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蘭弧場夜話
蘭弧場是祇都遠郊的一塊草場,草場豐美,有樹林、溪流和平緩的小山丘,是跑馬射獵的好所在,頗得身上有些騎射功夫的貴族子弟的喜愛,也逐漸演變成王公貴胄、世族大家游幸和交際的場所。
官府于是派出了專人對這里進行養(yǎng)護和防衛(wèi),還特意建造了一些露營地為達官顯貴們提供方便。
夕陽西下,一隊飛騎正在草原上暢快奔跑,為首兩人皆為女子,一身勁裝,長發(fā)高束,手持彎弓,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天元因得了北地為屏,兩百多年無大戰(zhàn),朝堂文臣勢大,貴族與民間重武輕文者眾多,且文化習(xí)俗與北地不同,女子更加含蓄溫婉,多守閨閣之禮,精于女紅,有些地位人家的女兒自幼便會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以便日后嫁得一個好人家,是以,在蘭弧場出現(xiàn)這樣兩個女子實屬罕見。
不過倒是沒有人打擾她們或是特意跑來圍觀,一則蘭弧場占地不小,平日來的人也不多,二則一批侍衛(wèi)遠遠地散于她們行路的周圍,不準(zhǔn)任何人靠近。
這些侍衛(wèi)的穿著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所佩的腰牌卻能晃瞎人眼,因為,那是直屬皇帝的御前宿衛(wèi)的腰牌,這說明來人若非皇帝本人,那就是皇帝極為看重之人。
來這里跑馬涉獵的確實不是皇帝本人,否則即便是微服,蘭弧場的護軍參領(lǐng)也該得到消息,必定屁顛屁顛地在什么地方候著,不過今日來的這一位比起皇帝,有時候更讓總長頭疼。
天元大長公主沈心諾。
這位大長公主,先帝正宮所出的嫡女,雖然生于宮廷,長于帝都,但這性子,說好聽了是率性,說難聽點叫任性,先帝在世時還能對她有所約束——即便如此她還是偷偷跑去了極北前線。
如今她的兄弟做了天子,且姐弟兩人感情不錯,即便是太后也不管她,是以除非皇帝開口,或是她要犯上作亂,自然是想做什么那便做什么。
蘭弧場的護軍自然是識得大長公主的,便要去飛馬稟報他們的上官,結(jié)果大長公主扔下這樣一句話就走了:本宮和朋友過來透透氣,你們?nèi)ジ嬖V柯鐘祺也不打緊,只是別讓他過來攪和我們的興致。
柯鐘祺便是他們的參領(lǐng)大人,聽后搖頭苦笑。他若真的去了,那位大長公主也真的會不給他臉面。
好在手下說有御前宿衛(wèi)遠遠跟著,他也就放下心來。
有御前宿衛(wèi)保護,大長公主有什么事想來也怪不到他頭上吧?他只是好奇她口中的朋友會是何方神圣,即便是王侯公卿,豪門貴女,也沒聽到過哪一位曾被她稱之為“朋友”。
那么大長公主的這位朋友是誰呢?
跳下馬,沈心諾和一個白衣女子并肩坐在溪水邊,仰頭喝了幾口水囊中的水,一邊朝遠處瞥了一眼一邊側(cè)頭笑道,“他們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了,陛下這是有多不放心你啊,連宋子言都給發(fā)出來了。索性咱們在這呆上幾天,你猜陛下會不會親自跑來?”
白衣女子一笑。
他們身后,墨碣和南江雨正在搭建帳篷,以寒在收拾獵物,并把佑晴和小五指揮的團團轉(zhuǎn),小十三卻不見蹤影,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
“珍惜這樣的日子吧。”沈心諾雙臂支在地面上,身體微微后傾,仰起頭看向頭頂?shù)奶炜眨暗饶阏嬲M了后宮,可就不會再這般逍遙自在了?!?p> 大長公主的朋友正是靖國公南江雪。
祇都的內(nèi)宮劃分成兩大區(qū)域,東部是妃嬪們的宮院,又被稱為“后宮”,皇子和公主們則居住在西部,先皇留下的兒女中,一直未曾婚嫁的大公主沈心諾和尚未開牙建府的六皇子沈明曄仍居于此。
其他幾位年齡尚小的皇子和公主已隨他們的母親去了自己的封地,而沈明瑄目下唯有董皇后誕下的一女,一歲多的年齡,自然是在皇后宮中撫養(yǎng),是以整個西區(qū)顯得冷冷清清,宮人們無不盼望著年輕的皇帝能不斷開枝散葉,有新一代的皇子和公主讓他們侍奉,并通過他們有機會搏個更好的前程。
沈明瑄把南江雪帶去沈心諾的長樂宮時,大長公主頗為意外,這位聞名遐邇的北地女國公來了祇都,她竟全然不知,而待到皇帝說南江雪需在她這里暫住兩月,以便他為她整修宮院時,沈心諾更是瞪大了眼睛。
離開北地近三月后,南江雪做出了自己的決斷。
那一夜明月當(dāng)空,飛花滿身的女子含笑向皇帝走去,對他說,“阿瑄,我愿與你一起,共度此生?!?p> 簡單一句話,令皇帝霎時間濕潤了雙眼,月光里閃閃發(fā)亮。
他綻開笑容,滿滿的踏實,濃濃的甜蜜,就好像世上再沒有哪樣的情話能讓他這般滿足。
不過,南江雪隨后又向他提出了三個要求,不辦冊典,不詔朝堂,不理宮事。
“不能立你為后,已是我對你不起,如今迎你入宮,更當(dāng)風(fēng)風(fēng)光光,豈能竟跟做賊一般?”沈明瑄有些急了。
“你是帝王,一言一行都牽著朝局走向,各人心思,而我在人們的眼中,也不只是南江雪。我不想聽到太多的口舌之爭,也不愿見到各方勢力攪和進來,讓你跟我都不得不去面對更為復(fù)雜的局面。阿瑄,新朝初定,怎能因我們的兒女情長再生事端?何況,”南江雪盈盈的目光看向皇帝,“我嫁的是你,又不是一場風(fēng)光?!?p> “若我不允,你是不是便要走了?”皇帝低著頭悶聲說道。
“陛下這般寵愛于我,又怎會不允?”南江雪輕笑道,帶著些許玩笑,又帶著那種他所熟悉的狡黠與執(zhí)拗。
幾日后,南江雪離開南園,南江雨和墨碣等人盡皆跟隨,至于以寒,再怎么不要臉也找不出說的過去的理由住進人家的皇宮里,但他表示:我還要在祇都呆上一陣子,師妹你有事隨時找我,沒事也要來找我!
夜幕已經(jīng)降臨,晚夏的風(fēng)帶著草木的馨香,溫潤而沁人心脾。
溪邊已搭好了帳篷,點起了幾叢篝火,以寒把烤好的一只兔子拿給了南江雪和沈心諾,倒也沒糾纏,自顧自地去一邊跟南江雨閑聊去了。
小十三聞著味現(xiàn)了身,想跑去他雪姐姐那邊吃烤兔子,被以寒一把揪住。
“小東西,我烤山雞的手藝可是比兔子好呢,你不想嘗嘗?”以寒笑瞇瞇地說道。
“你那個師哥,還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你都入宮了還不肯放棄。他真的假的啊?”看了看那一邊逗弄著小十三的以寒,沈心諾笑道。
“我?guī)煾绲墓Ψ驔]學(xué)到家,不過這胡說八道、折騰人的本事卻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蹦辖┬Φ?。
“那也折騰不了你多久了。”沈心諾道,“說實話,你會入宮為妃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你骨子里本就是個隨性的人?!?p> “陛下也是不易,一心愛慕于你,卻被父皇所迫,不得不另娶他人,又因要平衡廟堂,施恩朝臣,讓更多女人入了宮,可面對自己心愛的人,卻只能患得患失地等著,如今也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p> “他是皇帝,怎地被你說的這般可憐?”南江雪笑道。
“他是皇帝,卻也不敢違逆你的心意,不是嗎?”沈心諾斜睨了南江雪一眼,“再說你跟他提出的那三個條件,他怕是到現(xiàn)在都還有些賭氣呢。”
“他的心意我知道。只是我們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的男女,我不想把情勢攪的過于復(fù)雜?!蹦辖┪⒋沽艘幌麻L睫。
“你的身份旁人總會知曉的?!?p> “無非私下議論而已,至多搞些小動作,陛下緘口不言的事,他們還能堂而皇之地搬上朝堂?”南江雪淡淡一笑。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沈心諾聳聳肩,“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在后宮,莫說妃嬪,便是一眾宮人,也大多不是省油的燈,爭風(fēng)吃醋,拜高踩低,甚至陰謀算計,都是常事,你雖能統(tǒng)帥千軍萬馬,卻不一定有他們的曲折心思,莫要在陰溝里翻了船。”
“這不是還有你呢嗎?”南江雪呲牙一笑,“我可是被大長公主稱為‘朋友’的人,誰敢隨便欺負(fù)?”
“我可沒那么大本事,也懶得跟他們周旋,你還是自求多福吧?!鄙蛐闹Z瞪了南江雪一眼,“再說,后宮里最靠得住的大樹是陛下,你別老氣他。”
“我什么時候氣他了?他是皇帝,我又怎么敢氣他?”南江雪翻著眼睛。
“你那師哥總在你眼前晃悠,你說他生不生氣?還有啊,我聽聶遠說,你手下的一堆北線武官,當(dāng)著陛下的面,大庭廣眾向你求親,然后北地的各路神仙都紛紛效仿,你說陛下生不生氣?”沈心諾也翻了她一眼。
“我英明神武,閉月羞花,有人求親也是理所當(dāng)然??!”南江雪啃著兔子,滿嘴油光。
沈心諾先是一噎,既而忍不住“噗”地笑出了聲。
“看來我方才的提醒倒是多余了,那后宮里的娘娘和宮人,多半不是被你嚇?biāo)谰蜁荒銡馑馈!彼龘u頭嘆道,“行了,知道你跟陛下兩情相悅,濃情蜜意,也不必在我面前這般顯擺?!?p> “那你呢?可已有心儀之人?”南江雪道。
“怎么?同情我這個嫁不出去的大齡長公主?”沈心諾勾了勾嘴角,又將一塊布巾丟了過去,“擦擦你的嘴吧,這般模樣,還怎么英明神武,閉月羞花?”
南江雪一笑,接過布巾擦了擦嘴,沈心諾則抬頭看向遠處的天空。
“許是在皇宮里長大,看多了爾虞我詐,人情冷暖,性子也便淡了吧?!彼挠恼f道,“所謂的金枝玉葉,無非是那樣的四角天空,我不喜歡,也經(jīng)常做出些出格的事,在宗室里就是個異類,旁人的所謂有意,想來看中我身份的更多些?!?p> “我并不想要什么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我想共度一生的,當(dāng)是光風(fēng)霽月又用情至深的男子,愿意成全對方,可為彼此犧牲,非此,不嫁?!?p> 說話間,她的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曾在洛河之畔拂去某人鬢邊的落花,曾在金殿之上沉靜地對陣刀刀軟舌,曾在祇都街頭撥擋開襲身的羽箭將她護在懷里,曾在白雪紛飛的北境邊城披甲凱旋……
他靜水流深,但那黑色的甲胄和紅色的將袍卻是那般濃烈,濃烈到她的心再也不肯移開。
忍不住看向南江雪。
臨確城頭她與皇帝深情相擁,而那男子卻轉(zhuǎn)身而去,夕陽亮在他的身后,也因此黯淡了他的眼眸,那一刻,他竟顯得那般孤獨落寞。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他竟是愛她的,愛的至深至切,愛的萬般無奈。
“不說這些了?!彼哪菢拥那榫忱锇瘟顺鰜?,“你入宮的事,北地那邊可告知了?”
“這兩日我會寫信給大哥和云兒,讓小雨帶回去,這件事我大伯父跟上官叔叔和幾位要員知道即可?!蹦辖┑?。
“我整日跑來跑去的,北地上下也都習(xí)慣了,云兒有大哥他們相助,凡事當(dāng)能處理妥當(dāng),我呢,就好好享受一下金尊玉貴的閑散日子好了,看看書,寫寫字,彈彈琴,畫畫畫……”說著很愜意地躺倒在草地上,順手揪了一根草枝叼在嘴里。
“畫畫還是算了?!鄙蛐闹Z也躺了下來,雙臂枕在頭后,“你那畫工著實要命,怕是再怎么練都練不出來?!?p> “那也可以自成一派?。 蹦辖┬Φ?,“要不要我送你一副掛在長樂宮的正殿?”
沈心諾“切”了一聲,又續(xù)道,“你來祇都,你大哥……沒說什么?”
“說什么?”
“他對你那么好,舍得你走這么遠?而且畢竟入了宮,想要見面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p> “大哥問我是不是很喜歡陛下。從小到大他都很寵我,自是希望我能幸福的?!蹦辖┛粗^頂?shù)姆毙?,“祇都雖遠,但是想見總是能見到的吧?!?p> “在你心里,也有些舍不得他嗎?”沈心諾幽幽問道。
“是挺舍不得他們的?!蹦辖┑?,“不過,我也舍不得阿瑄啊?!弊旖沁厪澠鹨粋€溫柔的弧度,天上的星星注視著她,像是誰亮亮的眼睛。
飛翔的鼴鼠
******** 沈心諾:不知身在北境邊關(guān)的他,在知道了她的決定之后,是會就此放下,還是會依然那般的落寞執(zh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