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人循著那一股氣息向東南而行,山回路轉(zhuǎn),只十數(shù)個調(diào)息間,遠遠就望見一個倒歪而行的身影。
那是一個男子。他身著新婚紅服,紅服肩上,新繡的圖案還那般鮮艷。但就紅服整體而言,卻松松垮垮,皺皺巴巴,好似沒有骨架子一般。他一步慘似一步,往那沒有方向似的前方而去;搖搖晃晃,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又像是個昏醉的酒鬼,又像是個沒有魂靈的人偶。
梁上人心知這男子就是昨日新婚、今晨慘遭滅門的新郎。昨夜洞房花燭時,新郎還樂呵呵地對新娘道:“我叫‘下里’,你知道吧?”那新娘兩眼流轉(zhuǎn),不住暗暗瞧他,低聲道:“知道?!毙吕上吕镆皇謹堉履锏难?,把嘴湊到新娘那滾燙的耳根邊,溫聲細語一般,又道:“你叫‘青蘿’,我也知道?!蹦菚r繡床之上,兩新人何等歡喜。此時,他,新郎,下里,卻這般凄凄慘慘。
梁上人一躍而至下里身前,想要攔住他。但下里瞧也不瞧她一眼,噢,是好似當她是死物一般。她擋他,他便繞過她而行。
見下里兩眼渾濁無光,梁上人用手在下里眼前晃動,可下里眼里一點兒光亮也激不起。梁上人道:“下里,你怎么了?”下里不答。
梁上人伸手去拉下里,卻只覺得下里渾身冰涼。梁上人便將自己的修為注入下里體內(nèi),下里整個人顫抖一陣,隨即滾落在地。等下里起身,卻依然雙目無光,恍恍只顧著向前邁步。
梁上人咽了咽喉嚨,稍稍愣在了原地。但見下里搖搖晃晃而前,只不知他要往何處去,不知他何時才停下。
遙遙望著下里遠去的影子,忽然之間,她只覺得這背影有一些兒熟??删烤乖谀睦镆娺^這個背影,卻怎么也思想不起來。梁上人便跟在下里身后,下里走一步,梁上人便跟一步。
一時太陽高懸,好生炎熱。梁上人走上前去,問道:“你不熱么?”下里一如先前,昏昏無所答。梁上人又問道:“你不累么?你不渴么?”下里似乎聽不見一般,只是不搭理。
正走到一棵桑樹下,樹蔭廣大,在樹下避熱,想來是極好。梁上人便道:“下里,走,咱去那桑樹下乘涼、休息。”便要引下里去那桑樹之下,但下里只是不理,噩噩朝前方走去。
梁上人站在桑樹下,只聞得樹下清風里,夾著桑果桑葉的微微香氣。抬頭望那桑樹,桑果碩碩,桑葉盈盈??赡窍吕?,卻死物一般,一點兒也不理會。
梁上人向下里望去,只見他走在一道田埂之上。田埂因有人常走,而顯出一道光禿的路,而路邊,便是青綠雜草。
在田埂之下,清水汪汪,禾苗綠綠。恍惚之間,梁上人腦海里見得田中有個小場地,場地中央有一棵小桑樹,桑樹下立著一個少女。少女臉上身上都是泥水,她往那田埂上走去,身后跟著一個負劍青年,也是一身泥水——他倆一男一女,相隨而行,禾田之中,影跡若離若即。
梁上人定了定神,心里道:“怎的又失神了?”向下里望去,他已走到田埂盡處、山勢彎頭了。
梁上人急追上去,忽然見遠處有一深綠,細看時才見是荷田。腦海里又閃過一個“男子為女子撐荷葉傘”的畫面。她晃了晃腦袋,心里想到:“何不摘就兩片荷葉,與他遮陽?”身隨意動,轉(zhuǎn)瞬之間,她手上已多了一擎荷葉。她倒不走到下里身前去,只暗運修為,虛空托著那荷葉,給下里擋著日曬。
既為下里遮了陽,梁上人心里道:“我怎的會為個男子做這些事?我可是恨透了凡人的——我對男子更是討厭至極。不行,我要撤了這荷葉,暴打這家伙一頓,再砍了他手腳,剜了他雙眼!”心上如此想著,可再見著下里背影,她卻舍棄了這些念頭。
漸漸日向西斜,兩人已走到一片荒山中。但見群峰如劍,直指云天;峰上青樹,郁郁蔥蔥。山風稍涼,嗚嗚噎噎,有點兒像是在哭泣。前面不遠,便是一片斷崖,梁上人神識照去,那崖甚是深絕,要是人不小心摔落下去,只怕粉身碎骨。那如泣風聲,正是從斷崖下傳來的。
正思量間,忽然聽得石塊滾落聲,看時,下里一只腳已在斷崖虛空里了?!跋吕?!”梁上人在心里叫了一聲。
下里卻站住了,好像有一絲清醒了。但他一只腳,仍懸在斷崖上,不知什么時候,恐怕便要踏下去。
“他要尋死么?真沒骨氣,家破人亡,就去報仇雪恨??!這般懦弱,正是仇者快親者痛,反趁了仇人的心!去尋死,算什么男人?”梁上人心里思量到。
“也是,昨夜何等得意,今日何等痛苦?昨夜何等幸福,今日卻家破人亡?!绷荷先擞窒氲溃骸案5湡o依,運命無定,死生無常。別人的生死,與我無關(guān)。他要死,便死吧?!?p> 梁上人雖想著不插手,卻終究是始終注視著下里的一舉一動。
下里腳步再探,眼見就要走落斷崖中去,卻終是止住了。梁上人松了一口氣,心里卻又道:“這家伙好沒骨氣,想要殉情,卻又貪生怕死,算什么男人?果然男人都是又懦弱,又無情?!?p> 下里頹然坐下,腳垂在懸崖上,身子靠著一塊青石,就再也沒動了?!半y道他是嚇死了?”梁上人心里疑惑,但神識感應(yīng),顯然下里還活著?!昂脹]趣,我看這個男人如此這般做什么?唉,我還是走吧,自己逍遙自在,多快活有趣!”
正打算走,心里又想到要戲耍圣女,便又止住了步子。心里道:“想來新娘定是被擄走了,那東邊的一道氣息,便是行兇者與新娘的氣息路子。我這時候去,可能也趕得上。但這樣一來,我就,咦,我就變成走圣女的路了,豈不是被她比下去了?我偏要把這個家伙帶去,到時候就說是這個家伙苦苦哀求我去救他妻子的!”
轉(zhuǎn)眼向下里望去,心里一沉,道:“這家伙這般要死要活的,我強帶他去了,只怕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又怎么談得上‘他苦苦哀求我’呢!不成,得把他叫醒,讓他有些心神才是?!?p> 當下心里忽的生出想法來,便走過去,道:“你不想救你妻子嗎?”一只手搭在下里肩頭,靈力不住朝下里身里傳去,“你不想救你妻子嗎?”這一句話,直送到下里神識之中。梁上人心里一動,笑道:“嘿嘿,就算是個死尸,我如此這般,他也必然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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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里神識之中,一片荒涼。在這里,也有一片斷崖,也有一個斷腸人般的下里。他滿目凄然,任風吹打臉龐,自言自語。
“三歲喪父,九歲喪母,那時孤苦無依,一個人孤魂野鬼一般,游蕩于天地之間。行乞、漁采、牧牛、為奴為仆,只求茍且偷生。十四歲,聽聞遠方有解脫之方,遠赴山川,直到那神山之下。神人嫌我年長、凡質(zhì),十一年不曾讓我入門。后來僥幸參道,得以入門,可十年過去,修為也只在地級初階。好容易娶得妻子,才作良夜,卻沒想遭此大難。眼見妻子受辱,我竟無力去仇除惡,我,我……天地茫茫,我生不如死!如此留我狗命,我又何所適從?!天也,地也,你廣大無際,卻又如何!天也,地也,我一生行正道,落得如此下場,你們難道一絲也不羞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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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人將靈力注入下里神識之中,卻不曾想,一時下里凄凄惶惶扭臉,朝梁上人望來,口里喊了一聲:“白雪?”
梁上人心里一驚,她只覺得這“白雪”二字,重重砸在自己身上。一時之間,渾身靈力,竟有些紊亂起來。
“為何這‘白雪’二字,對我像是雷霆一擊一樣?”
01下里 一個剛結(jié)婚的人,慘遭滅門,妻子也被擄走,修為“地級初階”左右。 02修為等級 分“人級、地級、天級”三個大境界,大境界內(nèi)又分“初期、中期、大乘、巔峰、圓滿”五個小境界。 03青蘿 下里之妻 04白雪 人名,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