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那場大火,牽連了很多因果,也因而改變了許多不曾重合的軌跡,那些生命里的花朵綻放在毫無相干的事物之間卻又好似冥冥中被一張大手握在一起,擠壓摧殘。
那是一場派出所突如其來的檢查。
那是在大火過后的一個月的夜晚。
月光清寒,籠罩在冰冷漆黑的小村莊上??罩杏斜P旋著的老鷹,偶爾發(fā)出幾聲“瓜瓜”凄厲地慘叫,惹得村莊里一陣的犬吠,那大概是爭奪田鼠的空戰(zhàn),畢竟已是寒冬臘月,萬物凋敝,食物短缺。
正在穿著炮引的我和哥哥已經(jīng)開始小雞啄米似得三心二意。
恍惚間似乎聽到公路上有車停下的聲音,但已經(jīng)是冬天晚上八點多的時令,在我們以往的印象里,這個時間幾乎是沒有親戚朋友來串門的,所以在心底自然便萌生了那是過路車的結論。
我們家里五人一致認為如此。
冬季的夜晚,依舊是我們家最忙碌的時令。
雖然上次派出所來查安全,逼著父親上繳了火藥等物品。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我們農(nóng)村這種土房子,屋前屋后,哪里都能藏一些原材料的。
繼上次被搜查之后,我們心底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抵觸,即便是為了安全,但在我們那個時候的世界觀里就認為那是在侵犯我們的財產(chǎn),斷了我們家庭的收入。
因此,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們做炮就開始變得稍微隱蔽一些了,把成品炮仗和原材料分別存放,這樣不至于被一鍋端。
而這天晚上,困意正濃的一家五口,怎么也沒想到,突擊檢查竟然會如此隱蔽。
小腦瓜還在啄米的哥倆突然被敲門和手電筒的動靜驚醒,沒有阿黃的看門,信息傳遞也是慢了很多。
屋子外邊傳來了村支書喊我父親名字的聲音。
“開門,開門,派出所,安全突擊檢查”
聽到是派出所的安全檢查,我們心中一凜。
媽媽指揮著我和哥哥趕忙藏東西。
只見母親大手一揮拿著床單把桌臺上的鞭炮包了起來,然后哥哥也搬著炮餅,準備往床底下塞。
我在慌忙之中也心想著藏在哪里呢,藏在哪里呢,危險品,藏在哪里呢,危險品。
對了,危險品。
打小就聰明的我靈機一動,順手奪下了哥哥和母親手中的炮餅,就往廚房鉆,然后一股腦地塞到了灶臺里邊,匆匆忙忙地并塞了一把松針。
然后父親收拾了下桌椅,只在桌面上留下少許的炮仗。
示意母親去開門,然后強行鎮(zhèn)定地繼續(xù)忙著手中的工作。
母親打開了門,臉上露出一臉的驚慌。
“村長,您咋半夜往我們這跑嘞?有啥子事兒”
不待村長回話,從村長后邊擠出來三個民警,為首的依舊是上次為首的那個,自從上次被搜查之后,經(jīng)常從父母的談吐中聽到一個叫“趙尚寶”的名字。
經(jīng)常被母親罵罵咧咧地趙尚寶發(fā)話了。
“接縣級要求,需要對農(nóng)村的危險源徹查,你們家涉及農(nóng)村土炮經(jīng)營,火藥屬于違禁用品,禁止私自用于制作和變賣”
說著就直接朝屋里走了進去,看到父親淡定地坐在凳子上收拾著幾十個炮仗。
趙尚寶走進了房屋,父親并沒有起身相迎。
一方面是父親的腿腳不方便,這所謂的民警不值得在不方便的情況下受待見。
另一方面,從某種意義上講,此人是我們的敵人,我們這般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如同先賢圣人一樣對待敵人還以禮相待。
父親只是扭了扭頭,自己把弄著手中的炮仗。
“坐,泡茶”
父親淡定地說著。
“咋一點耳性也沒有?還在做炮?”
趙尚寶指著父親,把手中一個小折子扔在了桌子上,似乎是所謂的搜查令。
父親用錐子,使勁地把斷了線的炮仗戳開一個洞。
“誰說我做炮了,這是我在路上撿的,拿回來修修”
父親抬起了頭,冷酷地望著三個民警。
三個民警倒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物,面對父親的眼光絲毫不懼。
民警自然不懼父親,一是父親眼睛小,跟我一樣,瞪人估計也沒啥威力。
二是父親本就是平民,只有秀才見了官那才叫被壓榨,而父親是秀才,派出所是官。
三個民警不耐煩地展開了搜索,屋子里里外外都被民警搜了個遍。
柜子里,樓頂上,裝面的缸里,被窩里,床底下,糧倉里,眼睛能夠到達的地方都被搜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有違禁的火藥與做炮仗的原材料。
三個民警面露凝色。
“東西呢,自己交出來,不然到時候被別人搜出來,那可以是要后果自負”
其中的另外一個警察操著湖北口音說著。
我們一家人無動于衷,心想著傻子才會交出來呢。
民警面對如此的“刁民”自然也無法用強。
有一句沒一句得苦口婆心地說著做這個工作有多么的危險,給周圍人帶來了多么大的威脅。
那時候,心思單純的我,聽到這所謂的苦口婆心在心底嘀咕著。
“危不危險,咋地你比我還知道?你被冬天的炮引點著過頭發(fā)?你被訂著的火藥燒過耳朵?還是你被訂炮的木頭砸到過手?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比你們都更知道這個危險,但又如何,危險就不做了嘛?不做炮,要怎么樣才能掙錢?你們公家人,吃公家的飯,只知道打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何曾為我們的民生做出過一些幫助?”
越想,越生氣。
我用我小小的眼睛,瞪著那些民警,想要記住那可憎的面孔。
“放棄這個營生吧,想想其他的活路,好自為之”
說著把桌子上的不多的炮仗帶走,然后站起身。
父親也起身,敷衍著說道。
“這么晚了,留下吃飯吧,亮亮,去生火做飯!”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一凜。
心想著最危險的地方果真是最危險的地方,若不是打小就聰明的我心想著,這種易燃的東西,肯定要藏在常人想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危險的地方,那么,灶臺無疑是想不到了。
然后聽到要我去生火做飯,這不就是羊入虎口嘛?
但是轉(zhuǎn)念又一想,父親這話倒是一語多關。
表面敷衍讓他們在家吃晚飯,這是打著賄賂的意思,若是他們心底真的說留下來吃晚飯說明可以通過送送禮走走關系讓我們可以繼續(xù)經(jīng)營,若是他們選擇立即走,那就透露出一個信號,無法通過走關系解決這個事情,接下來的行動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另一方面,民警搜了整個屋子也沒搜出東西來,說出這個生火做飯二字,是在暗示他們,真的沒有東西,要吃閉門羹,就連灶臺我都能燒火,說明真的沒東西了。
這大抵是那個時候我對父親那句話的解讀。
后來,想了很久很久。
覺得,其實父親就只是隨口說了句,并且不知道我藏東西到了灶臺。
從那天以后,從那個冬天以后,我們在從事生產(chǎn)的時候開始變得異常小心起來。
首先是安全問題。
鄰近過年,持續(xù)增長的訂單要變得更加保密,為了做到這種嚴苛的保密程度。
我們想到了一種手段,地下分銷。
公安的政策是遏制農(nóng)村從事危險勞作的人員繼續(xù)從事危險勞作,而并不對勞作的產(chǎn)品進行打壓。
因此,為實現(xiàn)這個,我們選擇了講炮仗拉到隔壁村去賣,拉到鎮(zhèn)上的代銷商店賣。
這樣每天的存貨都會從家里清空,而又不影響訂單的擠壓。
因此,那段時間里,在很晚很晚的時候,母親背著背簍,拉著我的小手,去鎮(zhèn)上的商店送貨。那家商店的老板娘看我長得倒是有幾分乖巧和可愛,會送給我一包麻辣皮吃。
那個時候的麻辣皮簡直是人間美味。
隨著那場大火,燃盡了半座城池,大火的起因,以我們家那種自然與人為的環(huán)境因素自然是無法得知的,而我們只知道那年冬天,我們走了很多的路,在很多個明月高懸,亦或是漆黑如墨的夜晚,總有一個婦人,背著背簍,拉著一個小孩子,去鎮(zhèn)上,去街上。
而那場大火,我們家相隔了五六里路卻也能影響深遠。
那是意外之殃,我們無法將之改變,便只能改變自己。
那年我六年級,那年冬天,是我童年里最冷的冬天。
那個時候我就一直在想,為什么我們要一直忙忙碌碌?那個時候,我開始渴望去看看外邊的世界,但是我又把自己困在自己獨立的世界,那個時候感覺自己的世界與之周圍的世界總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無法像其他小孩子那樣可以放學后安心地看電視,可以去河溝摸泥鰍,可以去地里玩泥巴,為什么自己要努力去干活,連玩游戲機的時間都是要精確地控制到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