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清晨,還在呢喃睡夢中的我和哥哥被父親急切地叫了起來,那天的清晨,是父親人生中少有的幾次帥帥的時刻。
絡腮胡子依舊爬滿他的雙頜,油膩的頭發(fā)上還有些從磚廠上干活留下的灰塵,但父親的格子衫卻很整潔,長期干活有些佝僂的腿,扎在地上,腰板卻挺得很直,緊繃的臉上寫滿了堅毅。
“吃了早飯,我去給你倆討個公道!”
父親沒有抬頭看我倆,只是手中嫻熟地切著酸菜,菜刀,叮當作響。不多時,燒得滾燙的菜籽油淋在了撒了辣椒面兒切得均勻的酸菜上。滋滋作響,香氣撲鼻,是在宣告著今天早餐的開始,粘稠的玉米磣,拌著酸菜。
這一天,家里的三個男人,吃得格外的香。
到學校的時候,操場上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有了同學,他們或是肩上挎著粗布縫合的手工包或是手中夾著一兩本薄薄的冊子,在等校長開教室的門,操場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了不知是從何處運輸過來的磚頭,瓦塊,似乎在宣告著有一場大的工程將會建造。
父親就站在操場中央,背影落寞又孤單,腰桿卻挺得格外的直,我和哥哥在其身后,等待陽光灑落,教室開啟。
周圍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更多的人,偶爾的小聲議論還是被我的敏感而捕獲。
“你看那是誰?聽說好像是趙亮他大大?!?p> “是嗎是嗎?那就是他大大啊,他開學報名都沒人送呢,怎么這個時間來了!”
“是嗎?是嗎,聽說他大大腿受過傷,我聽我叔伯說的,他們當年一起去修公路時,工程塌方了......”
“???這么慘呢......”
“是呀是呀,好慘呢......”
“噓,小聲點,別讓人家聽見了!”
“但聽說啊,他大大可厲害了,在村子里的,好多條路都是他大大打得地基,他大大還會泥水工呢,據(jù)說我家的灶臺就是他大大幫忙打造的哩!”
“是嗎?這么厲害呢?”
聽到這里,我從父親的身后竄了出來,腦袋瓜子乖巧的在父親那粗糙的手上被撫摸,父親的臉上依舊滿是堅毅,但多了幾分慈祥。
不多時,穿著皮夾克的藺鵬來了,背著牛皮布包,也不知道里邊塞了些什么,總是鼓鼓囊囊的。
他看到我和哥哥愣了一下,然后不屑得抬起了頭,向我身后的男人多看了幾眼,眼神卻有著明顯的閃躲,臉上被我昨天反抗時掐得指印,隱隱在抽搐。
父親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他就站在操場中央,有些佝僂腿像是生了根,扎在土地里,卻把腰板挺得筆直。
“您來了?”
背后傳來了周校長的聲音。
“嗯,我來了,來討個說法!”
當聽到周校長說出那句個“您”字時,周圍的學生們明顯變得安靜,我抬頭望了望父親,父親依舊是用手摸著我的頭。
“孩子在學校被欺負,做老師的,不管嗎?”父親抬頭問他。
“孩子間打鬧,都是鬧著玩的,不要放在心上”。
周校長邊說話,邊從口袋掏出了一串鑰匙,給了周小美,然后周小美熟練得拿出了其中一把鑰匙打開了一二年級的教室,然后把鑰匙串給了汪龍軍,讓他去打開學前班的教室。
“打鬧,歸打鬧,但,罵人便是不對,話說重了!”
父親帶著我跟周校長進了辦公室。
周校長拉了一下燈泡的開關,咔嚓一下,閘盒的彈性把系在開關上的麻繩拉的晃晃悠悠,好在麻繩的下邊吊著一個小玻璃瓶子,大概是裝青霉素的藥瓶子,大概有手指頭那么大,玻璃瓶在墻壁邊上來回晃動,逐漸停歇。
他晃了晃熱水壺,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洋瓷缸子來,攆了幾撮兒茶葉,從水壺里倒了一大缸子的水,茶葉在洋瓷缸子里上下翻騰,但速度并不太快。
“你也知道,藺家那孩子從小被慣壞了,跋扈了些!”
父親沒有說話,抿了一口茶,也許是覺得茶水有些苦澀,吐了幾口茶葉子。
“兩個娃子在學校學習怎么樣?”父親摸著我的頭,隨意得問到。
“上次報名兒,他奶奶應該給你傳話了,亮亮沒有課本”
父親輕輕皺了下眉頭,反而看了眼我兄長,我兄長把頭僵硬的挪開,好像在說。
“這事兒可與我無關。”
周校長似乎明白了父親不知道我上課沒有課本的事兒,然后趕忙站起來,用那粗大的手揉著我的腦袋。
“這娃兒打小就聰明,就是有時候皮了些,上課沒少讓我操心,不過學習成績還是不錯的”
父親“嗯”了一聲,繼續(xù)用口泯著茶。
“周雨生身體怎么樣?”
“得虧了您,我那命苦的兒子無大礙了,他去年又出去打工了,去了礦山,你門娘倆不容易一直在磚廠干活,倒是也沒有抽出時間去謝謝您,要不是當年你把他從塌方前推出去,我估計就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周校長的眼里流露出來的那種情緒叫感激,但我從父親的眼里看出了一些落寞與傷悲。
父親喝完了一大缸子茶葉,然后把手從我的腦袋上移開,鄭重地對校長說。
“孩子在學校調(diào)皮,但受教育是他們的權利,既然在學校,你有義務教育好每一位同學,如果從小就受到被歧視的陰影,那他如何長大成人?我們出過村子,去過外邊大城市的漢子不多,我算一個,你家雨生是一個,你是讀書人,教書人,道理應該比我更懂”
“他藺家小子今天欺負我家娃子,改天也會欺負別家的娃子,如果孩子在學校上學被欺負,被歧視,那還不如不上學,跟我回家養(yǎng)豬去,但你要記著,這是你周雨田沒有教育好你的學生,這是你們造下孽”
“如果將來我的兒子僥幸有了出息,他回想起他小時候被人欺負的事情,學校沒有去管教,那你周雨田就不配做教師,你周雨田的兒子周雨生”
父親說到這里,頓了頓,然后細弱蚊蠅的聲音似是沙啞,又像是悲憫。
“我也是白救了”
父親的情緒明顯有些激動,拳頭攥得有些顫抖。
記憶里那是父親受傷以后說得話最多的一天,記得父親受傷的時候是被五六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抬回家的。
父親說完了話,然后示意我和哥哥去了教室,然后我關了門,踮著腳扒在帶有花紋的毛玻璃上,隱約中看到父親在和校長還在交談著什么,只可惜看不清楚,聽不明確,只是偶爾飄來幾個地名,什么“江西”,“湖北”,“鞭炮”,然后隱約著看到父親好像塞了點什么放到校長面前,校長沒有收。
我去了教室,看到坐在我后排的藺鵬好似在得意的笑,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盡管我的兩只眼睛都很小。
晨讀后,本該上第一節(jié)數(shù)學課的周校長今天遲遲在辦公室里沒有出門,我知道,他在和父親說話,同學們在教室里小聲議論。
“聽說,趙亮他爸爸來學校了,在跟周校長理論呢?!?p> “估計這藺胖子有好果子吃了,誰讓他那么囂張!”
“噓,小聲點,別大聲,那藺家可不好惹,他們家開茶廠呢,是個有錢的主!”
不時有同學看向我,我小臉通紅,如坐針氈。
上了半個小時的自習課后,教室門口探出了周校長的頭。
“藺鵬過來一下”。
他站了起來,故意把鼓鼓囊囊的書包往桌子上摔了一下,昂首,走了出去。
教室里又響起了竊竊私語。
良久,藺鵬從辦公室回來,依舊是昂首,走到教室中央的時候。
他突然停住了,手隨意地下垂著,昂首站在那里,等待后邊出現(xiàn)的周校長,周校長咳嗽了下。
“藺鵬同學欺負同班同學趙亮,惡語傷人,對學校造成嚴重的影響”
“現(xiàn)決定,”
校長頓了頓,然后接著說。
“將藺鵬座位調(diào)到教室最后一排,把藺鵬的課本讓給趙亮”
堂下頓時嘩然。
有為我得到公正的對待的喝彩,也有對藺鵬跋扈行為的嘆息,同樣也有藺鵬的同黨感到不服。
“藺鵬,你可有什么好說的?”周校長說道。
“我沒啥好說的,課本你拿去好了,就當是救濟難區(qū)的貧苦孩子,呵呵,就算你努力一百倍,不照樣還是窮酸書生”
然后他大笑著走下了課堂,回到自己的座位,把鼓鼓囊囊的書包仍向我了,書包砸在我的書桌上。
“咣當一聲”里邊抖落出來幾本一年級的課本,但更多的是二年級和三年級的課本。
從那天起,我終于知道了那位有錢人鼓鼓囊囊的書包里裝的是什么了,那個每天都是傲里傲氣的令人討厭的小胖子,有錢人,書包里竟然裝著比我們高了整整兩個年級的課本。
后來,放學的時候,我本打算把書包還給藺胖子的,但中午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了學校,并且在今后的三年里,在學校里再也沒有看到過他的身影,有人說他轉學了,也有人說他家的茶廠營業(yè)擴張,他回家?guī)兔?,學著做生意去了,但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那個討厭的小胖子很久很久沒有在我的視野里。
放學后,我和哥哥手拉著手回家,回去父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不知為何,今天的面條比往日多了一盤土豆絲,一盤豆角,以及一瓶豆腐乳。不知道父親是開心還是什么,他獨自一個人喝著酒,我和兄長在一旁安靜的吃著面條。
“嘩啦嘩啦”,吮吸面條的聲音,碗筷碰撞的聲音,以及父親喃喃得嘮叨的聲音逐漸平歇。
飯后,哥哥給父親倒了一杯熱茶,熱氣騰騰,父親用手摸著我的小腦袋。
“亮亮有課本了就好好學習,爭取在上三年級前把課程都先學完,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那時候的我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只是聽話得點頭,像個啄木鳥。
父親用手摸著哥哥的頭。
“你要看著點趙亮,他不好好學習,你就揍他”
后邊又陸陸續(xù)續(xù),說了好多話,我和哥哥已經(jīng)困得眼皮打架,于是上床睡覺,完全沒有意識到,父親今天晚上的不對勁。
孤城一盞燈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這是對半封建社會,半現(xiàn)代社會愚鈍的農(nóng)村人最形象的描述了,所以,受欺負,必然是要討個公道,講講道理的,要么吃拳頭,要么吃酒肉,人啊,總該爭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