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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相遇

第二章 荒謬的英雄

漫長的相遇 珦晚 12048 2021-12-03 21:24:11

  新的生活又一次開始了,沒有解釋,也不容選擇。俞紓冉很快就適應了新的工作環(huán)境。這大概是過往的北漂經(jīng)歷賦予她的能力,這種能力在她體內(nèi)是種近乎本能的東西。BJ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她覺得充實而滿足,好像她的生命因此被擴大了一倍。白天,她一心撲在工作中,晚上回到酒店后就用閱讀與電影打發(fā)時間。除此之外,她還有一件每晚必做的事,那就是倚在窗邊,凝望城市的夜。她還是像過去一樣,有時懷著冷漠而疏離的情感注視這座城市,有時又懷著赤誠而濃烈情感注視著它。不管她將那一種情感投入這座城市,她都不得不感概自己曾為之奉獻的青春、尋到的夢想、經(jīng)歷的愛情和體驗的生活滋味。時間悄然流逝,她與它都變了很多,但她深知她們之間永遠存在著一種秘密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只有她知道。

  世事變遷,城市邁著決絕的步伐,一路璀璨、一路輝煌,而俞紓冉卻在命運的召喚中不斷后退,直到她又重回它的懷抱。事實上,這座城市更多的時候帶給她的是一種無法逃避的漂泊感。即使她曾無數(shù)次作為一粒浮塵漂泊在這座城市,她也從未覺得自己真正屬于過這里。哪怕有些時候,這粒浮塵在陽光下披著霞光,看起來熠熠生輝,可它終究會在暮色漸濃時褪去浮華,墜落至某條街、某個巷子的某個棟樓里的某個暗淡無光的角落。

  如今,在她看來,BJ這座城市所帶給她的不過是白駒過隙般的歲月中最滾燙,卻最易流逝的那部分。在過去的九年間,她只是個行色匆匆的趕路人,盲目的追隨著虛幻的幸福。俞紓冉正是在這種帶有一定程度必然性的盲目與熱切中,逐漸被消耗、直至凋萎,然后再涅槃,像是在跟自己玩一個“永恒輪回”的游戲。

  盡管,俞紓冉在刻意回避著往事,竭力在心里筑起一道自我防護的圍墻,可她還是會在故地重游時,無可避免地回想起流逝的歲月。在物是人非的強烈沖擊下,回憶幾乎無孔不入。在她的所有回憶里,有一個人像一道光一樣照進了她的心里。她就是魏萊。一想到她,俞紓冉便覺得回憶沒有那么難以忍受了。魏萊是她回憶里最溫暖、最有力量的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啟迪了她。她驚訝于自己想到她時的感受,居然與十年前她與她的初次相識時無異。她覺得她應該見見她。對于俞紓冉而言,她儼然成為這座城市某種象征、某個符號,她的出現(xiàn)讓俞紓冉的生活在精神層面上變得愈加深刻,或者說她的世界中屬于自我精神探索的那部分才真正開啟。遺憾的是當時額俞紓冉?jīng)]有勇氣成為一個如她一般的女子,去追尋那種精神欲求與現(xiàn)實生活高度契合的崇高生活。她只是把她的出現(xiàn)當做這個充滿奇跡的城市對她的饋贈,而且當時她并未意識到這份饋贈是多重的,既有關于夢想的奇跡,也有關于愛情與生活的啟示。此刻,她又想起了她們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她被她的思想深深震撼,幾乎是醍醐灌頂。然而,她終究還是囿于現(xiàn)實未能擺脫自身的怯懦和對未來的憂慮。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她才幡然醒悟那個夜晚她們的談話,幾乎是對于愛情與人生的精準概括和高度總結。如果那時的她能夠勇敢地掙脫看似平淡安穩(wěn),實則暗潮洶涌的生活,那么也許她的人生前半段會是另一個故事。人生是一盤充滿迷霧的棋局,一個人注定要帶著自身無法克服與逾越的局限性走棋。她也是如此。過去發(fā)生的一切注定會發(fā)生在過去的她身上,現(xiàn)在的她又將有全新的故事。想到這里的時候,她感到寬慰了些。實際上,她早都原諒自己了,她只是為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苦難而感到遺憾與痛心。

  人生沒有如果,更不會重來,選擇了任何一種生活都意味著必須要承擔這種生活帶來的所有苦難和不測。五年前,當俞紓冉懷著悲痛與歉疚看著孤身一人的自己時,她終于明白一個女人一生中所有契而不舍的外求,終不過一場徒勞無功的探索,唯有忠于自己內(nèi)心最隱秘、最克制的那部分真實,才不至于在失無所失時束手無策,對莫測的未來充滿恐懼。誠然,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找到了自身與生活的平衡,但沒有人會知道一個曾被命運拋進深淵的女人,要經(jīng)歷怎樣的苦痛才能涅槃重生。三年前,她還在痛苦的泥沼中茍延殘喘。她甚至想到過死亡,而且不止一次。直到有一天,她在電視里的一檔作家訪談的節(jié)目里,看到嘉賓在津津樂道地講述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對她寫作生涯的影響。她幾乎是在一瞬間想到魏萊的,也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向她講述《西西弗斯的神話》時的情景。當時她們斜靠在沙發(fā)上相視而坐,魏萊用充滿激情的語言為她讀著書中的段落:

  “他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用語言盡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yè),而這是為了對大地的無限熱愛而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果說,這個神話是悲劇的,那是因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識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實際上又在哪里呢?……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造成西西弗斯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藐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幸福和荒謬是同一大地的兩個產(chǎn)兒。

  西西弗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此。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

  不存在無陰影的太陽,而且必須認識黑夜?;闹嚨娜苏f“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種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或至少可以說只有一種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應受到藐視的命運……在這微妙的時候,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斯回身走向巨石,他靜觀這一系列沒有關聯(lián)而又變成自己命運的行動,他的命運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是在他的記憶注視下聚合而又馬上會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運……西西弗斯永遠行進,而巨石仍在滾動著?!?p>  最后,她悵然若失而又若有所思地說“我們每個人都在經(jīng)歷著西西弗斯般的命運,但是我們未必每個人都是西西弗斯?!?p>  魏萊的這句話,像一記耳光、一聲警鐘,在時隔五年以后,將她從痛苦的泥沼中解救出來。自此以后,她坦然接受了自己全部的命運。而她的聲音在她的心中再次響起的那一天,也成為了她人生路上的分割線,將她的生命歷程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兩段——前一段她稀里糊涂地投入生活當中,對于自身荒誕的處境渾然不覺,就連荒謬本身都不屬于她;后一段她則要在即將投入生活之前就對生活及自身保持清醒的認知,哪怕人生的苦難循環(huán)往復、無休無止,那她也要在清醒中尋求意義,而那個意義除了承認自身欲望的真實性,并忠于它以外,別無其他。她要像西西弗斯一樣支配自己荒誕的命運,而不是在渾渾噩噩中,漫無目的地度過漫長歲月。

  在時隔十年以后,她又一次因為想起魏萊那句一語道破天機的話而強烈地思念著她,期盼著能夠再次見到她。如果說人生的每一場相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俞紓冉與魏萊的相遇便在命運的機緣巧合中帶有某種宿命般的必然。她注定會走向她,成為她。她與她已經(jīng)融為一體,成為一類人——一類女人。

  于是,她撥通了她的電話:“魏萊姐,我回BJ了。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們見一面?!?p>  “啊?你什么時候回BJ的?我現(xiàn)在在國外,太遺憾了,不能見你。你是出差還是旅游?”電話那頭傳來久違的聲音,聽起來愉悅而親切。

  “我來BJ短期出差,大約要住半年時間。魏萊姐,莫非你在波士頓?”俞紓冉急切地問。

  “嗯,是的,我在波士頓?!蔽喝R說。

  “你夢想成真了?還是僅僅為了看沒有時差的月亮?”俞紓冉又問,她心中涌起強烈的好奇。

  “哈哈,你還記著呢!當然不是為了看沒有時差的月亮,我們在一起了?!蔽喝R笑著說。

  “真的啊,太好了!你終于如愿以償了!”俞紓冉愉快地說。往事歷歷在目,她為魏萊感到高興。

  “嗯,他妻子后來去世了。”魏萊淡淡地說。

  “魏萊姐,祝福你!這樣真好!你現(xiàn)在一定過得很幸福吧?”俞紓冉喃喃地說。

  “嗯,我們挺好的。你現(xiàn)在怎么樣?”魏萊問。

  “我也挺好的,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庇峒側秸f。

  “你離婚了?發(fā)生了什么?”魏萊關切地問。

  “嗯,五年前就離了。我做了個長長的夢,后來夢碎了。故事太長,不說也罷。其實,最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終于找回我自己了。”俞紓冉說。

  “嗯,我相信不管經(jīng)歷什么,最終我們終會與自己相遇的,加油!”這個漂洋過海傳來的聲音聽起來親切而遙遠,但是俞紓冉總覺得即使遠隔萬水千山,她們之間總有一種神秘的物質(zhì)是相聯(lián)相通的。

  打那以后,俞紓冉把自己在BJ的獨居生活圈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nèi)。她幾乎每天都在重復著從公司到酒店的單調(diào)線路。有時,下班之后她會去酒店附近的咖啡館坐坐,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她總喜歡在一張固定的桌子前落座。座位是臨窗的,她靠在沙發(fā)上就可以將窗外川流不息的景象一覽無余。她時常盯著那些從窗口一閃而過的陌生人發(fā)呆,就像在出神地欣賞一副變幻莫測的沙畫似的。有時,她看的出神,思緒會隨著流動的畫卷飄的很遠,飄進別人的生活,想象別人的命運。

  現(xiàn)在她的日子過的輕松愜意,似乎塵世間的煩惱壓根兒就跟她毫無關聯(lián)似的。是這樣嗎?也許是吧。往事如夢似幻,好像發(fā)生了,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在流動的時光中,滄海桑田也不過過眼云煙。而記憶又是什么呢?記憶大概是在這浩渺遼遠的時空中唯一真實的存在,唯一可以佐證我們曾存在于某個城市、某個瞬間的永恒之物。而且,就連永恒的記憶也會在流逝的歲月中逐漸褪色、暗淡,最后變成一卷被我們珍藏起來的黑白膠片。我們不會時刻將它帶在身上,只會在想起它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拂去塵埃,靜靜凝視它一會兒。不管這些膠片上面呈現(xiàn)的是什么,它給予我們的終不過是些快樂或者痛苦的回憶。而且,這些回憶里的故事很可能在別人身上也曾發(fā)生,而且相似度極高,仿佛我們同屬造物主的寵兒,又因著相似的錯誤而受到命運的懲罰。人生的每一次選擇,都代表著一種無可更改的后果。唯一遺憾的是當我們身處其中時,對于后果知之甚少或者一無所知。我們總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是自身命運的預言家與踐行者,事實卻并非如此。我們的命運際遇時常會偏離我們設定好的軌道,有時甚至背道而馳。而我們自身則像是被神秘而強大的力量驅使著前行,要么將錯就錯,要么無功而返。有誰會在看似明晰的命運主旋律下,彈出一首沒有變調(diào)的樂章呢!

  當俞紓冉想到這些的時候,往事不再變得沉重可怖,不可觸摸。她決心不再為躲避回憶,而刻意躲避她在北漂九年期間的全部生活軌跡。面對過去,擁抱過去才是與往事的真正和解。

  四月的BJ,陽光普照,春意融融。盡管BJ的春天似乎總是來的晚一些,在春意盎然之前,總會有那么一段時間狂風肆虐著將街道兩旁剛剛吐出新綠的欒樹和洋槐樹吹的沙沙作響,似乎在向遲遲不愿褪去的寒意做著最后的告別,但春天終究會來。當海淀公園放風箏的人越來越多,玉淵潭的櫻花開得爛漫時,春天便真的來了。

  四月一個星期天,俞紓冉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去海淀公園踏青。她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如何冒出來的,似乎這個想法一直都在她心里。她從萌生念頭到整裝待發(fā)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當她從東二環(huán)到達北五環(huán)的時候,晨曦才剛剛映照在公園的草坪上。由于時間尚早,公園里人煙稀少。俞紓冉走走停停,最后來到了湖邊。她獨自坐在湖邊,像多年前一樣。她靜靜地看著碧波蕩漾的湖面,往事浮出水面。人在故地重游時,總會免不了想起往事。不知在湖邊坐了多久,她突然使神差地想去雁北苑看一看。她從公園北門出來,一路往北走。她步伐緩慢,好像雙腳也被往事拉扯著無法快步行走似的,以至于步行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一個小時。但她絲毫沒有感覺到疲憊,仿佛她是被微風吹拂著的一片樹葉,不知不覺便飄到了目的地。

  她剛一踏進巷口,就被熟悉的喧鬧聲和煙火氣包圍了。她一邊朝前走,一邊東張西望的仔細打量著路過的每一個商店和每一家菜館的門頭。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她發(fā)現(xiàn)有的飯館變成了商店,有的商店變成了飯館,但有的店鋪還是老樣子。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曾隔三差五就會光顧的那家湖南土菜館還在熱火朝天的營業(yè)。透過敞開的門廊,她看到了那位過去時常沖她熱情打招呼的老板娘。她正手中端著一盤菜,朝坐在門口客人走去,臉上掛著舊日的笑容。

  她被眼前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沖擊著繼續(xù)往里走,知道她來到自己過去居住的小區(qū)。周末的早晨,小區(qū)還是像以前一樣格外安靜。樓間小路上偶有行人經(jīng)過,遠處的休閑小廣場上只有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揮舞著拳腳晨練。林蔭道上的梔子樹結滿了星星點點的花骨朵,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芬芳。俞紓冉漫無目的地走著,渾然不覺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五號樓前。這是她曾與陳彥在BJ共同生活的最后一處住所,他們在這里度過了三年。俞紓冉在樓門前的空地上停了下來,正對著她的那扇青灰色的大門緊閉著。回憶從從門背后涌出來,一股腦兒將她淹沒在往昔的歲月里。她出神地凝視著那扇門,仿佛曾經(jīng)那對男女此刻正從那扇門里面出來或者從門外面進去似的。他們之間的肢體動作、眉目神情,以及相互間正在談論的話題都歷歷在目。

  正當她出神地凝望往昔時,門后面閃出來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手挽著手,嬉皮笑臉地一邊走一邊聊天。當他們經(jīng)過她身邊時,一股年輕的氣息撲面而來,俞紓冉來不及躲閃,差點被迎面走來的年輕女孩撞個滿懷。剎那間,那張青春洋溢的臉迅速仰起,對著她大叫了起來:“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撞到你吧?”

  “沒有,沒有,沒關系的?!庇峒側交剡^神來說到。她將目光落到陌生女孩身上,看到她正一臉歉意地朝她微笑。被女孩挽著手臂的男孩聳了聳肩,輕聲說道:“走吧,寶貝兒。”男孩說完用疑惑又好奇的眼神暼了她一眼。俞紓冉略帶尷尬地嘴角上揚,然后迅速側過身去。

  年輕人走開后,她走進了一點,然后揚起臉朝樓上張望。她試圖找到那扇窗臺上擺滿了綠植的窗。她一層一層數(shù)著樓層,終于找到了那扇曾屬于她的窗。窗臺上沒有綠植,大概是新房客不喜歡綠植,或者刺眼明亮的晨光遮蔽了它們。她對那扇窗的熱情,在她找到它的一瞬間就消失了。

  接著,她迅速地轉身朝門前空地上的唯一一張座椅走了過去。七年前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就是在這張長椅上,她躬著身子失魂落魄地坐在這里,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該返回何地。如今,她坐在這里,任回憶慢慢襲來。她既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在聆聽著別人一生中的漫長幽夢,又像一個狂熱的觀眾在觀看著一部劇情跌宕起伏的老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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