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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將軍傳

第六章 除暴

葛將軍傳 育蘅 12176 2021-12-24 20:06:45

  次日一早,葛成向陸滿、顧元、徐元等分派任務(wù),提及區(qū)分稅吏與書辦,比如閶門稅卡處的張宜就是書辦。顧元詫異何必單說此人,陸滿說昨日李姑娘來為他求情的?!澳膫€李姑娘?好大面子么?”

  “當(dāng)然。泠香一媚李九真!”

  金河跑來問道:“是拜帖還是真人?她親自來了?都說她二兩銀子奉茶,五兩銀子酒飯,如此清高傲慢之人,怎么屈尊降貴跑我們這兒來?”

  “雖然李姑娘是泠香樓的人,難道不能談別的事情么?正如你是織工,難不成走到哪兒都背著織機、張口便是織布?”

  金河嘆口氣,埋怨自己昨兒多喝了幾杯,早早回家睡覺,錯過這么好的機會,不曾得見真容。

  錢大道:“說起來,這位李姑娘姿色倒也只是中上,若論美艷,還不如她的婢女??墒撬趺凑f呢?言行舉止、落落大方,不像風(fēng)塵中人、倒似大家閨秀……談吐清雅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立意高遠(yuǎn)、識見非凡,絕非等閑之輩。唉……”

  葛成耐不住,揮揮扇子,各自領(lǐng)隊出發(fā)。他與錢大照名單分頭擒殺稅吏,葛成囑咐道:“我等此舉深得民心,百姓紛紛加入,沈阿狗一早來說,今日恐怕已至萬人。然而人多事雜,極易混亂,你多挑些穩(wěn)重的織工,讓他們宣講所起誓言,稍加控制,勿生事端?!卞X大答應(yīng)而去。葛成依然焦躁:自從覓渡橋邊亂石砸死黃建節(jié),到現(xiàn)在攻殺稅吏已經(jīng)三天了。他以為最初的沖動與憤怒或可漸漸平息,沒想到整個隊伍如同嗜血的狼群,但見稅吏,必然群毆而死;若不見人,必然火其居所。有時他讓人溺斃稅吏,并非出于仁慈,只為了少些哀嚎與血跡。

  這次他帶人到稅吏周仰云家,早已人去屋空。熊熊火光里,葛成正自煩悶,尋不到孫隆,亦尋不到湯莘、顧澤等人,他們逃不出城,必然躲藏于某處,可是這般情勢,何時是個了局?

  正思量不定,有人來報顧元找他,說在婁門處查獲了奸細(xì)。葛成擔(dān)心節(jié)外生枝,帶十幾人迅速出城。才行未遠(yuǎn),便看到顧元一伙有說有笑地回來,其中一人坐著肩輿高談闊論,卻是葛成的妹夫李巖。聽顧元說了經(jīng)過,葛成道:“讓你帶人抓捕稅吏,你卻丟下他們出城,若有閃失,你怎么說?”又斥責(zé)李巖道:“你久出不歸,如今又傷病,正該在家休養(yǎng),跑來添什么亂?”

  李巖道:“我這傷病,皆因受了武昌稅吏欺壓所致,告官無用,怨氣難申。昨日聽人唱一首歌謠‘千人奮挺出,萬人夾道看。斬爾木,揭爾竿;隨我來,殺稅官!’仔細(xì)打聽,原來是哥哥帶人鏟除稅吏、蕩平稅卡,我好生歡喜,病就好了大半。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译m然有傷病不能打斗,煽風(fēng)點火還能助一臂之力?!?p>  此時陰云蔽日,卻依然悶熱,葛成跑了一身汗,瞧著李巖躍躍欲試的樣子更覺焦躁,怒道:“恁多廢話!你且家去待著。一家團圓,便是福分,勿要多事?!?p>  顧元道:“李兄弟來一趟不容易,看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他自己也不好回去。且讓他跟我回隊,待會找?guī)讉€人送他家去罷?!?p>  葛成道:“我那一隊尋人不著,原地待命。去看看你那一隊怎樣了。若是有雨,今日早些散了罷?!崩顜r知道自己不走,葛成不放心,可是既然來了,總得瞧個熱鬧。坐上肩輿,他盛贊織工兄弟萬眾一心、紀(jì)律嚴(yán)明、不取私利、造福百姓。顧元道:“不逼急了,誰愿意走這一步?不累及他人就好,怎么說得上‘造?!郑俊?p>  “以后不用過卡交稅,便是造福百姓了?!?p>  “嗯,這些稅吏,終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p>  李巖道:“不盡然。要說作惡,武昌稅吏更甚。太監(jiān)陳奉不僅征收商稅,還負(fù)責(zé)開礦及鑄幣事宜,權(quán)力之大,品行之惡,非一般稅監(jiān)可比。攜爪牙詐騙官民、開掘古墓、盤剝勒索、欺男霸女……曾有近萬人攻擊稅使署衙,打傷陳奉、殺死稅吏,陳奉調(diào)動軍隊報復(fù)士民,無數(shù)人因此喪命?!?p>  顧元問道:“那個太監(jiān)怎么能調(diào)動軍隊?”

  李巖道:“陳奉初到武昌,即與各級官吏不和;一番爭斗下來,各級官吏紛紛降職、調(diào)離甚至遭逮問,繼任者無能為力,淪為陳奉的附庸罷了?!?p>  “李兄弟知道的真多?!?p>  “嗯,我能知道多少?瞧瞧我腿上的傷,被陳奉的私人衛(wèi)隊給了一箭。和我一起養(yǎng)傷的是當(dāng)?shù)氐囊晃恍悴?,這些事都是他講給我的?!?p>  一行人說著,過了獅子林,便見到遠(yuǎn)處一所宅院火光沖天,許多人圍著宅院大呼小叫。葛成奔過去問這是哪個稅吏宅院?有人答稅吏周仰云的?!霸趺纯赡??我?guī)藢に恢瑓s不是此地。一個稅吏,能有幾處宅院?”急忙與顧元拿手摺查看。

  李巖問道:“有人持短棍、有人持火把,這個我明白,那些人拿著水盆做什么?”

  “防止火勢蔓延、燒及無辜人家?!?p>  “好,好!果然是言行一致、思慮周全。既如此,快給我一支火把,讓我略盡綿薄之力?!贝藭r烏云密布,狂風(fēng)漸起,風(fēng)助火勢,烈焰騰空,烏沉沉的天空下,數(shù)百人圍著一所著火的宅院興高采烈。

  葛成忽然喝道:“是誰點的火?這是誰的宅院?”眾人推說不知,有人說看到稅吏周仰云從這里跑了,眾人便圍了宅院。后來一個秀才模樣的人出門,有人說在閶門稅卡處見過他,眾人便不由分說一頓追打?!澳切∽影ち撕脦坠髯?,頭破血流又一瘸一拐地逃回去了??伤恢牢覀冞€有火攻呢!”

  正說著,院門大開,一個年輕婦人站在門內(nèi),回頭張望猶豫不決。眾人從門口望進(jìn)去,火光里,一個男子癱坐在堂前,臉上血跡未干,猶自苦笑送別。葛成道:“哪里是周仰云。此人是張宜,快救火!”

  可是已經(jīng)遲了,轟隆一聲巨響,屋頂塌陷,煙塵漫天,而火勢未絕,又及庭院。有人喊著“快逃”,那婦人震驚之后,望了望圍攻之眾:并非巨奸大盜,皆是尋常百姓??墒沁@些尋常百姓今日暴虐成性,必要置張宜于死地,卻是為甚?只是此時,她也懶得知道原因了。一聲輕嘆,流下兩行清淚;黯然轉(zhuǎn)身,徑赴張宜葬身之處。

  眾人驚嘆不已,忽然電光閃過,隨著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各人四散奔逃,嘲笑彼此的狼狽模樣。

  飄風(fēng)不終朝,暴雨不終日,夏日的雨來去都快。葛成只想盡快找到孫隆,算是有個了結(jié)。然而再次造訪織染局,卻依舊無功而返。守衛(wèi)官兵這次沒有和他們沖突,只是說從昨日就不曾見孫太監(jiān)過來。有人怒氣沖沖地要點火燒了署衙,錢大道:“我等皆是織工、染工,這里依然是我等衣食父母。雖然孫隆帶征稅銀,可是織染局并無過錯,不可造次?!?p>  回玄妙觀的路上,錢大安慰道:“其實說起來,張宜這人呢也算助紂為虐。往日里受了稅吏的好處,今日因之而死也不算過分。只是李姑娘那里不好看……”

  葛成道:“我并非只對李姑娘一人言而無信,而是對全城百姓對全天下都是如此。既然說過‘不傷無辜’,如今卻怎么解釋?”

  錢大道:“張宜算是稅吏,其妻算是殉節(jié),這樣……”

  顧元道:“錢兄弟不用多說。葛兄弟,這支隊伍是我?guī)У?,若說害了無辜,都是我的錯,要打要罰我絕無怨言。”

  葛成道:“你們也聽到李巖說的:礦監(jiān)指其屋下有礦,則其屋立破。而今有人說聲‘稅吏’,則其屋被火。我等是為民除害,當(dāng)有分寸,豈能如他們一般殘暴?”話未說完,便聽有人喊“葛將軍救命!”

  玄妙觀門口聚集了數(shù)百人,卻似依據(jù)服飾分作兩幫,左邊清一色短衫赤膊,正是一眾織染工,右邊則是各色服飾的尋常百姓。兩幫人互相叫嚷,紛爭不休。待葛成他們走近,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向著葛成納頭便拜,連呼救命。葛成急忙上前扶住,請老者機房殿說話。老者堅持不肯去,有百姓喊道“是啊,去不得,那里是葛將軍的地盤。在這里說話還有人聽,到了里面尸骨無存哪。”

  織工大怒:“是哪個在說話?有種的站出來!”“說這話,怕是要找死么!”

  一個漢子說道:“瞧瞧,說句話就要打死了,還敢去他們地盤?”

  葛成鐵青了臉,向后一甩扇子,眾人才靜下來。他給老者搬把椅子,老者不肯坐?!耙埠?,那就站這兒說話,什么事都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解決。但有一點,可不要再跪拜?!?p>  老者道:“老朽姓趙名宇,今日舍命前來,只為問將軍幾句話,但得一個答復(fù),便是死了,也算死得明明白白。街坊四鄰有識得的老朽的,到時給家人帶個話吧。”

  葛成拱手施禮,趙宇急忙還禮,嘆了口氣說道:“聽聞葛將軍帶人起誓:為民除害,不傷無辜,不取私利,不報私仇。這些話可都當(dāng)真?”

  葛成尚未答話,起哄的漢子笑道:“你這老兒也是可笑,明著告訴你要錢財?shù)氖菑姳I,可是強盜不好做,只好做些假仁義。但凡起誓者都是高喊口號暗取私利,那些話只是掩人耳目騙騙我等不知情的百姓,古往今來莫不如此。你非要較真,怨的誰來?”

  眾織工敢怒不敢言,有百姓辯駁道:“你也別亂說,我跟著他們看了兩天,他們針對的只是稅吏而已。對于其他百姓,的確是秋毫無犯。”

  葛成向玄妙觀正門拱手道:“趙老伯,從這里直走進(jìn)去,就是三清殿。方才你所說,皆是我等在三清殿前所起誓言,若違此誓、天誅地滅。你有什么冤屈盡管講來,中間或許有些誤會亦未可知。若果真是我等錯漏,必當(dāng)秉公處置?!庇窒蚱鸷宓臐h子說道:“這位朋友說話有些刻薄。若我等行為有差錯,葛成必當(dāng)謝罪;若你所言皆虛,我等亦不能平白受人污蔑。”

  那漢子道:“許你們做得,不許我說么?我倒要看看,待會你如何謝罪?”

  趙宇道:“老朽以經(jīng)濟為業(yè),誠信經(jīng)營、奉公守法,有賴皇上英明四海安寧,這些年略有些積蓄。古人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昨日許多織工闖入我家,先罵我為富不仁,又污蔑我是稅吏。天可憐見,這些年我只能給稅吏繳納稅銀,何時我成了稅吏?可是那些人不由分說拳打腳踢,老朽怕死在拳腳之下,跪地求饒,獻(xiàn)出三十二兩白銀方才活命。有人說葛將軍領(lǐng)的人是為民除害、不取私利、不傷無辜,可是老朽遭遇卻如何說?”

  “是何人所為?你可記得他們的樣貌?”

  “樣貌當(dāng)然記得,若今日相見,定能認(rèn)得出來?!壁w宇沉吟道:“而且,我知道他們其中一人名叫李保。”

  葛成聞言大怒,命人將李保抓回來。錢大道:“尚未定性,不要著急。讓人找他過來先問問?!?p>  葛成兀自怒氣難解,他知道,趙宇此番前來,亦是賭上性命。如若自己果真帶隊搶掠,他勢必難以生還;如若自己紀(jì)律嚴(yán)明,而他失了錢財還得聽人歌功頌德,自然不肯甘心。

  兩次起誓、再三言講……怎么會是他?這小子作甚缺錢?又何時這么暴虐……這可如何處置?如若稍有庇護(hù)嫌疑,一眾百姓在旁觀望,數(shù)千織工爭相效仿……

  錢大也想到了這一層,欲言又止。很快陸滿帶一隊人過來,他們不明所以,只有李保與金河見到趙宇,明白事發(fā)。陸滿說昨日隨李保那一隊人都帶來了,錢大點頭,問趙宇可是這些人?

  趙宇尚未開口,李保道:“這事是我錯了。昨日喝了幾杯酒,一時眼花,將這位老伯當(dāng)成了稅吏。眾位兄弟是聽我指揮,他們并無過錯。所有罪責(zé),李保一力承擔(dān)?!?p>  “你……你承擔(dān)得了么?”葛成恨恨說道。

  “擔(dān)得也罷,擔(dān)不得也罷,錯已鑄成,還能怎樣?”

  “即使你認(rèn)錯了人,那受人銀兩又怎么說?”

  金河道:“是那老兒——老伯非要給我們買酒喝,我們不想要……”

  “你住嘴!”葛成怒喝,又問李保:“若只是錯認(rèn),未致死傷,尚有挽回余地??墒悄憷账麇X財,這……”

  “一時糊涂?!?p>  “一時……”葛成忽然嘆了口氣,“先將銀兩歸還趙老伯?!?p>  “都花銷了?!?p>  錢大道:“那可是三十二兩白銀,你何時花銷、作甚花銷?”

  金河道:“明明是二十二兩,這老兒還要借此訛詐?!?p>  李保道:“金大哥莫再多事,是三十二兩?!?p>  葛成吩咐錢大,先湊齊三十二兩銀子還給趙宇。起哄的漢子道:“大家看明白了吧?只要給還銀兩,事主不追究就可以了?!备鸪上蛩肮笆郑疽馍园参鹪?,問李??捎浀闷鹗臅r都說的什么?

  李保詫異地看了看葛成,見他并不惱怒只是陰沉了臉,忽然間明白了什么,一時百感交集,愣愣地凝視著自己的“師父”。

  葛成轉(zhuǎn)過頭,低聲道:“你……”

  李保自怨自艾,后來長嘆一聲說道:“師傅不用說了,古往今來成大事者,此時如何作為,我從史書里都看過的。我只有一個請求:讓我回家見母親一面?!?p>  葛成不語,忽然間整個玄妙觀前一片靜寂,之后唯聞飲泣、繼而嚎啕痛哭之聲。

  第四日,葛成心緒煩亂、諸事不問。錢大安排眾人各自領(lǐng)隊出發(fā),又來與葛成商議道:“當(dāng)初大家推你做首領(lǐng),便是因你素來行事穩(wěn)重有始有終。如今各處稅卡都已廢除,稅吏也幾乎都被誅滅,可是大家伙情緒高漲幾近瘋狂,下一步怎么走,你可有所計議?”

  葛成道:“前天有人問我‘何時退兵?’我只當(dāng)玩笑話。如今看來,是該鳴金收兵了。咱們找些識字之人,多寫榜文、貼遍全城,告訴百姓:此次行事只是針對稅吏,并非犯上作亂;如今稅卡都已廢除,此戰(zhàn)大獲全勝。各人維持秩序,不得借機生事……

  十幾個織工各執(zhí)毛筆,聽錢大潤色榜文。有人感慨道:“李保兄弟讀過書,又會寫字又會文章,怎么不見他來?”旁邊有知情人道:“咱們?nèi)宓钋捌疬^誓的:不許趁火打劫。昨晚傳言:有人犯戒已被格殺,你不知道么?”

  “聽說了。可是,怎么會是他?”

  怎么會是他?又為什么是他?葛成也為此糾結(jié)甚久。昨晚李保母親找來玄妙觀,葛成吃了一驚,心道是誰這么快告知她這個消息?急忙迎出來時,見李母神色平常,反更令人疑惑。李母道:“保兒這幾日早出晚歸,問他有什么事,只說跟著葛師傅為民除害,再不肯細(xì)講??墒遣还茏鍪裁矗@個時候總該回家了。我既不放心,又有件事急著告訴他,聽說葛師傅在玄妙觀,就一路尋來了?!?p>  葛成不知如何作答,陸滿等人也聽出來,李母尋來另有原因,卻對李保之死毫不知情。大家不忍直言相告,只好客套幾句,聽李母說起舊事。原來前些日子親家派人來說:雖有聘書,不下聘禮;這門親事退了罷。李保急忙去請罪,才知道他岳父欠人銀兩,債主催逼。恰好有人肯出二十兩銀子幫忙還債,只是看中了李保的未婚妻。親家?guī)状未邌?,無奈家中貧困,就算四處借貸,總得需要些時日。今日有人來說,那想娶小妾的孫顧被人打死了,這雖不是什么好事,總算寬限些日子,慢慢借錢總能借足的。

  葛成道:“銀兩早已湊夠了。正因盤剝了這些銀兩,李保畏罪自殺了。”

  錢大向那些織工道:“榜文只需要百姓看得懂就行,哪兒恁多廢話。你們快寫,一會就用?!彼鸪傻揭贿?,低聲道:“昨晚大家伙湊了些錢給李保料理后事,李伯母暫時讓沈阿狗幫忙照顧,這些你都不用管。他這事兒雖然鬧心,可是現(xiàn)在最重要的,還是稅法的事?!?p>  葛成道:“輕重緩急,我還是知道的。只是……銀子……唉……”

  錢大嘆道:“是啊,明知故犯,舍命換錢??墒撬恍枰畠摄y子就行,何必……說起來,和他一起的金河脫不了干系。這家伙昨天竟然出了二兩銀子,也許是心中愧疚吧?!?p>  忽然有人來報,找到了太監(jiān)孫隆的行蹤。

  那日孫隆正在織染局過問絲綢起運之事,聽墻外人聲喧嚷,便覺煩躁。監(jiān)丞孫興探問回來,說只是些莽漢吵鬧,已經(jīng)別處去了。孫隆道:“每次來蘇,總覺得心里不踏實。西園寺也不必去了,我心向佛,佛祖自然知道。等這邊事情料理完了,早些回杭吧?!?p>  午后孫隆在織染局小憩,長隨李堯服侍他睡下,出來見孫興正要出門,施禮恭送。孫興道:“聽聲勢似乎那些鬧事之人還沒散去,我去觀前街看看,若我一時未回,不要讓老爹回去?!?p>  李堯道:“不過是些烏合之眾,還能怎樣?”

  “我這么說,是不想讓老爹煩惱,可是咱們不能大意。吳人好信訛言,往往一呼百應(yīng),人多則易生變亂。若咱們不知底細(xì),貿(mào)然回家,驚擾了老爹可怎么好!”

  李堯暗自嘆服:怪不得孫興年紀(jì)輕輕就升任監(jiān)丞,果然是謀劃周祥思慮深遠(yuǎn)。想自己十年才做到長隨,再不知多少年才能升監(jiān)丞,至于少監(jiān)、太監(jiān),那就更不敢想了。

  晚風(fēng)徐徐,暑熱未退,孫隆對李堯道:“我也知道你加意奉承,然則事有輕重緩急、言有親疏逆順,你攔阻我回去,又不說緣由,只說等孫興回來,難道我去哪里,還需要他同意么?”

  李堯正為難,聽前院一陣喧嚷,不多時,滿面煤灰的孫興跑了進(jìn)來。孫隆道:“這又搞什么花樣?怕人瞧見你嘴唇干凈么?”

  孫興忙叩頭道:“老爹莫怪。原本不想您老擔(dān)心,看現(xiàn)在的形勢,不得不告訴您實情,早做防備?!庇谑前芽椆ぞ郾娚隆⒎贇Ф惪?、打死黃建節(jié)等人的事情說了。

  孫隆聽完,又驚又怒,問那些人可都散去了?

  “有些人還聚在玄妙觀,看樣子不肯輕易散去。”

  “怎么會這樣?兩年前他們也曾為商稅罷市,可最終還是要談判的。這次為何直接殺傷人命?”

  “焚毀稅卡后,他們自葑門入城,按照名單尋找稅官,年齡、住所寫得甚為清楚。由此可知,他們應(yīng)該是早有預(yù)謀。”

  “既因稅法,何至于此?怎么事前都沒半點聲息?一旦有了死傷,更難講道理了?!?p>  李堯道:“這就是些亂民,哪有什么道理可言?派兵鎮(zhèn)壓了便是?!?p>  “他們還有口號說:‘為民伸冤、為朝廷除害……’不少百姓聽信訛言紛紛加入,若要派兵,越快越好。否則……”

  孫隆嘆道:“我亦知民生艱難,不愿生事;然而皇命在身,稅法勢在必行。如今激起民亂,更應(yīng)小心處置。倒不指望百姓對我感恩戴德,但不切齒痛恨,也算是我的功德了。且等等看,興許冷靜一晚,明天都各自散了呢?!?p>  當(dāng)晚宿在后院,孫隆輾轉(zhuǎn)反側(cè)郁悶難眠。第二日,織染局一眾官員議論城中怪事:許多赤膊織工,或幾十人、或數(shù)百人各自成隊,縱橫奔突,圍攻宅院、恐嚇怒罵……卻不見官兵管束。忽見孫隆從后院出來,各自吃驚。禮畢,孫隆道:“你每各自忙去吧,勿生懈怠之心?!?p>  有人道:“這些人不會來織染局鬧事吧?”

  孫隆道:“這次是為稅法,不關(guān)你事。若是擔(dān)心,這幾日不必過來了?!?p>  眾人唯唯,想到門口只有十幾個官兵,那些亂民若是想沖進(jìn)來,他們是攔不住的。既然孫太監(jiān)有話可以不來,眾人都想著趕緊開溜。卻聽李堯怒道:“那些這幾日不想來的,以后也不用來了?!?p>  孫隆道:“放肆!何時輪到你說話?”

  眾人尷尬不已,進(jìn)退不得。有人通報湯莘求見,孫隆向眾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不知湯莘帶來什么消息,若事態(tài)惡化,他可不想看到這些官員的驚恐模樣。

  湯莘拜見,孫隆道:“你現(xiàn)在才來,到底怎么回事?黃建節(jié)果真被打死了?他每可都散了?”

  湯莘急忙解釋,自從稅法伊始,便有人百般抗拒。黃建節(jié)為國盡忠,已被亂民所殺。那些亂民今日不但聚集,還較昨日為甚。他們火燒稅官之家,有逃脫之人當(dāng)街打死。名單在手,按圖索驥,凡為稅官者恐怕都難脫禍?!皩@些預(yù)謀在先、犯上作亂之人,公公何以還不發(fā)兵擒拿?若再縱容,恐怕他們早晚沖進(jìn)織染局來?!?p>  孫隆沉吟良久,嘆道:“何至于此呢?”

  湯莘道:“佛祖雖然慈悲,對邪魔外道照樣有雷霆手段,公公切莫心軟。我聽說武昌也有亂民,陳公公不但出動私人衛(wèi)隊,還調(diào)集官兵,殺得那些亂臣賊子……”

  孫隆道:“哼!他是什么人?你拿我和他比?”

  后來孫興道:“老爹,此時先不宜論對錯,安全要緊。若事急時,苦無對策,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孫隆道:“能有什么事?你每若怕時,就在這里住下,明日看什么情況,再說不遲?!?p>  誰知次日收到消息,織工不但沒有散去,很多百姓也跟著作亂。稅官皆被私刑處死,找不到人的則宅院被焚毀。眾人聲稱定要抓住“首惡孫隆”,織染局周圍漸漸有人聚集。孫隆急忙命湯莘與李堯去向朱燮元求救。門外已經(jīng)聚集數(shù)百人,但尚未有人攔截他們,李堯憤憤道:“這個朱太守,城里出這么大事,他竟然不聞不問,看來這個太守是不想做了?!?p>  其實,朱燮元早該卸任知府了,他很早就接到了調(diào)令,升任四川按察司副使。新任知府暫未到任,諸項事務(wù)由同知暫攝,待交接完畢,已經(jīng)是六月初了。相看吉日,擇定六月初六啟程。這日一早,朱燮元到府衙與送行的各位同僚作別,葉清道:“此去關(guān)山萬重,不知相見何期。朱府尊一路保重?!?p>  朱燮元道:“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有勞!”

  兩人說笑幾句,朱燮元見同知與通判二人面色尷尬,幾名書吏交頭接耳,想要問時,眾人卻又躲開。朱燮元有些著惱,便問葉清:“今日分別,依然是同朝為官。你我相識一場,雖非至交,也無齟齬,奈何有話不肯明講?”

  葉清道:“江南賦稅重地,財富冠絕一方,父母官到任離任,百姓有所饋贈也屬正常。雖然府尊行事,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本不愿多說,既然府尊見問——聽人講,朱宜人收拾行李,后院裝了六、七個大箱子呢。”

  朱燮元一聽大怒,命眾衙役立即到后院抬箱子到大堂。眾人哄然進(jìn)入,未及通報,唬得幾個女眷大叫。

  朱燮元道:“姑蘇有諺語‘六月六、狗腐浴’,將貓狗趕下河洗去虱蟲。我若不能潔身自好,恐怕讓百姓覺得我是虱蟲,今日正好洗了去。”

  眾人將箱子抬進(jìn)大堂,朱燮元命令全部打開,宜人莊氏跟進(jìn)來道:“我的行李,為何抬到這里來?哦,難道你竟不信我?”

  朱燮元道:“愣著干什么?全部打開!”

  朱宜人嘆口氣道:“心中無愧,何懼人言?如此小心,干脆一件行李也不帶,當(dāng)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呢!”憤然走入后院去了。木箱打開,除了一箱朱燮元夫婦的衣物,其余皆是朱宜人及其侍女的紡紗物品:紡車、紗錠、溜眼、掌扇、經(jīng)耙,紡了一半的布匹……眾人面面相覷,正不知如何收場,衙役急報,有數(shù)千人聚集在玄妙觀,正為稅法之事計議。

  朱燮元道:“這么多人聚集,事前怎么會沒有消息?為何不早來通報?”

  葉清道:“因府尊議定行程,不便攪擾。且這些人只說是‘散步’,未有過激行為?!?p>  通判也說道:“罷市抗稅,兩年前便是如此。近來我對此事雖有耳聞,亦裝作不知罷。這些稅吏殘暴橫行,豈止是織工機戶,就是平常百姓,哪個不恨之入骨?”

  “糊涂!各憑感情用事,國法何在?”朱燮元一邊分派衙役,探聽消息、護(hù)衛(wèi)衙署;一邊書寫呈文,報巡撫衙門、布政使司。等分派已定、各司其職,才發(fā)現(xiàn)大堂上只剩下他和那些個打開的木箱子。

  一番急令,忽又按兵不動,等了兩天,湯莘和李堯前來求救時,朱燮元依然不為所動。李堯道:“老爹在書信里說得很清楚了:暴民賊子,犯上作亂,摧毀稅卡,殘殺稅官,焚燒民居,沖擊衙署。請府尊即刻派兵鎮(zhèn)壓,負(fù)隅頑抗者,格殺勿論?!?p>  朱燮元道:“這是什么話?百姓交糧納稅奉養(yǎng)官兵,是為了抵御外寇;豈能刀口對內(nèi),自相殘殺?”

  “官兵不止御外,對內(nèi)亦當(dāng)平叛。這些人已經(jīng)是謀反作亂,還不能誅殺么?”

  “稅吏暴虐,激起民變,不能說是謀反叛亂。罪名不可亂加。”

  湯莘道:“朱府尊,如果不能妥善處理此事,后果不堪設(shè)想?!?p>  朱燮元道:“這一點本府知道。民變未起之時,沒能探聽消息、捉拿其組織者,以至成今日之事,是本府的失職?!?p>  湯莘道:“雖不能防范于未然,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此時決不可派兵?!?p>  李堯道:“朱府尊,老爹若有閃失,你可擔(dān)待不起?!?p>  湯莘道:“是啊府尊,即使不與暴民沖突,至少派兵守衛(wèi)織染局衙署吧?護(hù)得孫太監(jiān)周全,以后也好說話?!?p>  朱燮元道:“此時不可派兵,一者,民變伊始,派兵鎮(zhèn)壓,勢必造成雙方死傷,武昌之事即前車之鑒。二者,支持民變的百姓越來越多,而城中駐軍僅四千人,此時派兵,是眾怒難犯,亦是抱薪救火?!?p>  “府尊既不肯‘抱薪救火’,那是打定主意隔岸觀火了?”

  “我意已決,多說無益?!敝燠圃吡艘宦?,端茶送客。

  湯莘讓李堯先回織染局復(fù)命,自己到了北寺塔。躲在此處的潘行祿與周仰云急忙迎過來,未及說話便拉著湯莘離開。三人走到隱蔽處,湯莘道:“怎么,這些亂民還敢到寺院撒野,佛祖也不能保佑我等安危么?”

  潘行祿道:“那些賊子又不信佛,況且他們堵在門口,我也進(jìn)不去。你那邊怎樣?朱太守怎么說?”

  “不肯插手?!?p>  “那可怎么辦?婁門是出不去了,那些稅卡如今被暴民霸占,盤問過往行人,尋找我等。除此之外無出路,唉,這稅卡真是、真是……”

  周仰云接口道:“真是作繭自縛?!?p>  “閶門也出不去,到處都一樣的。你是怎么找到周兄弟的?”

  周仰云道:“我在張宜家躲了兩天,可是總覺得不踏實。想去織染局看看,沒想到那邊也被亂民包圍了,幸虧遇到潘兄弟,要不然,我真是無處可去了?!?p>  潘行祿道:“遇到我有什么用?太守看熱鬧,織染局沒有官兵守衛(wèi),還是無處可去?!?p>  湯莘聞言,心緒煩亂,兀自重復(fù)潘行祿所說的“沒有官兵守衛(wèi)……”忽然笑道:“好,沒有官兵是么?那我們就去有官兵的地方??催@些亂民能怎么著?”

  “去求孫太監(jiān)么?他老人家也沒有官兵???”

  “他老人家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我領(lǐng)你們?nèi)€好地方,一舉兩得?!?p>  李堯回稟了朱燮元不肯出兵的消息,孫興便埋怨定是他妄自尊大,言語沖撞了朱太守,不得已他再跑一趟罷。李堯道:“我也想讓你看看朱太守那張冷臉,可是現(xiàn)在出衙署都難。那些亂民早就包圍了這里,若不是方才一陣暴雨,我且回不來呢?!?p>  孫隆嘆道:“枉我稱他一聲‘恒岳公’,竟至于見死不救。”

  孫興道:“老爹,此時可不是感傷人情冷暖的時候。亂民既敢圍堵衙署,必是一群亡命之徒,萬一沖撞進(jìn)來……為防不測,還是早做打算?!?p>  “事到如今,還能做什么打算?”

  “我有個想法,只是怕委屈了老爹?!睂O興低聲道:“既然前門不通,我們只能從后院離開了。咱們衙署的后院與申閣老的后院只一墻之隔,若是爬墻過去……”

  當(dāng)晚申時行為孫隆擺酒壓驚,看著一桌豐盛菜肴,孫隆五味雜陳,停杯不飲。申時行道:“停杯投箸不能食,可惜了這玉盤珍饈哦。東瀛公信佛,難道已經(jīng)做了居士,今日持齋么?”

  孫隆道:“瑤泉公莫要取笑,唉……說起來,你既然自號‘休休居士’,今日為何不肯持齋?”

  申時行道:“居士是假,休休是真;既然休休,則萬事休;今生不可問,往事亦可休?!?p>  “雖不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可是你這個年紀(jì)優(yōu)游林下,不覺得辜負(fù)此生么?”

  “我雖然小你五歲,今年也六十有七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得享天年,怎不知足?”

  兩個人都知道,這些年做到首輔的,能有這句“得享天年”談何容易?翟鑾削籍,夏言被斬;李時死在任上,嚴(yán)嵩餓死墓廬;徐階罷相,又致晚節(jié)不保;高拱被逐,幾乎死于非命;張居正尤為皇上所恨,死后抄家、削盡宮秩、追還誥命、罪示天下,其長子自殺、家屬流放。而皇上亦自此厭惡冠冕堂皇之言。

  孫隆安慰道:“有人說你左右逢源,我卻知道你是左右為難。練兵也罷、立儲也罷,言官們不肯罷休,圣上不肯讓步,事事糾結(jié)、事事難成,偏又多事之秋。說起來,圣上也曾有過宏圖大志,可惜君臣不諧,彼此失信,此時正需要一個審時度勢之人,從中調(diào)劑、就事匡維、共度時艱?!?p>  “東瀛公謬贊!吾老矣,何能為也?皇上春秋鼎盛,可惜陷于人情;眾臣口稱忠義,只怕私德有虧。我亦曾盡力周全,卻被譏諷‘內(nèi)固恩寵,外畏清議?!y道君臣勢若水火,那些人便滿意了?”

  “我知道你委曲求全,也明白顯諫不如潛移為妙。豈止圣上,這世間有幾人能聽得逆耳之言?就是那些諫臣,也只許自己說話,由不得別人議論。又不能顧全大局,單說仁義道德,如何體諒圣上苦心?近年來征戰(zhàn)不休、兵變數(shù)起、大工未成、天災(zāi)頻發(fā)……這些事樁樁件件都需要銀兩,可是國庫空虛、入不敷出,內(nèi)府亦自缺乏。圣上要取用太倉銀充內(nèi)府,臣子皆勸‘裁省無益之費、無名之賞’,或說‘膳饈祭饗或可減免,軍國九邊如何拖延?’總之,就是沒錢,要圣上節(jié)儉?!?p>  孫隆所說這些,申時行都是知道的,眾臣只道皇上日漸奢靡,其實群臣何嘗不是一樣?就是尋常百姓,亦有闊綽人家驕貪靡費??墒琴x稅不可加,唯有開礦征商稅了。

  孫隆又道:“圣上派我等征收商稅礦稅,亦是不忍加派小民之意。可是那些臣子以‘違背祖宗成法、不合圣人教化’百般阻撓,有人上疏‘國家縱貧,亦不當(dāng)括細(xì)民續(xù)命之脂膏……’洋洋灑灑,只論稅法之過,不提‘國家縱貧’又當(dāng)如何?退一步說,商稅也不重,并非‘續(xù)命之脂膏’,何至于群臣反對呢?”

  “各人心思,實難猜度。況且稅使中不乏貪腐狠戾之輩,橫征暴斂給人以口實?!?p>  “那也沒辦法的事。文官里若出幾個貪腐之人,至多說此人如何如何;而宦官有一人為非,則群臣攻擊‘宦官’,是將我等視為一類??墒窃捰终f回來,群臣若能為圣上分憂,何須我等越俎代庖?”

  “但能為皇上分憂,何須計較太多?他們愿意說,就讓他們說去吧,若較真起來,反成就了他們。我還記得,萬歷十七年,雒于仁風(fēng)聞猜度湊成一篇‘酒色財氣疏’,皇上憤懣不已想要嚴(yán)加拷問,我勸皇上莫與無知小臣一般見識,置之不理、奏疏留中。后來這也成了我一樁過失?!?p>  “他又不知宮中情形,為何就敢言語放肆?既不畏死,又圖什么呢?”

  “或許是效仿海剛峰扶棺進(jìn)諫吧,雖然筆架山不可再得,可是我大明國史上,畢竟留下了雒于仁的名字?!?p>  “為名為利,又幾人為百姓、為國家計?我等不忍,本想為圣上分憂,誰知今日情形,反又讓圣上為難?!睂O隆長嘆一聲,兀自搖頭。

  申時行道:“東瀛公不必過于自責(z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廈將傾非一人之過。當(dāng)年我也曾勸皇上乾綱獨斷,勿糾結(jié)于臣子非議。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王太倉亦曾疏呈皇上‘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欢业浇袢詹胖弥⒉?、竟成江湖之巨浪,群臣反對之事,終究難成。自稅法初興,各地紛擾不斷,其中是非曲折,難以深究。為今之計,只好退讓了罷?!?p>  “不退讓又能如何?如今我都走到這一步,只求保命而已。只是愧對圣上,非但沒能收繳稅銀,還惹出這么大的亂子……”

  “東瀛公,你我都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今日之事還至于放在心上么?朱燮元已經(jīng)不顧及東瀛公的安危,有所棄必有所取,他們亂不起來的。我已修書一封給他,只是未見答復(fù)。哎,不說這些,上次匆匆一會,我勸你多住些日子,總推脫公務(wù)繁忙。這幾日就安心住著吧?!?p>  孫隆懊惱不已,一夜無眠,次日用過早膳卻又覺得倦怠。申時行派人來請,孫隆到了書房,見他正在揮毫潑墨,由衷贊嘆道:“古人云寫字需有筋骨血肉,得其骨力則形勢自生。又云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潤色,瑤泉公得其精要矣?!?p>  “東瀛公過譽了。蘇子瞻有言:書必有神、氣、骨、血、肉。骨血易練,神氣難得啊。”

  “若說神氣,這字里行間,依然有廟堂之氣。”

  “已處江湖之遠(yuǎn),萬事休休矣。若說字之神氣,正廳里懸掛的御賜墨寶東瀛公是看過的,端正質(zhì)樸,難掩帝王之氣?!?p>  “圣上于書法的造詣雖深,不過我聽說,自萬歷六年圣上大婚后,日課里便沒有書法一項了。”

  “是啊,當(dāng)時張江陵勸皇上:書法乃末流小技,毋需耗費過多精力。皇帝以德行治天下,不要本末倒置。藝術(shù)修為深厚的皇帝如漢成帝、梁元帝、陳后主、隋煬帝、宋徽宗等,不修朝政、國敗身亡,是為前車之鑒。自此以后,便將皇上的書法課取消了?!?p>  “原來如此。我說呢,雖然這些年圣上也偶爾寫寫字,卻不復(fù)當(dāng)年興致,還有這么一檔子事?!?p>  申時行道:“說來慚愧,皇上賜我‘責(zé)難陳善’四個字,終究還是辜負(fù)了?!?p>  “時勢所迫,非自本心,退居林下又豈是瑤泉公的本意?不過是懶得與群臣計較罷。這些年圣上一直記掛你呢,每次我回宮,圣上都特意問起你來。知道你每日里吟詠書畫,還頗為羨慕呢?!?p>  “唉,算起來,不睹天顏十一年矣。幸得皇上掛念,只是我等未能竭忠贊襄,實在慚愧無地?!?p>  “圣上曾說,閣中先生每還是明白事理的,被群臣逐去了,誰來做事?由著他每聒噪去!圣上這些年不上朝,其一便是為此。”

  “皇上圣度如天地,何所不容?不至與這般小臣計較。卻還因為什么?”

  “瑤泉公在閣時是知道的,圣上腿有微恙?!?p>  “皇上春秋鼎盛,神氣充盈,微加調(diào)攝即可。難道這么多年還未痊愈?”

  “莫說痊愈,近年來漸至跛行。每逢陰雨,疼痛愈重,常服藥以緩解。若這般上朝,不但有損天子威儀,又恐群臣胡亂猜測,再一番上疏諫諍,道聽途說,酒色財氣,流布天下,載之史書,辯解無門,徒然無趣?!?p>  “唉,雖不奢望君臣際遇,亦當(dāng)和衷共濟,為何走到了這一步?”

  兩人又感嘆一番,忽然管家徐福來報:葛成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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