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姐?”司輕音往上坐了坐,看著眼前的男裝麗人,“原來桑榆姐姐不僅舞跳的好,還精通醫(yī)術(shù)?!?p> 桑榆笑起來,親昵的拿指尖去戳司輕音的眉心,“怎么,信不過我?”
司輕音滿臉堆笑,“哪能呢。”說著籠開床邊的被子,好讓桑榆坐下來。
桑榆倒是沒有坐到床上去,坐在了凝云搬來的矮凳上,司輕音乖乖伸出手腕,就看著桑榆的眉梢慢慢皺起來。
“如何?”凝云見她收手,連忙去問。
“還真的是毒,只是,”桑榆垂眸而笑,自是萬種風(fēng)情,“有趣?!?p> “有趣?”凝云急都急死了,這阿姐派來的郎中居然還笑著說有趣。
司輕音瞟了凝云一眼,她身邊的這個,自從空山出事以后倒是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
桑榆被侍女紅酥引著,到桌邊落座,奉茶。
凝云不敢多嘴,只眼巴巴的將人瞅著。
桑榆慢條斯理的把杯中茶飲盡了,才環(huán)視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司輕音身上,“這毒名為斷魂,原本是斷男子根基用的,若是中毒超過十日,就是神仙在世也無法再有子嗣。這毒用在女子身上,還真是頭一回見?!?p> 一屋子的閨中丫頭,彼此看著,都沒明白什么叫做男子根基,直到聽她說完,才齊齊羞紅了臉。還是司輕音臉皮厚實,聽了反而眉目一展笑起來,“那我這還真是遭了無妄之災(zāi)了?!?p> “不過,這毒對于女子也不是全然無害。只不過不至于那般陰毒。我瞧你也是用了藥了,看著還好,這藥你就先吃著。解藥嘛,配起來還是有點麻煩,給我兩日功夫,我配出來再給你送過來?!闭f著桑榆就起身往門外走。
“姐姐稍等?!彼据p音喊住她,“姐姐能不能給我講講,若是男子中毒,會是什么癥狀表現(xiàn)?”
“乏力,昏聵,還有……腹痛不止。不過也是十日期滿,才會發(fā)作。”
這個腹痛到底指的是什么,從桑榆斜睨著的曖昧笑容里,就明白了。
司輕音又問,“那女子呢?若是沒有用藥緩解,中毒長久不解呢,又會如何?”
“昏睡不起?!?p> 司輕音唇邊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來,“我明白了,多謝姐姐。只是不知這個解藥能不能幫我多配幾副?”
桑榆點頭,然后被紅酥恭恭敬敬的送出門去。
門一開,白宴正在門口。
紅酥面色如常,聲音不大不小的喊了一聲,“見過天師大人。”
里頭的人聽見了,兩個侍女對視一眼,都齊齊躲到床幔后頭去了。曲辛威身邊的丫鬟,是不方便出現(xiàn)在公主府里的。
“公主殿下剛剛醒了,正要去請大人呢?!奔t酥聽著里間瑣碎聲停止了,便恭敬的把白宴請進屋子里來。
司輕音床前的紗幔放下來,把柔弱的公主擋在里邊。
白宴躬身行禮,“見過公主殿下?!?p> 司輕音也明白,白宴之所以在這等著,是為了接自己去天師府。皇兄明明沒有說非得今日就去,也不知道白宴怎么就這么執(zhí)著,非得一直守著。
現(xiàn)在中毒的事情也明朗了,這兩日的功夫,在哪都是等著??墒撬@邊卻還有一件緊要的事情,不去先辦了,這心思就難以安定下來。
桑諾,她在及笄大典之前就該去見的人。
所以,司輕音的聲音就格外虛弱了些,“大人,我這身子真的是疲乏的厲害,今日怕是不能跟隨大人去天師府了?!?p> 白宴永遠一副溫潤笑意,帶著幾分天仙般悲天憫人的憐愛,“無妨,那我明日再來接公主殿下?!?p> 司輕音沒想到他竟是這么好打發(fā),便隨口客氣了幾句,諸如留下來用晚膳,以及留宿府中的之類的。
結(jié)果白宴從善如流,還真的答應(yīng)了。
天師住到公主府里算是怎么回事?紅酥站在天師身后,對著簾幕后頭的公主,連連搖頭。
可是司輕音這話才說出去,哪里好意思馬上改口,只能叫管家把他帶到遠些的院子里去安頓了。
“公主……”紅酥忍下焦躁,勸道,“公主才及笄,就把年輕天師留在府里過夜,這傳出去可就……太……”
司輕音嘆一聲,覺得自己當(dāng)真是被白宴那副好說話的樣子給蒙蔽了,怎么就順嘴留人了,“那就別傳出去?!?p> 司輕音打個哈欠,把花影招呼過來,“桑諾那邊有新消息嗎?”
“沒有?!?p> “準備準備,明早天亮,就去尋先生。府里攔著些白宴,別叫他知道我出府?!?p> 花影有些遲疑,“可主子的身子?”
司輕音隨意擺手,“不說了嗎,是毒男人的,有容先生的藥,對我影響不大。”說著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我再睡會兒。那幾個世家府上要是傳來消息,就叫醒我?!?p> 司輕音這一覺睡下去,不過兩三個時辰,又醒了,這次沒有捧到嘴邊的藥,她也依舊精神的很,窗外漆黑一片,也不知道哪個守夜的丫頭還是小廝睡著了,正打著鼾,襯得這個冬夜越發(fā)的寂靜。
司輕音也沒喊人,自己下地穿衣,推開窗子,寒風(fēng)涌進來,吹得她打個哆嗦,人卻更清醒了。
“主子?”花影隔著窗子,輕輕喚她,“可要去找容先生過來?”
司輕音隨意擺手,“什么時辰了?要是現(xiàn)在去城郊,等到桑先生住處,是不是天也該亮了?”
花影簡單算了算時辰,點頭。
“那就走吧?!彼据p音扭身,又道,“去找容先生再要副藥,在車里煮,等到地方喝,正好。”
一行人就這么在黑夜里出了門,司輕音還是男裝打扮,但摒棄了浮夸服飾,少見的穿了一身黑,身影融在馬車的陰影里,便是拉開簾子,輕易也認不出里面居然還坐著一位小公子。
司輕音把頭埋在侍女的腰腹之間,雙手環(huán)著柔軟腰肢,一覺就睡到天亮。
日出前的天空泛著青白的光輝,司輕音半合著眼靠在馬車窗邊,一面小口小口的抿著藥汁,一邊看著茫茫田野盡頭,緩緩升起的太陽。
并沒有什么一瞬間的光芒萬丈,只是開始時還咸蛋黃般可口的太陽,一下子就耀眼起來,讓人不能直視。
司輕音仰頭,將剩下的藥飲盡了,腦海里是終有一天,皇兄權(quán)威逼人的模樣。
桑諾好似與公主心有靈犀一般,早早的就出了門,就連衣服頭發(fā)都是整齊的,就好像不是公主找他,而是他等了公主許久一般。
司輕音被侍女扶著,終于進了桑諾的門,屋舍中擺放簡單到潦倒的程度,好在干凈整潔。而且用來待客的茶,也是上好的。
司輕音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大才子的房間里,居然沒有擺放一本書,桌上也沒有筆墨紙硯,反到是墻上掛了一把劍,嶄新的,連劍穗都因為新編而有些不夠柔順。
桑諾順著公主的目光,把墻上的劍取下來,握在手里。
花影沉著臉上前一步,擋在公主身前。
桑諾聲音在笑,異常輕松的樣子,“莫要慌張,這把劍,是在下為自己準備的?!闭f著,長劍出鞘,鋒利劍身若鏡子般映出人的臉,桑諾不堪熟練的挽了一個劍花,長劍便搭在了自己的肩上頸間。
司輕音刷的站起身來,若不是花影攔著,就要沖過去奪劍了。
“先生這是做什么?”
桑諾看著公主,微微揚起下頜,審視一般,良久一笑,道,“如此,甚好。”言罷,收劍還鞘,掛回墻上,指尖還在劍鞘上摸了摸,一副頗為不舍的模樣。
司輕音拉開擋在身前的花影,上前一步,心中滿是疑問。
桑諾掛好劍,轉(zhuǎn)回身來,正對著公主一揖到底,“見過主公?!?p> 司輕音上前的那一步,就又退了回去。
她雖然是萬萬不想在桑諾面前,表現(xiàn)得蠢笨不堪,但此刻的情形,卻又不由得她蒙混過去。
“那個,桑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司輕音斟酌了一番,也沒斟酌出什么高深句子,最后只能問的含糊。
桑諾一雙傾長秀眉皺到一處,“莫非公主不是為了千秋大業(yè),來納在下為謀士的?”說著轉(zhuǎn)身問道。
司輕音抿了抿嘴唇,“還真是?!?p> 桑諾就笑了,爽朗而有禮,“那便對了?!?p> 司輕音覺得自己,是被人莫名其妙撞進了袋子里,面上便有些不悅,“什么就對了?!?p> 桑諾的面容再次冷了下來,“看來,公主還是來殺我的。”說著又去摸墻上的長劍。
司輕音被攪得滿腦袋漿糊,決定不跟他兜圈子了,對著花影一擺手。
侍女上前一步,先于桑諾拿到了劍,然后直接順著大敞的門扔了出去。又趁著桑諾愣神的功夫,拉著他的手臂按著肩膀一扭一壓,讓他不得不半跪在公主面前,起不來,逃不掉。
司輕音走到桑諾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露出親切和藹的笑容,“桑先生,我一直敬重您,也一直希望能得先生指點。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就愿意被先生隨意戲耍?!?p> 司輕音拉把椅子,就坐在桑諾眼前,理了理衣袍下擺,“先生那日點破了九嫁與九祭的區(qū)別。暗示老國師的預(yù)言中,有我會與皇兄奪權(quán)之意。但我知道,以先生高才,斷然不會只查端倪,沒有對策。所以我今日來,就是來聽先生的后半段話的?!?p> 桑諾掙了掙被花影牢牢按住的肩膀手臂,眼中的怒意絕對不超過三分,“難道公主不是做好了決定,才來尋在下的嗎?”
司輕音挑眉,“什么決定?!?p> 桑諾眼中怒氣到了五分,“公主既然已經(jīng)看破關(guān)隘,又何必裝傻。要殺便殺,廢什么話?!?p> 司輕音不怒反笑,“我一向敬重先生,并不想做出什么傷害先生的事來,更沒想過要殺先生?!彼碜忧皟A,語速放慢,“我勸先生,最好是我問什么,你就答什么。我再問一遍,什么決定?”
桑諾久久盯住司輕音,是認真的在判斷公主言語中的真假,忽而哈哈哈大笑起來,“你是真的不知道?哈哈哈哈,真是可笑,想我桑諾還想要投靠扶持于你,沒想到你竟是這般蠢笨不堪!”
花影手上加勁,桑諾的笑便終結(jié)在疼痛之中。
司輕音指尖按住額角,后悔沒讓容先生多備一副順氣的藥來。
“還能是什么決定,自然是奪權(quán)的決定,自然是推翻皇帝取而代之的決定?!鄙VZ笑夠了,也疼夠了,再開口時,臉上一半是痛惜,一半是嘲諷。“之前還以為公主是在裝傻,如今看來,殿下傻得何其真實,真的不需要再裝?!?p> 司輕音被他的話震到了,那個預(yù)言她聽懂了,想到的只是可能會面臨的,皇兄和世人的猜忌。謀反,奪權(quán),卻是真的一絲一毫都不曾想到過。司輕音搭在腿上的手指緊緊捏在一處,牙齒咬住下唇,針扎似的疼。
司輕音上前一步,捏住桑諾的下巴,讓他直視自己,“你那日跟我說的話,是為了勸我謀反?”
桑諾坦然回視,聲音堅定,“天命所歸,何來謀反?”
“就因為一句預(yù)言?”司輕音高聲質(zhì)問。
桑諾唇角勾笑,便是被壓跪在地,眸光里,也依舊是睥睨天下的傲氣,“還因為有我?!?p> 司輕音甩開他的臉,背過身去,胸口急速起伏著。
身后桑諾卻完全放開心扉一般,語調(diào)輕松,“自那日公主走了之后,我就變賣了家中書籍物件,買了這把寶劍。我桑某雖然還算不得什么人物,卻也不想死在什么污糟的刀劍之下?!彼ゎ^看向按著自己的侍女,“姑娘會武功,想必對劍也有些見識,你看我這把劍如何,可與我這脖頸相配?”
司輕音此刻已經(jīng)全然懂了。桑諾點破預(yù)言隱喻,就是在試探自己有沒有奪權(quán)的斗志,若是有,就合了他的心意。若是沒有反心,他這條命,自然是留不下來的。
司輕音轉(zhuǎn)回身,面上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我還有兩個問題要問你。你應(yīng)該知道,即便我有反心,也不見得就會用你,甚至還可能殺你滅口?!?p> 桑諾曬然一笑,“桑某自信,只要公主有此沖天心志,又肯來見在下,我就有辦法讓殿下留我在身邊,出謀劃策。只不過,”他哼笑一聲,諷刺之意明顯,“我沒想到殿下居然是個傻的,連想都沒有想過?!?p> 司輕音繼續(xù)道,“第二個問題,我若去奪帝位,對你有何好處,對天下有何好處,你為什么寧可冒著性命危險,也要來慫恿于我?!?p> 桑諾這一次,倒是收斂了笑意,“司家的氣象盡了,可若是司家倒了,天下也就亂了。你雖然也是司家人,還是個女流,但你卻是唯一的一道變數(shù)。如果預(yù)言為真,司家的天下放在你手里,還能綿延上幾百年,那也算是為天下蒼生積福了?!?p> 司輕音揮揮手,讓花影放開他。
“你真的相信預(yù)言?”
桑諾揉著肩膀,目光卻緊緊盯在司輕音臉上,“我相不相信不重要,只要天下人相信,這預(yù)言就是真的。只要天下人相信,你就是天下太平的契機,你就是眾望所歸,你就是大盛新主!”
“先生曾說過,天命不會因為簡單的結(jié)果而變?yōu)楝F(xiàn)實,重要的是,為了這個結(jié)果,而做過什么?!?p> 桑諾笑了,“對,這話我就是故意說給你聽的,然后吊了你幾個月的胃口,直到及笄大典之前,才把話點破。怎么,殿下到現(xiàn)在都沒明白我的意思嗎?”桑諾轉(zhuǎn)身又看了看墻上的劍,“我是真的很喜歡這把劍吶?!?p> 司輕音道,“把話說明白,這樣的劍,我送你十把?!?p> 桑諾搖頭,“這是要命的劍,要十把做什么?自己生剮了自己嗎?”桑諾又看了看公主,眼神中頗又些無奈的頹唐,“新帝懦弱,世族勢大,兵權(quán),朝政,都落在世族手里。公主你說,一個空架子皇帝,又能支撐多久呢?”他繞著公主轉(zhuǎn)圈,“殿下覺得,是淮安候會率先起兵,還是京城四大家里的哪一位,會先逼得帝王禪位?”
司輕音心中沉落落的,她一貫也知道皇兄處境險惡,卻并沒有這般真切直白的想過。
“哪里,哪里就會這么快呢?”
桑諾仰頭,好像問天一般,“不會嗎?先帝年輕時,好像也是經(jīng)過一次叛亂的,那時候多虧老國師坐鎮(zhèn),才保全了這司家的天下。你說,現(xiàn)在上頭這位帝王比先皇當(dāng)時如何?現(xiàn)在的世族權(quán)勢威望,比當(dāng)初又如何?殿下覺得,如果你是世族,你若有心做點什么,是等新皇帝站穩(wěn)腳跟再動手,還是趁他羽翼未豐早早下手?”
司輕音咬牙,“世家大族,最在乎的就是清名,亂臣賊子,他們要是想做,早就做了?!?p> 桑諾哦了一聲,“那要是帝王無德呢?自帝王登基之后,這天下災(zāi)荒不斷吶,如今連京城的糧食都得靠民間的善人維持。你說,把這等被蒼天厭棄的帝王趕下臺,是不是也算一件為國為民,為天下蒼生做了一件好事?還是一件能流芳百世的大好事。更何況,老國師也預(yù)言了。如果沒有九位駙馬,司家這一代,也就該亡了?!?p> 司輕音一時有些消化不了,她腦海里,還回蕩著大典祭天時,百官朝拜的景象,怎么到了桑諾的嘴里,就變得人人要反了呢。
桑諾做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呷上一口,舒服得直嘆氣,“好茶,真是好茶?!?p> 司輕音像被釘住一樣,久久不能動彈,不知過了多久,才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桑諾一揖到底,“先生若有護國之策,還請教我?!?p> “護國?”桑諾看著杯沿,“上頭那位,是護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