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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無事草

貓生太宰河

今日無事草 欒提玉蓮 3454 2023-10-21 01:25:19

  十殿的陸放翁放鴿子的某一天,落到了人間。河面不寬,是江東的運河,不過陸放翁生前沒見過罷了。誰家的貍奴在河邊的公路上匆匆而行。從她背后開來的油罐車遠遠的就踩了剎車,在她撲到院籬笆旁的雞冠花叢里以后堪堪剎住。車開走了,在陽光滿灑的河灘邊,依然沒有一個人。

  “你還好嗎?”

  白發(fā)少年抱起了貓,任由她躥上了他的肩,攀緣而上最終停在他頭頂用前爪撥弄著金鳳嘴里銜著的珠串流蘇。

  “你的主人呢?當時我見過她的,是一位風流人物,很有文彩的黃家娘子?!?p>  貓沒有搭理他,只是對銜珠金鳳釵失去了興趣。她借著美人蕉的高度,順利落到地面上。她似乎是厭煩了這個少白頭,就這么橫穿了馬路,走在了河灘的沙礫上。陸放翁連忙追了過去,卻不料被一輛大貨車飛馳而過。車直接穿過了整個陸放翁,沒有人為此停留,也沒有誰覺得有任何不妥。陸放翁停下了追趕的腳步,他明白他不是生前人,不唯此刻,早在千年未滿的過去已然認命。身后人不該流連人間,身為地府的判官更不該翹了班來摸魚??墒?,魚就在手上,徒手就撈起了一條小貓魚。

  “吃不吃魚?”

  陸放翁友好地微笑著,他揮了揮手中的魚,還沒來得及自滿就被魚掙脫了手,濺了半鞋面的水花。貓為他停下了腳步。她回過頭看了會兒這只白毛人類,歪著頭想了很久,終究是不明白,只對著他喵了幾聲。

  “你是不是想說我是那個?”陸放翁指了指河灘邊那只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誰家鴨棚里逃出來的大白鵝。鵝發(fā)現了陸放翁,他也不客氣,就這么瞪著綠豆那么大的眼,追著陸放翁就啄。追的過程中還不忘罵他兩句“戇戇”。陸放翁笑著展開一把打狗扇,邊逃邊喊:“你個白烏龜莫要太囂張,我輩儒生多是硬骨頭,你這樣的我看是啃不動的……”

  出于對這只人類這么能那么沒用的震驚,貓撲向了大白鵝,邊打邊退,直到把人家養(yǎng)的看門狗都吵醒了,一起在狗繩最大范圍內對著大白鵝狂吠,就功成身退,咬著陸放翁的褲腳就帶他鉆進了紫茉莉花叢里,也不管他身量大小。

  那一天,太宰河北岸的黃狗、白狗、花狗們都咬了一嘴鵝毛。沒有人知道那只大白鵝最好后怎么樣了。貓帶著陸放翁回家的時候特意從鴨棚里穿過來,遠遠的就聽見母鴨子們嘎嘎嘎地叫個不停,都說是主人今天宰鵝了。貓早就聞到了鵝湯的香味兒,撇了一眼自己常用的小碎花碗里的鵝湯飯,低頭吃了幾口就推給了陸放翁。

  “不巧,今日里我吃齋?!?p>  江東的風水依然是那樣宜居,對于陸放翁這樣的原住民來說無論生前身后總是怡然自得。貓的小花碗被漢服少年拿在手中,是歐洲工藝流水線生產的寵物專用塑料碗,印的是宋徽宗的花鳥工筆畫和宋體字豎排帶新式標點的豎排王摩詰詩“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薄?p>  大俗大雅,果然是千古一律。陸放翁笑了笑,穩(wěn)穩(wěn)地把碗放回原處,并不發(fā)表仍何意見,僅僅是不太能接受這種審美趣味。貓繼續(xù)吃著她的鵝湯泡飯,毫不客氣地把沾在嘴邊的湯汁擦在了陸放翁的官靴上。

  皂靴油漬斑斑,蒙了白布的厚底側面也開起了一樹墨梅。是春天了,可惜地府無歲月,陸放翁到底是官身,已經很久沒有關心過季節(jié)變化了。

  記得上次踏雪折梅,是在武侯祠。那時候他剛辭去了十殿的閻王這一職位,賦閑在丘,等待天庭批復的散仙復籍申請文書和曹鬼王為他開的退官留位證明。此身此刻未分明,他不想回自家的宗族祠堂,也不想繼續(xù)滯留地府,于是在婉仙的建議下打算去人間走走。

  婉仙的丈夫趙大使知道以后,立刻去求了當時輪值天庭的趙官家要了牒文,讓三界內所有的香火地都對他這位表大舅免簽,好叫他陸放翁安心采風以便于將來叫唐朝的李圣人們把這些他們宋朝出版印刷的新身后人小說給刻石碑了。

  雪霽天晴,陸放翁走在劍閣的棧道上,并沒有看到路過九江的時候遇到的一只和他同路進川的獾子說的那種向熊一樣的貓。值守的土地神姜伯約指了底下一片竹林告訴他,“我們這里沒有那種貓,你說的怕是這個?!?。竹林中有幾只白羆,是傳說中蚩尤的坐騎,現在看起來十分的無害。那獾子到底不肯陪他走那蜀道,半路上討了封就變一道黑風上任去了。

  當時,陸放翁許他的是修文院任職,本待入了川就賜他一個人身??赡切笊约?,還把這陸放翁當了那卸磨以后就殺的驢。陸放翁不和畜類計較,他笑著罵了句“狗獾”,于是修文院的禰舍人就得到了一只穿著宋朝官袍的新入職的狗獾。職位是狗獾,職責是協助罵散仙的鸚鵡們咬文鬼。

  梅花的季節(jié),和生前一樣。白梅如煙,紅梅似火。唯有那一抹粉云若朝霞,步換景移,轉轉停停,陸放翁貪看好景,足下的謝公屐已踏進了武侯祠堂。殿上的是昭烈帝劉玄德的塑像,泥身彩繪,披紅掛綠。昭烈帝陸放翁是見過的,說不上是個武夫,可這白面小兒總不像他的。后堂的是諸葛武侯的塑像,世俗爾耳,不過如此。

  那日里,諸葛武侯上天述職去了,要七七四十九以后才歸位。聽來遛彎兒的貍奴說,昭烈帝為著他兒子孝懷帝這尊小祖宗放蛐蛐兒咬傷二郎真君的哮天犬那事兒,穿戴整齊去西門豹祠求曹鬼王的鬼情撈古帝魂去了,跟諸葛武侯就前后腳,不到明天夜里大概是回不來的。

  陸放翁看那貍奴毛色烏黑,只四爪上雪一樣的白,黑白分明,沒有一絲雜毛,出于愛材問了他名字。貍奴說他沒主兒,也就沒名兒,他陸放翁要愿意就取一個唄。于是乎,貍奴名“踏雪”,從此跟了陸放翁。

  多年以后,陸放翁再次地府上任,在十殿當了第二位判官,上任以后照例摸魚,故地重游再訪武侯祠的時候,二位正主兒依然恰好不在。這次是張桓侯看廟,杜二拾遺和踏雪陪的他陸放翁同走了回蜀道。

  杜二餓了很久,嘴里吃著諸葛武侯改良的青粳飯,就著孫討逆偷偷塞給他的醬菜,好好罵了一回曹鬼王家的五百年陳臭鱖魚咸到不讓鬼吃。陸放翁從袖子里掏出了自己的酒杯和茶杯,自顧自的點了一盞春芽茶,還喝了半壇子春酒。張三爺幾番欲言又止,眼看著杜拾遺連飯勺上的米都吃干凈,春酒也見了地,終于按捺不住跟這倆文人急紅了眼。

  陸放翁沒有想到像張桓侯這樣的上古神明會貧困到吃不上飯。武侯祠的香火不可說不旺,收入也不可謂不多,可是張三爺說他們整個季漢都財政赤字了,掙得多,花的也多。他家昭烈帝劉先主是個樂善好施的,關二爺也是個仗義疏財的。張三爺本就是好人家的子弟,從來不愁錢的事情。趙四爺行伍出身,對于錢不怎么有概念。

  唯有諸葛武侯懂得經營,可他是三公的直系后代出身,一向大公無私。季漢能賺大錢是不錯,可這幾位主事的都是一遇著什么公益項目就毫無保留的捐款,一點兒也沒給自己留下點兒什么,真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就日常開銷赤字了。好在身后人不用吃飯,穿衣也不用花錢。對于諸葛武侯這樣的神仙來說,生前身后一般樣,吃不吃的沒什么打緊。但廟里的其他鬼雄們總是一天得吃上一碗,張三爺額外還得喝上一杯。今天,杜二來了,張三爺就把自己那份讓他吃了。這也沒什么,不過是那壇春酒是諸葛武侯特批的,一年只有這一次機會能喝上一整壇,這就讓張三爺無私不起來了。

  杜二拾遺在早春時節(jié)依然大大方方的打秋風,他吃完就走,什么也沒留下。踏雪留在了武侯祠。張三爺在料峭春風中只穿著一件夏季衣服。陸放翁原以為張三爺這樣的武鬼想是火氣大,熱得冬天也穿夏衣?,F在,他知道了,那是窮的。陸放翁身上的白狐裘是官服的一部分,他不能私下贈予張三爺來御寒,只能把踏雪遞給他暖手。

  踏雪陪著張三爺去了云陽,后來又被諸葛武侯要了去。他現在是昭烈廟的后院貓,大名叫作“招財踏雪”。他成了季漢的招牌,是諸葛武侯繼姜伯約之后的入室弟子。他依然是貓,修了人形卻不改初心。他告訴陸放翁,他前世里喜歡一只白貓。她是一只凡貓,從他開始修仙起就不再能結緣。他去看過她,每一世都看。

  現在,他功成名就,身為一直貓也成為了和孔門弟子一樣的散仙,依然放不下她。千百次輪回,她當過各種各樣的貓,這次,她終于也想要修仙??墒?,他現在是諸葛武侯的弟子,不敢擅離職守。有心想和她結緣,終究是不得閑。他求陸放翁替他去人間一趟,去找她,選擇一個合適的機會代替他點化她。陸放翁收下了寫了她各貓信息的樹葉,巧了,竟又遇著她。

  她辭了陸放翁的盛情,依然當她的凡貓,平平淡淡的陪著她的女主人過完了顛沛流離的一生。一次次當貓,一次次先她的女主人而去。踏雪也不再糾纏,只在她那一世里投成一只因為失去主人而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街頭的短毛藍貓的時候,托陸放翁給她帶了一盒家鄉(xiāng)的鯪魚罐頭。現在她修成一位人類少年的樣子,看起來和陸放翁神似。她是陸放翁新聘用的秘書,出身是貍奴,但擁有和文鬼們一樣平等的鬼權。

  她依然喜歡貓身,工作的時候也總是以貓身在地府學陸放翁一樣的放鴿子,女班閻君管她叫“公主”。她不喜歡哮天犬,更不喜歡陸放翁的詩里寫那狗。在她的監(jiān)督下,陸放翁的新作中有貓無狗,這是陰間常識。除了辛稼軒至今未能明白貓的性別以及人貓平權,其他的都很好,地府無事。

欒提玉蓮

陸放翁與貓的故事,人間的時間是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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