身上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畢竟木赫所代表的勃勒兀家是牧云部中最為龐大,歷史也最為悠久的一脈。若是由他帶頭挑事,怕是會有近半數(shù)的部眾響應(yīng),很是棘手。
誰料,自始至終都未能替自己說上幾句話的欽那,此時卻忽然抄起了案上早已放冷了的那碗奶酒,狠狠地朝妹妹的身上潑了過去!
“誰讓你來多事的!”
見額達(dá)怒不可遏地吼將起來,狄人公主當(dāng)場被嚇得愣在了原地。然而其身邊卻突然躍起一道人影,只聽“鐺”地一聲脆響,盛滿奶酒的銀碗被那人影揮拳凌空蕩開,酒水灑了一地,碗口也頓時變了形狀。
沖上來的人正是將炎。在帳內(nèi)仆從的注視下,少年人揉搓著被砸得生疼的手腕,將圖婭擋在了自己身后:
“方才若不是圖婭多管閑事,木赫那老頭恐怕早已逼著你召開那個什么大會了,如今你又有什么資格責(zé)怪于她!”
如此一來,欽那也變得愈發(fā)惱怒起來:
“大膽!木赫那邊本王早已做了安排,是絕對不敢僭越的!你又算是個什么東西,一條被人從南邊撿回草原的喪家之犬,竟敢插手我牧云部的家事!”
年輕的合罕指著少年的鼻子破口大罵。原本其只是想要出一出心中的惡氣,誰料話音未落,卻見將炎面色一變,竟是猛地向自己的懷中撞了過來!
毫無防備的欽那從來都沒有想過,對方一個南人,居然敢在合罕的金帳中動起手來,登時便被頂?shù)檬テ胶?,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帳幕雖然厚實(shí),卻還是經(jīng)不住兩個人的重量,一撞一壓之下,當(dāng)場破開了一道口子!
伴隨著一陣驚呼聲,黑瞳少年同欽那糾纏著滾入了帳外的雪地間。于四周聞訊而來的族人驚詫的目光中,年輕的合罕咒罵著想要起身,誰知身上狐裘鑲邊的華麗皮袍反倒成了一件累贅,令其還未同對方拉開距離,便再次被將炎掀翻在地。
“你說——誰是——喪家之犬?!”
之前欽那的一番咒罵明顯戳痛了黑瞳少年的自尊。只見他圓睜著如墨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吼道。
年輕的合罕也清楚這個南人小子并不好惹,下手絲毫沒有留情,一腳便蹬在了對方的臉上。將炎口鼻之中頓時血流如注,卻仍死死扯住了對方的袍角不肯松開。
“也難怪圖婭當(dāng)初會力保你這個毫無禮數(shù)、不懂分寸的狗東西,因?yàn)樗约阂彩悄先肆粝碌馁v種!今日既然自己找死,本王便成全你!”
欽那再次爬起了身來,奮力從身上除下了皮袍。隨即他又一伸手,竟是從身旁一名武士的腰間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彎刀。刀身上那道足有手指粗細(xì)的血槽,昭示著它是一件貨真價實(shí)的殺人利器!
“唰”地一聲,彎刀如閃電般自將炎的胸前劃過。所幸其身上穿著厚襖,只是被割傷了皮肉。然而鮮血還是立刻從傷口中涌了出來,很快便染得他身前一片血紅。
“你們兩個快些住手,別再打了!”
回過神來的圖婭也追出了帳來,然而眼下的情形已然是勸不住了。
欽那手中握有武器,很快便占到了上風(fēng)。他也似乎下定了決心要置將炎于死地,每次出手皆是殺招。
黑瞳少年卻并沒有一味地退讓,反倒在雪地中左躲右閃,尋找著對方的破綻。欽那早已殺紅了眼睛,招式也漸漸使得老了。忽聽將炎一聲怒喝,竟搶在對方兩次出招的間隙,不退反進(jìn),成功欺至了其身前。
南人少年雖不似草原人那般孔武,身板卻也足夠強(qiáng)壯。只見他一伸左掌,便已死死扣住了合罕持刀的手腕,隨后借著沖勁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腰帶,竟是將欽那高舉到了半空中!
這本是草原人才會使的擒拿招數(shù)??蛇@些日子來,將炎無事便會在摔跤場邊看武士們斗架,潛移默化之中竟也學(xué)了個七八分名堂。
伴隨著人群中傳來的一聲驚呼,欽那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其手里的武器也掉落下來,反被將炎緊緊握在了掌中。
“今日我便替圖婭除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禍害!”
黑瞳少年口中高喝著調(diào)轉(zhuǎn)刀頭,徑直便欲朝對方的胸前刺下。此舉嚇得欽那死死閉上了眼睛,竟是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將炎!你今日若是在這里殺了我額達(dá),牧云部可就真的要散了!”
猛然間,圖婭的聲音再次響起,隨后沖上前去死死抱住了同伴的手臂。她壓根沒能想到,事情竟會發(fā)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拉扯之下,黑瞳少年也終于回過了神,生生壓下了心中的怒意,將馬刀遠(yuǎn)遠(yuǎn)丟了出去,這才肯松開揪住了欽那的手。
年輕的合罕失神般倒在地上,沒有再掙扎,也沒有任何追究將炎的意思。因?yàn)槠湫闹忻靼?,自己今日險些喪命在一個南人手下,于族人面前已是威信掃地。而若非對方是個異族,恐怕以木赫為首的那群老家伙更是可以借此為由,商量著該如何廢黜自己的王位,另立新主了!
狼狽不堪的欽那只得暫時忍下這口惡氣。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于扈從的簇?fù)硐裸h(yuǎn)去,以期不要引起太多的關(guān)注。然而圖婭卻十分清楚,這位向來記仇的額達(dá)是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而因?yàn)樽约憾龅倪@樁禍?zhǔn)拢矓酂o可能就此了結(jié)。甚至,才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