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隆正與申時行憶當(dāng)年,感慨不已,聽說葛成造訪,忽如冷水澆身,頹然靠在椅背上,面如死灰。申時行詢問來了多少人,徐福說門前只有葛成,另有十幾人在街角。孫隆聽罷,冷笑道:“這還玩起了‘單刀赴會’呢。我去瞧瞧,他能怎樣、又待怎樣?難道人多勢眾,真就沒有王法了?如今他們得勢,我便拼了這條老命,送他們一個千刀萬剮?!?p> 申時行道:“東瀛公切莫焦躁,縱然玉石俱焚,亦于事無補。又落下口實,也讓皇上無從處置?!?p> 李堯恨恨地說道:“不和他一般見識,這還蹬鼻子上臉了。放他進來,我等在門口就結(jié)果了他!”
申時行微微一笑,不予計較,向徐福交待幾句,讓他代為接見,接著與孫隆品評書畫。孫隆只道“慚愧,慚愧!”
葛成聽說孫隆逃到申時行府上,一路走來頗為躊躇。若是一般鄉(xiāng)紳,尚有帶走孫隆的可能;甚至是知府衙門,亦未必不能沖進去搶人。只是這位申閣老,乃是蘇州第一名宦。少年得志、狀元及第,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入內(nèi)閣后累進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xué)士,為首輔時調(diào)濟折衷務(wù)求寬大,可惜因國本之爭而去職。在鄉(xiāng)里樂善好施、謙虛恭謹,堪稱德行典范。
顧元道:“管他什么人呢,咱們一股腦地沖進去,抓了孫隆就走,他還能怎樣?”有人贊同、有人說不可、紛爭不休,葛成讓他們遠遠得停在街口,孤身而往。閽者不識,但問有無名刺,葛成說平頭百姓何來名刺?
“既無名刺,怎么通報?”
“我是葛成,有事請教申閣老?!?p> “管你是誰。販夫走卒都來求問,這‘賜閑堂’還有什么清閑?”
也就此時,管家徐福經(jīng)過,聽說葛成求見,急忙出來應(yīng)對。兩人都愣了一下,各自想起曾見過一面。
徐福稟報后出來回話,向葛成道:“老爺說,彼此身份敏感不便見面,有幾件事交待老朽,但有問話,老朽代為作答。”
“敢問先生,太監(jiān)孫隆是否藏匿在這里?”
“這里是申府,何來藏匿一說?再者,不管是誰,只要進了賜閑堂的門,都是老爺?shù)目腿??!?p> “哪怕此人作惡多端,府上也要保護他周全是么?”
“一者,所謂善惡,各自立場不同罷了。葛壯士號稱‘為民除害’,不過是站在自家角度看待;如果從稅官家人看來,若說一句‘燒殺搶掠’好像也能對上號吧?”見葛成眼光避開,徐福又說道:“二者,若是私怨,老爺或許代為主張;若是公案,自有朝廷法度,豈可私刑處置!”
“稅吏貪虐殘暴,民怨甚深,罪魁禍?zhǔn)准词菍O隆。不抓此人,眾怒難平,卻如何是個了局?”
徐福不答,拿出一個包裹說道:“老爺交待,葛壯士踐行諾言、約束部眾不取私利,甚至親手擊斃違犯之人。如此深明大義重諾守信,實乃當(dāng)世豪杰,亦是姑蘇百姓之福。雖不能交納,且奉上紋銀十兩,以表敬意。”
葛成聽罷大怒,然而徐福自始至終恭謹平和,并無取笑之意,只好忍著怒氣說道:“你們當(dāng)我是什么人了?我是為了這十兩銀子來的么?”
“葛壯士息怒。我已說得明白:是老爺敬重壯士的為人。若說為了銀兩,這幾日又何止能得百千兩?正因幾千人能做到分文不取,老爺才定要送出這十兩銀子。請葛壯士思量其中韻味?!?p> 葛成道:“既然這樣說,我明白閣老的意思就是了。又何須銀兩?”
“縱然葛壯士豪氣凌云,也有家小親人要養(yǎng),柴米油鹽求醫(yī)問藥都需要錢呢?!?p> 葛成想起來,上個月給妻子抓藥時遇到的官兵,就是護送申閣老回府的,所以徐福剛才說到“求醫(yī)問藥”似有所指??墒撬蕉髫M可廢公?于是說道:“葛某不才,與眾兄弟奮起對抗稅吏,從來都是同榮辱共進退。此番求問,怕擾了閣老清凈我才獨自前來??v然尋不到孫隆,我也不能拿著銀子回去。告辭了。”
徐福道:“這番是老朽思慮不周,過幾日我定當(dāng)親自送至府上。請了?!?p> 葛成哼了一聲,徑自離去,懶得計較“離間計”。
朱燮元得到線報:葛成離開申府,徑自家去了。當(dāng)時葉清在側(cè),忙勸朱燮元立即抓捕:“自六日覓渡橋邊作亂,此人三過家門而不入,可謂斗志昂揚。如今頹廢歸家,士氣低落,若此時出兵緝拿,或可一舉成功。府尊為何遲疑不決?”
朱燮元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葛成帶領(lǐng)織工狙擊稅吏,打出的旗號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他們言出必行、重諾守信、百姓信服、跟隨者眾。如若貿(mào)然出兵,不得民心矣。今日天色已晚,昏暗中易生變亂。事已至此,不急于一時。再者,我讓你們各司其職,莫再究問,你怎不聽?將來雷霆震怒,雖然不能完全置身事外,總能少受些牽連吧?!?p> “我掌管理刑,緝盜平亂本就是職責(zé)所在。正因為要各司其職,就更不能逃避了?!?p> “這也無妨,若有事時,你只管說外出查案罷。既已有我擔(dān)待,你何必再趟這渾水?毋需多言,早早散了吧?!?p> 翌日一早,朱燮元帶數(shù)名衙役徑往玄妙觀。沿路許多織工尚沉浸于連日毆殺稅吏焚燒稅卡的興奮中,待聽得馬蹄聲響,回頭見到頭戴烏紗身著官服的朱燮元,才驚覺朗朗乾坤仍是大明天下,不由自主紛紛跪拜。
得知這個消息時,葛成正與眾人計議,顧元、陸滿等人覺得除惡務(wù)盡,必須找到其他稅吏,不讓一人逃脫;錢大、徐元等人覺得適可而止為妙。聽說知府前來,顧元忙問帶了多少官兵?
“只有一騎,數(shù)名衙役?!?p> 葛成與眾人出門迎接,只見觀前街上擠滿了聞訊而來的織工。人多勢眾,便消散了見官的恐懼,他們既不跪拜亦不躲避,站在原地靜觀其變。葛成快步走近,向朱燮元深施一禮道:“草民葛成參見府尊。時勢所迫,不能跪拜,還望府尊見諒!”
朱燮元并未答禮,只是徐徐安撫躁動的馬匹,等馬兒安靜下來,朱燮元才說道:“哦,原來是葛將軍。既不參拜,是要與本府分庭抗禮么?”
“不敢!只是今日此時,葛某所為,非由一己心意,也是眾位兄弟的態(tài)度。我等為民伸冤、替朝廷除害,雖不居功、不當(dāng)有罪。雖然朱府尊親臨,亦不能跪拜,是為此意?!?p> “若有冤情,當(dāng)去官府告狀;官吏貪墨,亦有巡撫、巡按審理。爾等聚眾為亂、私刑處置、罔顧國法、罪不容誅,還說什么‘替朝廷除害’的話?”
顧元、陸滿等人本來還想申辯幾句,一抬頭只覺陽光刺目,朱燮元端坐馬上,看不清面目,隱約一個高大威猛的黑影讓人頗覺壓抑。幾句話義正辭嚴,細細想來似乎無可辯駁。唯有錢大低聲道:“太爺見諒,如您所言,確然太平盛世??墒菄m在,無人執(zhí)法當(dāng)如何?官員犯法當(dāng)如何?官官相護又當(dāng)如何?再者,律法不明,誰來解釋?我等之所以聚集,也是因為稅法不明、稅吏殘暴,昨日二分、今日三分,先前征絲綢布匹、漸至一只雞一束菜,草民只知交稅,怎知稅法如何?孫隆出爾反爾、違背承諾,從前只征行商,而今并收坐賈;按織機納稅,機戶被迫停工,卻讓我們何處訴冤?官府雖未沆瀣一氣,畢竟漠然置之;況且我等聽聞:收繳的稅銀里有些是給官府的,可是實情?若說‘罔顧國法’,難道葛兄弟不曾向府衙告狀么?縱然到了巡撫老爺處,也未能懲戒兇徒。但凡有一條出路,我等何至于此?如此世道,卻讓我等安分守己,又是什么道理?”
朱燮元不想與他做口舌之爭,斥道:“稅吏有罪,罪不至死。爾等聚眾作亂,殺人放火可是實情?”見無人回應(yīng),朱燮元又道:“各處稅卡皆已被毀,爾等也已布告全城,何故今日還要集會?速速散去了罷!”
錢大道:“稅吏中還有漏網(wǎng)之魚,況且罪魁禍?zhǔn)讓O隆尚未伏法……”
“呔!爾等私刑殺伐,還敢用‘伏法’二字!如此能言善辯,大堂上說去?!?p> 陸滿道:“方才錢大兄弟說‘雖未沆瀣一氣’,我也聽不懂。我只知道,自古以來都是官官相護。如今放任那些惡人逍遙,卻來拿我們兄弟,自然是貪官護著污吏了?!?p> 朱燮元冷笑一聲,回頭吩咐道:“帶上來!”
眾人一開始聽說官兵前來,都怕是千軍萬馬;待看到只有數(shù)名衙役,便各自放心,無人關(guān)注他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人背縛雙手、狼狽不堪,正是從張宜處逃脫的周仰云。
朱燮元揚起一張手摺說道:“你們在玄妙觀起誓,說是為朝廷除害。這張名單所列,便是為禍之人。如今顧松、郭巖、黃建節(jié)、童州判、孫顧、張宜等人皆被處死,湯莘、潘行祿、周仰云等人已被府衙捉拿。這些墨吏變亂稅法、擾亂時局,已死者不問,活著的杖責(zé),稍后再行審問。現(xiàn)下有周仰云在此為證,你們可都看仔細了?!北娙寺犝f,都松一口氣,原來知府是站在他們這邊的。
周仰云卻面色慘白,問道:“府尊,您說張宜也被他們打死了?”只是眾人一陣歡呼,淹沒了他的聲音。
朱燮元又道:“稅吏皆已伏法,卻非朝廷之‘法’,其罪如何,非爾等所能定。當(dāng)街圍毆、火燒民宅、擅自殺伐,樁樁件件皆是爾等所為。此罪不可不罰,本府只究倡亂之人,脅從者不問。爾等自知,若非首領(lǐng),速速散去了罷!”
眾人聞言,一時呆立當(dāng)?shù)伉f雀無聲,卻聽周仰云道:“朱府尊,您便告訴我一句實情:到底張宜兄弟是死是活?”
“閶門書辦張宜的確已死,其妻殉節(jié)?!?p> “什么?你說什么……”周仰云驚問,見朱燮元點頭,他憤恨地望向眾人,一雙眼里似要噴出火來?!拔也粴⒉?,伯仁因我而死??蓱z他一家三口……周仰云今日即死,也已遲了……”
葛成走近前來,朗聲說道:“府尊所言首領(lǐng),就是草民葛成。眾人焚毀稅卡、打死稅吏、圍攻織染局等事,皆是我所主使。府尊有言:脅從者不問。葛某感恩不盡,所有罪責(zé)愿一力承擔(dān)!”
朱燮元點點頭,兩名衙役將葛成綁了。眾人驚愕不已,沒想到知府一來,葛成便投案自首,事先并未商討,此時亦未回顧??v然心有不甘,其實細想,也無再聚集的必要。何況稅卡已除、官府介入,再不溜之大吉,更待何時?
人群漸漸散去,顧元嘆了口氣說道:“太爺,草民顧元也算個小首領(lǐng),您也抓了我吧!”不待朱燮元開口,早有衙役捆綁了顧元。
錢大與陸滿交換了眼神,也自認首領(lǐng)、從容就縛。顧元道:“我來與葛兄弟做個伴,你們湊什么熱鬧?”
“覓渡橋邊風(fēng)煙起,便知有今日。雖然不說,我們都曉得將來怎樣。難道你現(xiàn)在才明白?”
“我哪能想那么多!既然你們這么明白,跟我說說,為什么葛兄弟敢來自首,卻又這么不高興?”
原來葛成明知必死,敢于認罪,卻因張宜之事耿耿于懷。他詢問周仰云幾次,不得答復(fù),又見顧元等人同時被縛,百感交集。于是苦笑道:“適才與周仰云說話,他不肯回話呢。”
顧元道:“你理他干嘛?我方才都與太爺說過話了。這件事夠我吹噓后半輩子的?!?p> 陸滿笑道:“那有啥?你是人犯,太爺自然會問你罪,這也叫說過話,有什么可吹噓的?再說了,你這后半輩子,誰知道還有幾天呢?”
陸滿、錢大等人被關(guān)進大牢,雖然早知道人生無望,待真正體會到牢獄的陰森,亦不免心生哀戚。很快他們就聽說相隔不遠關(guān)押著湯莘、潘行祿等人,頓覺暢快,紛紛咒罵起來。獄卒喝道:“那幾個才來時,也是耀武揚威罵不絕口,等挨一頓板子,就知道省著力氣啦?!?p> 顧元道:“別跟我來這一套,要殺要剮都不怕,打一頓算什么?我們這些兄弟怎么個打法?一起挨板子還是一個一個……葛兄弟呢?他挨板子也要搶先么?”
錢大道:“應(yīng)該是怕我們串供,將葛兄弟單獨關(guān)押了?!?p> 葛成被關(guān)押在另一側(cè)的單獨牢房里,房間不大,一張簡易的木板床鋪了厚厚的草席,被褥雖然綴了補丁,卻清洗得十分干凈。訂了木欄的后窗透進一束耀眼的陽光,陰影里站著一人。獄卒解了綁縛,告退離去。那人忽然向葛成拜倒,口稱“恩公!”葛成急忙攔阻,待看清他的衣著打扮,才想起自己是戴罪之身,不覺恍惚。
那人拜倒在地,說道:“恩公不必疑惑,我是王榮。數(shù)日前我被人誣告,內(nèi)子籌措贖銀,不慎遺失。幸虧恩公撿得,全數(shù)歸還。又贈送六兩贖還小女,使我全家得以完聚。此番恩情,沒齒難忘?!?p> 葛成道:“原來是這件事。一家人團聚,好好過日子……你怎么到了這里?”
“聽人講,長官說我不解世俗人情,雖免了罪,也在那兒歷練些日子吧。就得了這個差事。本來想去拜謝恩公,這幾日不得閑,沒想到您就……”
“別說什么‘恩公’,如今你是官,我是囚,這般稱呼萬萬不可。被人聽見,白受連累?!?p> “恩公只管放心,先前我也帶過兵,這些獄卒都還聽令。我雖然不能救您出去,卻也不能讓您受了委屈?!?p> “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話切莫亂說。你不知我犯的什么罪,如何敢輕易攀扯?既已謝過,私恩已了,自此后你我身份明白,你不必顧念我,我也不會埋怨你。”
“恩公這是說哪里話?當(dāng)時拙荊遺落銀兩,救夫不成又失小女,已然萌生死志,若非恩公成全,我一家如何能有今日?各自又有什么身份?話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我不能救恩公出去,已覺慚愧無地。如今所做的,也是分內(nèi)事,恩公不見怪便好,千萬莫說折損我的話?!?p> 葛成向床上坐了,說道:“我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想牽累他人。你雖然已經(jīng)復(fù)職,還當(dāng)小心謹慎,何必因私廢公、授人把柄?”
王榮說道:“恩公雖然視死如歸,卻不顧念家人么?再說,恩公所為乃是順乎民心之事。那些稅吏自作孽不可活,不值得同情?;噬嫌⒚魃裎?、明察秋毫,必能俯從民意、寬大為懷,興許從寬發(fā)落了呢?!?p> 孫隆在申府住了幾日,待局勢平穩(wěn)即倉皇離去。返杭之初立即上疏萬歷皇帝,言“蘇民造反、殺死稅吏、焚燒稅卡、圍攻署衙……”萬歷皇帝看過奏疏大怒,待要朱批嚴懲不貸,忽又沉吟道:“一介草民,膽敢謀反作亂,背后必有主使之人。怎么還不見他們跳出來攻擊稅法?”
很快,應(yīng)天巡撫曹時聘的奏疏送到。萬歷皇帝冷笑道:“這可開始了,便如武昌,先是巡撫、地方官,繼而科道,繼而大臣,甚至閣臣……”萬歷皇帝讀罷奏疏,又讀一遍,尋章摘句不見有攻擊稅法之意。這才靜下心來,細思疏中所言。蘇州織戶甚多,他們并無田產(chǎn),全靠做工維持生計。春季一場水災(zāi),物價騰涌,這些事情萬歷皇帝都知道。只是參隨黃建節(jié)等人徇私舞弊之惡行,蘇州居民輕心易動、好信訛言之風(fēng)俗,卻在意料之外。
奏疏中說道,此次事變眾人不取私財、不擾鄰里,確非謀反叛亂;況且首領(lǐng)葛賢等人已向府衙自首、不足為慮。另外,因稅吏盤剝,政府實得商稅只有六萬多兩;而蘇州地區(qū)為稅賦重地,稅收歲額達數(shù)百萬之巨。若是顧此失彼,必將得不償失。
此后戶部尚書趙世卿等人聯(lián)名上疏,因由武昌之鑒,不言稅法新政,只說當(dāng)顧念民生艱難、維持一方穩(wěn)定才是要務(wù)。萬歷皇帝權(quán)衡再三,頒布上諭:蘇州府機房織手聚眾誓神、殺人毀屋、大干法紀(jì),本當(dāng)盡法究治。但赤身空手、不懷一絲,止破起釁之家、不及無辜一人。府縣官并稅監(jiān)出示曉諭,旋即解散。原因公憤,情有可矜。召禍奸民湯莘及為首鼓噪葛賢等八名,著撫按官嚴究正法具奏,其余脅從俱免追究、以靖地方。
消息傳回姑蘇,士民驚疑,不解其意。此前山東臨清民亂,王朝佐舍生取義;武昌抗稅之亂綿延兩載、百姓死傷無數(shù)。兩地處置,朝廷都是袒護稅監(jiān)維持稅法,何以蘇州之事俯從民意呢?王榮正不知上諭何解,聽聞葉清到來,急忙迎接。葉清道:“怎的早知我要來么,里里外外這般打掃?”
“昨日陳眉公先生送了帖子,今日要來探訪葛將軍?!?p> “就是隱居小昆山的陳繼儒么?”葉清笑道,“他不在山中,卻來這兒湊什么熱鬧?”
陳繼儒,號眉山,二十九歲時焚儒衣冠,絕意仕進,自此隱居小昆山。讀書作畫之余,亦常拜訪吳中名士豪紳,與王錫爵、袁可立、董其昌等人交從甚密,卻也由此被人譏諷“身在江湖,心懸魏闕”。他在王錫爵府上做客時,以山人自居。有一顯宦即曾不滿道:“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
陳繼儒道:“身許為知己死,一劍夷門,到今俠骨香仍古;腰不為督郵折,五斗彭澤,從古高風(fēng)清至今?!?p> 葉清問及葛成近況,王榮說還好,只是家屬探望之后,情緒漸趨低迷。原來葛成等人入獄后,眾人皆以臨清、武昌事為先例,猜知首領(lǐng)必死,以擔(dān)眾責(zé)。家屬探望,皆作訣別之意。葛成本不畏死,奈何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與妻子交代幾句閑話,當(dāng)時情境,恰似托付將來之語。珊兒哭哭啼啼,直問“爹爹犯了什么錯?”葛守訓(xùn)一言不發(fā),帶珊兒到外邊。葛成跪拜葛母口稱不孝,葛母道:“男兒漢敢作敢當(dāng),毋效小兒女姿態(tài)。”葛成又叩首,才站起身來,葛母道:“你既然說不取私利,為何有人給我們家送來十兩銀子?”
葛成說在申府時他就拒絕了,管家曾說要送到家里的。葛母道:“是這樣啊,雖說咱們不受施舍,可是畢竟宰相之家,怎么送銀兩竟然偷偷摸摸的?算了,只要來歷清楚明白,改天還回去就是了。”語氣忽然低沉道:“已至今日,不問將來罷。你不用顧念我,我已經(jīng)老了。只是可憐你的媳婦,你們說說話吧?!?p> 葉清與陳繼儒見禮后笑道:“飛來飛去宰相衙也就罷了,這次又為何跑到大牢來?山人本當(dāng)清閑,陳眉公卻總是閑不住啊。”
陳繼儒道:“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p> “哦,溪響松聲,清聽自遠;竹冠蘭佩,物色俱閑。怎么就不能閑下來?”
“人生如白駒過隙,而心愿多矣。一愿識盡天下好人,二愿讀盡世間好書,三愿看盡世間好山水。如何得清閑?”
“此處大牢,難道有好人么?”
“稅吏肆虐久矣,官府奈何?葛將軍振臂一呼、萬人云集,誅惡存善、不取私利,俠名震于吳中,豈非好人?聽說民眾饋贈不絕,而葛將軍堅拒不受,正是烈士不餒正氣以飽其腹;清士不寒青史以暖其躬;義士不死天君以生其骸。心懸胸中之日月,以任世上之風(fēng)波?!?p> 葉清聽到“官府奈何”無言以對,王榮道:“陳先生有這般學(xué)識,何不求取功名、報效朝廷?”陳繼儒笑而不答,葉清道:“與其以衣冠誤國,不若以布衣關(guān)世;與其以林下而矜冠裳,不若以廊廟而摽泉石?!?p> 王榮道:“葉四府好文采!”
葉清道:“這是陳眉公新作《小窗幽記》里的句子,并非我所做。先前看過陳眉公的《斬蛟記》,對袁了凡先生有所譏諷。雖然袁先生于行伍中略顯迂腐,可是他的《了凡四訓(xùn)》勸世人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謙虛改過以修身立命,亦是功德無量的善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當(dāng)時覺得,陳先生何必作文嘲之?再者,有人對陳先生往來官宦家頗有微詞,我亦不能免俗。今日得見陳先生,才知先生光風(fēng)霽月真性情。適才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兩人又客氣一番,王榮說他去請葛將軍過來。葉清道:“無論私交如何,此時公務(wù)在身,豈能如此稱呼?”
“雖說葉四府教訓(xùn)得對,只是合法而不合情。前些日子我尚在大牢里,若非巧遇恩公,今日如何尚不可知。我不稱‘恩公’已然愧疚,又怎么喊出‘案犯’二字?”
陳繼儒道:“稱呼而已,葉四府不必較真。當(dāng)日街頭,朱府尊還稱一聲‘葛將軍’呢。甚至曹中丞也不肯直書其名,奏疏里稱之為‘葛賢’。當(dāng)然,此舉或許另有他意,亦未可知?!?p> 王榮道:“正想請教先生,上諭如此,是吉是兇?”
“既然湯、葛并提,著撫按官究問,應(yīng)該是不偏不倚?!?p> “這么說來,或許有一線生機。真是天佑姑蘇,好人得好報了。只是可惜,如果能讓朱府尊審案就好了?!?p> 葉清道:“同上諭一起到的,還有朱府尊的調(diào)令。他已經(jīng)調(diào)往廣東提學(xué)副使,即日啟程了。”
王榮道:“聽說朱府尊原本是去四川做按察司副使,此番從天府之國去往偏遠之地,終歸是受了連累。”
“朱恒岳能謀善斷,這一去正好歷練?!标惱^儒呷了一口茶又道:“嶺南有何不好?記得東坡居士有首詞說: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p> “是啊,朱府尊當(dāng)日也說了這首詞。”葉清感慨一番,交待公務(wù)后離去,王榮才請葛成出來相見。
陳繼儒見他并不魁偉,相貌平平、鼻微帶赤,始信人不可貌相。言談中多有傷哀之意,于是寬慰說,此番撫按審理,必能俯從民意。葛將軍不傷無辜、不取私利、誅除惡吏,義聲振吳下;又挺身而出、愿擔(dān)罪責(zé),視死若歸真豪杰。如此得民心者,撫按豈能輕決?為保一方平安,或許法外開恩呢。
葛成唯唯,較之前些日子揮斥方遒,已然判若兩人。
其后判決,出人意料,陳繼儒也只猜對了一半:湯莘、潘行祿、周仰云等稅吏因貪虐殘暴、激發(fā)民變,被判死刑;顧元、陸滿、錢大等鼓噪生事、擾亂地方,被判徒刑。而葛賢為首倡亂、殺傷官吏,亦被判了死刑。
消息傳出,大多數(shù)人暗自慶幸,都道天子圣明。顧元、陸滿等人死里逃生,除了跪謝皇恩浩蕩,更加感念葛成遠見:若非玄妙觀立下誓言、焉有今日?自此后安分守己,再無非分之想。
葛成聞訊,寂寞不語。畢竟慷慨殺身易,從容就義難。關(guān)進大牢一個多月,妻女探望過幾次,告知葛母病重。此時激情平息,細思將來生計,個中滋味難與人言。
王榮寬慰說,畢竟判決里寫著“葛賢”,縱然將來不測,亦當(dāng)驗明正身,為此,尚有轉(zhuǎn)圜余地。
十月十五日,萬歷皇帝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歷時十六年之久的“國本”之爭,至此結(jié)束。
同日,福王、惠王、瑞王、桂王并封。典禮既成、普天同慶、乃宣霈澤、以安黎元:除謀反逆叛等十惡外,其余罪行皆予赦免;內(nèi)外各衙門見監(jiān)應(yīng)決重犯暫免行刑一年。
顧元、陸滿、錢大等依律得以贖罪,而葛成雖然罪減一等,依然不在釋放之列。眾人辭別,有見憐之意。葛成道:“以我一命,換一方平安,已經(jīng)值了。何況今日得以不死,已然僥幸,還敢奢望其他?言盡于此,你們都回吧?!?p> 兩年后,蘇州城坊間流傳一出戲劇,名為《蕉扇記》,說的正是葛成率領(lǐng)一眾織工掃除稅卡之事。劇中有丁姓豪紳,蓄養(yǎng)棍徒、勾結(jié)稅官、為虎作倀,民眾恨之懼之。及葛成蕉扇所指,萬眾云集,丁府立成灰燼矣。
王榮將此事告知葛成,卻見他黯然神傷,原來被一句“忠孝不能兩全”觸動心事。王榮勸道:“伯母高義,定能體諒兄長的難處,盡忠即是盡孝了。兄長莫著急,等過些日子,我再求問上官,縱然不能減刑,也求個回家探望的機會。”
其后不久,姑蘇城里發(fā)生一件大事:素有才名的張獻翼被人刺殺,而兇手很快也死于非命。傳言說因丁元奉懷疑《蕉扇記》出自張獻翼之手,故而派人殺之,復(fù)又殺人滅口。
眾人議論紛紛,葛成無暇顧及,只因葛母病逝。王榮道:“兄長節(jié)哀!都怪兄弟我無能,辦事不力。這些日子丁元奉派人盯梢,想要尋到把柄置兄長于死地。如今形勢,也只能夜里回去一趟罷了?!?p> 轉(zhuǎn)眼又是六個春秋,萬歷三十七年六月,陳繼儒探訪葛成。恰巧王榮送珊兒出去,陳繼儒道:“兩個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可以無憂矣?!币姼鸪梢庵鞠粒瑒裎康溃骸皡侨藶椴芄?,四時拜祭。且曹公以‘開泇濟運’與‘黃河歸槽’事,厥功至偉、名垂青史矣。你倒不必過于傷感?!备鸪擅H徊唤?。
陳繼儒道:“我說的是萬歷二十九年時應(yīng)天巡撫曹時聘曹公啊,近日得知,曹公仙逝矣。我以為你因此感傷,原來還不知道此事。”
葛成嘆口氣道:“我當(dāng)遙祭曹公……”
“還有個消息呢,你還記得太監(jiān)孫隆么?他也過世了,享年八十,算是壽終正寢?!?p> 葛成只是哦了一聲。
“說起此人,姑蘇視之為寇仇,杭人卻看作功德主。他曾大費錢財修繕西湖諸景,杭人德之,在孤山上為他立了生祠。往年水災(zāi)頻發(fā),他曾為民請命、暫緩織造,也曾捐銀貿(mào)粟、施粥賑濟。也許當(dāng)年稅法事,年老昏聵被人欺蒙呢。嗯,往日不可追矣,曹公也罷,孫隆也罷,自此是非功過,任人評說?!?p> 葛成唯唯。禁不住陳繼儒追問,囁嚅道:“內(nèi)子……昨日歿了?!?p> 萬歷四十一年,巡按御史房壯麗一再申救,葛成終于被釋放歸家。
次年七月,申時行年滿八十,萬歷皇帝遣使存問,詔書及門而卒。申時行居家二十四年,德高望重、澤被鄉(xiāng)里,拜祭之人絡(luò)繹不絕。葛成念及舊事,亦前往申府,卻被閽者拒之門外。葛成懊惱不已,恰逢陳繼儒從院內(nèi)出來,斥責(zé)閽者:“你們真是有眼無珠。此人是葛將軍,與文定公頗有淵源。”
閽者道:“老爺樂善好施,不知道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若每個人都來拜祭,來來去去的,申府豈不成了市場?”
“文定公有容人之量,所以才容得下你們這般仆役……”陳繼儒還要訓(xùn)斥,葛成道:“罷了,十二年前我沒能踏進此門。時過境遷,人心不改,今日也不進了罷?!?p> 陳繼儒只好作罷,邀葛成去自己家中說話。問及近況,聽說他自己單住一間草屋,不與兒女同住,頗為訝異。葛成取出一封書信,紙色發(fā)黃、墨跡斑斕,顯然收藏已久翻看多次。陳繼儒接信翻看,知道是葛守訓(xùn)寫的,其中一段解釋申府贈銀事:
我亦曾遵阿婆之命,前往申府退還贈銀。管家道:“若是不缺錢,花天酒地一番,或者贈予更貧苦之人都可。哪有退還一說?申府贈銀被退還的,你這還是第一次。我不會收,縱然我收回,亦是給予下人。葛家人高風(fēng)亮節(jié),我知曉了,這是其一。其二呢,申府贈銀,都是用拜匣,不用這樣的銀包兒。當(dāng)日你們?nèi)姨奖O(jiān),我將銀兩交給你們那位金姓親戚,難道他留下拜匣了?雖說拜匣不甚貴重,到底是申府的門面?!?p> 萬歷三十年蘇杭水災(zāi),生計艱難,阿婆病重,亟需銀兩。姑父取用,才見銀包上繡一“趙”字,其間蹊蹺,我不能明白。不過告知大人,贈銀已用矣。
自大人身陷囹圄,姆媽日夜操勞,服侍阿婆、照顧小妹、減縮用度、勉強過活。雖然眾人幫扶,亦只能幫扶而已,一家重擔(dān),何日消歇?以致積勞成疾,藥石罔效。病中恍惚,念及外公外婆。兒不解其意、無能為力,至今思之、心如刀割。
設(shè)若大人當(dāng)年默默,事當(dāng)如何?稅卡仍在、稅吏猶肆虐?或者英雄輩出、他人亦可功成。而大人安享天倫,只是碌碌無聞,能甘心否?
而今大人身陷囹圄,不得侍奉阿婆;而阿婆知大人名振吳下,自頤養(yǎng)天年,是無憾矣。兒未長成,既無寸功以慰姆媽,又不曾盡孝于膝下,天不假年,竟成永訣,再無盡孝之日矣。哀哉痛哉,亦愧對大人!
往年陳繼儒探望葛母時去過葛家,識得葛守訓(xùn),看過書信嘆道:“令郎頗有其母之風(fēng),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聽說當(dāng)年李九真曾往玄妙觀拜會將軍,羨煞多少閑人。李九真冠絕姑蘇,并非因其美貌,而是其見識、氣度、談吐非尋常女子可比。眾人訝異而將軍未覺其風(fēng)雅,大概是久居蘭室不聞其香矣?!?p> 葛成聞言,嘿然無語。
自葛成出獄,兩三年間無數(shù)人前來探望。草屋里只有板床一張,桌椅一套,極其簡陋。唯正墻上一副楹聯(lián)“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行筆流逸、倔強秀麗,乃是陳繼儒所書。眾人詫異他獨居草屋,見他神色凄苦,不忍多問。后來陸滿、錢大勸他尋個營生,葛成道:“但有片瓦遮身足矣,何必多求多苦?”
錢大感慨往昔,嘆道:“我們都老了,空有聲名在外,不復(fù)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而今國事益不可說,我等但求得盡天年足矣?!?p> 他說“聲名在外”的意思,只因昆山縣地主張惟惠曾前來求問,請葛成出山。
當(dāng)日張惟惠道:“鄉(xiāng)紳周元暐居家豪橫,與其子橫行不法,官府無可奈何,鄉(xiāng)民恨之入骨。只可惜我等勢弱而膽怯,缺一個領(lǐng)袖人物。請葛將軍念民生艱難,為我等除此巨蠹?!?p> 葛成沉默良久,冷冷地道:“我老了,無心亦無力,何必呢!”
其后張惟惠通過昆山知縣及應(yīng)天巡撫,將周元暐所著《涇林續(xù)記》奏報朝廷。此書為傳奇小說,多有荒誕不經(jīng)之事,然而其中關(guān)于“世宗”及嚴嵩等文亦牽涉時事。萬歷皇帝得疏,以其“涉于宮闈”,命令焚板。四十四年三月初一日,以“誹謗朝廷、污蔑宮禁”罪,將周元暐逮捕下獄。張惟惠乘機鼓動民眾,將周家搶掠一空,之后火其住宅。此即“謗書案”。
周元暐后來病死獄中,當(dāng)日焚掠周家的近萬民眾復(fù)又焚掠張惟惠。至此,周、張兩家俱敗。
天啟六年三月,提督蘇杭織造太監(jiān)李實誣劾七人,魏忠賢借機復(fù)起大獄,令緹騎至蘇州抓人。此前閹黨禁講學(xué)、毀書院,誣高攀龍、周順昌等人托名道學(xué)、引類呼朋,盡是東林邪黨,雙方勢若水火。緹騎至蘇,首逮周順昌,既已被系,而官旗逗留需索,定期三日后開讀圣旨。十八日開讀,士民號呼涌入、勢如鼎沸,皆為周順昌請命。諸生文震亨、楊廷樞等請撫按以民情上聞。緹騎大怒,本以為奉旨拿人、事當(dāng)順利,不想又被“民情”相脅,竟難脫身。才要厲聲斥責(zé),民眾蜂擁而上、擁擠踐踏、直入內(nèi)堂,緹騎一人受傷,其余翻墻逃竄。巡撫、知府相顧錯愕,急調(diào)防御官兵,眾人退卻。繼而聽說河下有旗從需擾,民眾即奔赴城外欲逞一時之快。次日謠言飛布,眾又云集,知府反復(fù)勸喻,方始解散。
東廠以變亂上奏,朝廷聞報震怒,諭旨:愚民狂逞,至擠傷旗尉,雖云變起倉促,撫按等官平日禁約謂何?據(jù)奏,犯官既已前來,姑不深究,還著密拿首惡,以正國法,不得累及無辜。
官府搜捕倡亂首惡,為免牽累無辜,顏佩韋等人挺身而出,愿擔(dān)罪責(zé)。
九月,顏佩韋、楊念如、周文元、馬杰、沈楊五人論死,劉應(yīng)文、吳時信、丁奎、許爾成、季卯孫俱發(fā)邊衛(wèi)充軍。
天啟七年八月,崇禎帝即位。十二月,定魏忠賢閹黨逆案。吳因之、文震孟等感念五人之義,合葬之虎丘,題曰:“五人之墓?!睉?yīng)社領(lǐng)袖張溥為之作“五人墓碑記?!?p> 墓園建成,葛成敬其高義,愿做守墓之人。
崇禎三年,葛成病歿,葬于五人墓側(cè)。
陳繼儒為之作《葛將軍墓碑》,并有《題葛賢墓》云:虎邱塘半歲寒時,草木蕭蕭劍氣悲。獨荷長鑱衣短后,五更風(fēng)雨葬要離。
朱國禎有詩云:吳中義士氣如云,留得余生代有聞;東海長虹掛秋月,丹青齊拜葛將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