漛州的夜,溫暖而濕潤。由大陸以東的滄瀾洋上吹來的海風,于清源河與明泉嶺構成的幽深峽谷間匯聚成云,為綾北高原帶來了充沛的雨水。即便深處內陸的月沼,也能隱約嗅到那股空氣中帶著的咸腥味。
月沼中多旅鼠、野兔,因此夜梟的數量也極為繁盛。這些善于捕獵的鳥兒好似潛伏于暗夜中的刺客,悄無聲息地移動,進而在關鍵時刻對獵物施以致命一擊。然而今夜,也不知是什么東西驚擾了林子里的猛禽,引得它們喧嘩得猶如一群被人圈養(yǎng)起來的家雞。
鳥叫聲中,岑婆婆忽然驚醒了。這已經是她奉昆頡號令,率領隨從們離開靖樞城的第三個月了。眼下,一行人早已在這片沼澤之中搭建起了臨時營地,所幸此處鮮有豺狼虎豹一類的大型猛獸出沒,水澤中卻多鯰魚、泥鰍,偶爾還能捉到些鸕鶿、野鴨打打牙祭,倒也不至于餓肚子。
老嬤下意識地伸手向身側的被褥中探去——為了確保甯月的安全,每晚她都要求少女必須睡在自己的身邊。然而一探之下,卻令其登時睡意全無,因為被子里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甚至連一絲熱氣都沒能留下,而本應躺在其中的甯月早已不知了去向。
“誰讓你睡的,月兒小姐去哪兒了!”
見負責守夜之人竟靠在一棵榕樹下睡著了,老嬤登時火冒三丈。呼喝聲也立刻驚醒了睡在附近的另幾名執(zhí)火,諸人環(huán)顧四周,卻不知該上哪里去尋。
“小姐帶走了幾件干凈衣物,還有干糧同淡水,就連那只小白狐也不見了,八成是打算趁著夜色偷跑!”
岑婆婆檢查了一下行囊,愈發(fā)焦急了起來。然而夜半更深,月光被沼澤里密密層層的林子遮擋住了,視線本就不佳。而古靈精怪的甯月又刻意隱藏了自己的去向,地上留下的腳印更是雜亂而無序,各個方向都有,根本無從判斷少女究竟去了哪里。
“天色這么暗,小姐她一定走不遠的!你們幾個還傻站著做什么,快些分頭去尋人!”
聽老嬤令下,執(zhí)火們方才反應過來,忙點起火把朝林子里四散而去。然而岑婆婆自己卻并沒有急著出發(fā),而是抬頭看向了此前夜梟齊鳴的那片位于營地西面的林子。
那個方向通往水澤的深處,正常人絕無可能將其選為逃跑的路線。然而在那片林中卻有一座低矮的小丘,而前些日子不幸逝去的珊瑚夫人,便恰好葬在那里。
老嬤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抄起法杖獨自一人向西追去。果真不出她所料,留在營地中的那些紛雜的痕跡不過是甯月留下的障眼法。追出去約半里多路,前方濕潤的泥土中終于又出現了一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腳印一路上行,正是通向珊瑚夫人的墓前。黑暗中,岑婆婆隱約聽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于是放輕了腳步。待漸漸看清了跪坐在墓碑前的那個紅發(fā)少女,她的心一下子便軟了下來,更加不忍去打擾正在為母親哀悼的對方,只是遠遠地立在了她的身后。
甯月卻不知自己的行蹤已然暴露,仍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母親,母親,女兒多想還能聽你說句話,就算是嚴厲的責罵,我也會笑著聽??!女兒曾經無數次幻想,有朝一日能夠將自己于陸上結識的朋友們帶到你的面前,能夠將自己在陸上遇到的奇聞異事統(tǒng)統(tǒng)說與你聽??扇缃窬退阄以僬f什么,你都無法聽見了。早知如此,我當初便該留在滄流城,留在你的身邊好好陪著你的。母親,你會怨女兒不懂事么……”
少女聲淚俱下,令身后的岑婆婆也不禁為之動容。老嬤實在不忍其再繼續(xù)這樣哭下去,片刻后終于開口勸道:
“小姐,慈母愛子非為報。你的心思,珊瑚夫人地下有知,是絕不會責怪半分的?!?p> 甯月沒有想到身后居然會有人,當即嚇得渾身一抖。轉頭見來者竟是岑婆婆,登時如一只受驚的野兔般,撩起裙角便向前方的密林里鉆去。
“那邊危險,小姐別去!”
老嬤沒能想到,不久前關系尚且親密的對方,而今見到自己竟會露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卻還是跟在其身后追了出去,一邊跑一邊擔心地喚著。然而紅發(fā)少女卻根本不予理睬,只是自顧自地越跑越遠。
無奈之下,岑婆婆不得不高舉起手中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詞起來。只片刻工夫,天空中忽地落下了一道耀眼的金光。很快,正在其他方向搜尋著少女下落的執(zhí)火們便聞訊趕來,將甯月的退路徹底截斷了。
“小姐,請不要讓老身為難。先隨我回去再說吧。”
老嬤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拄杖立于少女身前,卻是半分也不敢松懈。
“婆婆,那昆頡已經逼死了我的母親,難道你還打算眼睜睜看著他繼續(xù)逼死我嗎?”
眼瞧著執(zhí)火們向自己逼近過來,甯月卻是無法再后退一步。此刻她的鞋襪與裙角都已經被泥水浸得透了,身后更是一大片深淺未知的爛泥潭。少女知道,若是自己再向后退,或許便會陷入這水澤里,永世與月沼中的無數冤魂為伴了。
“小姐,讓你留在昆頡大人的身邊可是珊瑚夫人的臨終遺愿,請恕老身不能放你走?!?p> “不可能!母親自己明明說過,不希望昆頡同父親再繼續(xù)斗下去的!定是昆頡給她施了咒的,否則母親又怎么可能放心將我交給這樣一個混蛋照顧!”
紅發(fā)少女使勁搖著頭,根本聽不進勸。蜷在其懷中的雪靈也皺起鼻子,沖圍攏上來的人群低聲吼著。
“小姐,夫人將你托付給昆頡大人,絕對是出于她的本心。你便聽老身一句,留下來吧,大人他絕無可能虧待你的?!?p> “那昆頡與我非親非故,同父親更是水火不容,你又憑什么替他做保證?婆婆休要再騙我了,你會希望我留下,無非是想借昆頡之手,利用我威脅父親,替你那冤死的女兒報仇!”
老嬤還想再勸,誰知少女卻是將矛頭引到了自己的身上。這番話登時令她情緒激動起來,狠狠給了面前的少女一記響亮的耳光,明顯被方才的那番話刺痛了心窩:
“住口!雖然小姐的父親同我女兒的死有著難以撇清的關系,但老身絕不會因此而去戕害于你,戕害另一個無辜的孩子!”
“那你為何不肯放我離去?”
“小姐,這世上有許多事情,你并不需要問得那么清楚。你只需知道,老身親口答應了夫人會好生照看于你,便絕不會讓你受到哪怕一丁點傷害。難道這樣還不足以令你安心?”
岑婆婆的這些話雖然說得無比誠懇,但那個她不肯明說的個中緣由,卻好似一根扎在少女心中的刺,令其始終無法徹底相信對方。悲傷與恐懼讓甯月無法思考,也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她使勁搖起了頭,竟是鋌而走險,快步朝身后的那片泥潭里走去!
“小姐不要犯傻!”
岑婆婆見狀,立刻也邁步跟了上去。圍在四周的執(zhí)火則在其身后一個接一個地迅速組成了一條人鏈,隨時準備將二人自泥沼中拽回來。
沉重的淤泥令甯月的步伐越來越慢,很快便被身后的老嬤趕上。兩人稍一拉扯,紛紛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倒在了泥潭中。所幸腳下的泥濘并沒有將她們吞入其中,但紅發(fā)少女還想再跑,卻已再無機會。
“婆婆想讓我回去,倒不如在這里便殺了我!”
甯月的喊聲在林地上空回蕩著,語氣間滿是無奈與憤怒??赡窃捯粑绰?,小白狐卻突然四足一頂,竟是從其懷中躥將下來。同時,林間的那些夜梟也再次高聲鳴叫起來。
少女只顧奮力掙扎,并沒有注意到這一不同尋常的變化。岑婆婆卻是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許她再張口:
“小姐莫要繼續(xù)出聲,這林子里似乎有古怪。待執(zhí)火確認沒有危險后,由你怎么罵都行!”
附在對方耳邊小聲預警的同時,老嬤又伸手捧起一大把潭中腥臭的淤泥,朝自己同少女的頭上和身上抹去。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此時她的心中已然明白,林中那些夜梟的叫聲并非是因為紅發(fā)少女,而是被其他的什么不速之客所驚擾了。眼下無論那東西究竟是何來歷,都絕不好惹。
甯月也被對方臉上的表情嚇到了,卻道這皆是老嬤的托辭與手段,剛想繼續(xù)掙扎,耳中卻忽聽岸邊的幾名執(zhí)火口中發(fā)出聲聲驚呼。少女心下一凜,吃力地轉過頭去,卻見執(zhí)火們明顯慌亂了起來,其中更有人絲毫不顧可能會被泥沼吞沒的危險,奮力朝著泥潭深處逃將過來。
與此同時,林子里的夜梟忽然停止了悲鳴。緊接著紅發(fā)少女驚恐地看到幾條碩大的黑影自密林深處緩緩走了出來,口中發(fā)出的低吼令人頭皮發(fā)麻,竟是一群數年前她同將炎在雷引山上曾經遭遇過的馳狼!
這群狼足有十余頭,在月光下漸漸露出了真容。夜色中一雙雙泛著綠光的狼眼,就似前來索命的惡鬼手中提著的燈籠。
甯月明顯感覺到岑婆婆也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卻是將自己死死壓在了身下,再次開口低聲提醒道:
“小姐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若是現在起身逃跑,勢必會引得狼群發(fā)起進攻!我們身上抹了泥,只要不亂動,它們便未必發(fā)現得了!”
似乎為了向少女證明老嬤說的沒錯,那些沖入泥潭里的執(zhí)火很快便吸引了狼群的注意,成了第一批遇害者。只聽頭狼發(fā)出幾聲低吼,群狼便好似離弦的箭一般竄入了泥沼。
為了能夠于朔州的雪原中自由行動,馳狼的腳掌不僅肥厚,而且異常寬大。這令龐大且沉重的他們即便在泥濘的沼澤間奔跑,也能如履平地,只眨眼功夫便趕上了被淤泥吸住雙腿,奮力掙扎卻不得脫身的活人們。
只一口,執(zhí)火中一人當場便被馳狼輕而易舉地撕成了兩截。其斷開的上半身依然有些知覺,慘叫著以雙臂支撐起軀干向前掙扎爬去,但很快又被后面趕上的巨狼咬住。
血腥味登時彌散在空氣中,令狼群變得愈發(fā)狂躁起來,咆哮著向其余幾名執(zhí)火發(fā)起了進攻。一時間,將半片泥沼都染上了顏色。
鮮血在淡淡的月光下,呈現出一種詭異而猙獰的紫紅。慘烈的一幕,也令藏身于泥潭中的甯月幾欲哭出聲來。極度的混亂之下,不久前還在其腳邊盤桓著的雪靈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千萬別動,希望這群狼吃飽后便不要再向前走了。只要它們掉頭離去,我們便能得活!”
岑婆婆把嘴緊貼在少女的耳朵上,聲音幾乎放到了最輕。見甯月無聲地點了點頭,她才終將捂在其口鼻上的手稍稍挪開,兩只眼睛卻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身后。
然而群狼卻并未如其所愿就此離去。巨獸三兩下便將幾名執(zhí)火吃了個干凈。區(qū)區(qū)幾人于它們而言根本就不夠填牙縫的,大快朵頤之后,馳狼仍抽動起鼻子四處嗅探著,竟是一步步朝泥潭的中心逼近過來。
幸好,滿頭滿身腥臭的爛泥掩蓋了甯月與岑婆婆身上的活人氣味。巨狼三三兩兩地在她們的身邊踱來踱去,卻沒能立刻發(fā)現二人的存在!
甯月極力摒住自己的呼吸,希望能夠等到狼群離開的那一刻。然而事與愿違,就在那些巨狼看似準備掉頭離開的時候,她卻還是忍耐不住,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快要炸裂開一般,火辣辣的疼,終還是大口喘息了起來。
微弱的氣流聲雖不明顯,卻還是被敏銳的狼耳捕捉到了。幾頭狼當即回過頭,黃褐色的狼眼直勾勾地朝二人身上看將過來,狼鼻兩側的肌肉也皺縮著,露出口中駭人的獠牙!
岑婆婆意識到這下無論如何都躲不開了,立刻拉起地上的少女,奮力朝泥潭的另一端逃去。身后的狼群卻比她們快上許多。甯月不敢回頭,只覺得耳中野獸的喘息聲越追越近,任由兩條腿隨著慣性前后擺動著,心中卻已放棄了希望。
恍惚間,卻忽聽身旁的老嬤口中念了句什么,隨后自其手里的法杖上猛然射出了一團明亮的白光,直刺狼眼,終于為二人重又拉開了一段求生的距離。
然而,群狼卻很快便發(fā)現那團白光對自己造成不了什么傷害,不再懼怕威脅,更是利用速度的優(yōu)勢自兩翼包抄過來。岑婆婆只得停下腳步,將紅發(fā)少女護在身后,揮舞著法杖不讓巨狼近身,又從腰間抽出了防身用的匕首,準備進行殊死一搏。
此時的甯月早已經嚇得傻了,耳中僅能聽見一片嗡嗡的鳴響,心中卻不斷回想起那個曾經從狼口中救下了自己,雙眼如墨的少年來。
是啊,若是眼下將炎在這里的話,她應當不至于如此害怕,更加不會似眼下這般的束手無策。
萬念俱灰的少女緊緊閉上了眼睛,只覺得群狼的爪牙就在自己的面前霍霍作響。然而,就在她以為身陷死地,絕無可能活著走出這片泥沼的時候,卻聽林中陡然傳出一聲長嘯。那嘯聲明顯是人類發(fā)出的,似鷹唳,又似龍吟,驚空遏云,直震得姑娘耳中嗡嗡作響。
而后,一個身披斗篷的男子自茂密的林間走了出來。只見其面帶微笑,步履如飛,口中還低聲朝狼群呼喝著些什么,正是下令讓岑婆婆于月沼等候自己歸來的昆頡。
更加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早已蓄勢待發(fā),打算將到口的獵物撕爛嚼碎的狼群,竟在這一瞬紛紛安靜了下來。甚至還有幾頭狼匍匐到昆頡腳邊,任由對方在其頭頂頜下搔弄著,溫馴得好似尋常的家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