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的朋友
聽說意大利托斯坎納的一行人到來,科西嘉當?shù)氐目傞L一個法國伯爵特地前來一聚,想要和洛林家族的人套近乎。
費迪南多被邀請去曾經(jīng)的熱那亞總督府如今的法國駐科西嘉總督府過夜,他欣然接受。法國人和男爵相談甚歡,恨不得食則同桌,寢則同榻,共論天下大事。
男爵可被費迪南多煩透了,昨晚特地多喝了兩杯酒,由于昨天天色已晚,現(xiàn)在在酒店附近的旅館里面和伯爵在那呼呼大睡。阿雅克肖是科西嘉比較著名的景點,時常有法國人來到這里旅游,旅館的生意被他們照顧得還算不錯。
清晨時分,費迪南多從總督府醒來,打開窗戶,小鳥在窗臺前唱歌,綠地在太陽的照射下?lián)]發(fā)出草木汁液的清香,一切都是顯得那么格外美好。
“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弊哌^鋪著鑲花地板的過廳,踱步在回廊上,思緒著今天的日程。這走廊上面裝著藍色花朵裝飾的玻璃拱頂,下面抻著地是十二根紅云板石的圓柱,古羅馬風格的扶手包裹著銅皮的裝飾,塑成英雄的簡畫。
擺放早餐的器皿格外別致,與托斯卡納的風格相比,法國人的品味是是有著較大的差異的,讓只去過奧地利的費迪南多感受到了異域的風格。
費迪南多映像里奧地利與意大利的差別并不大,從喜好的風格到各種雕飾,奧地利人格外喜歡意大利的藝術品。事實上,這是由于這位法國伯爵來自法國北部,那里出生的他受到了來自地方和英國影響的緣故。
因此他并沒有意大利的器皿,而科西嘉,怎么說呢,連貴族的日用品都沒得賣,可真是窮地方,好歹也是說意大利語的,最貴的器皿竟然是法國生產(chǎn)的,不是異國生產(chǎn)的哪里配得上他的身份,但沒辦法,來的時候就沒想過科西嘉竟然是這個樣式的,伯爵無一日不想回到巴黎。
沒有了男爵的束縛,費迪南多不得不一個人四處轉(zhuǎn)悠,他興奮不已,在陽光的沐浴下放松自己,釋放年輕人的天性。
走著走著,來到阿雅克肖的集市上,后面跟著仆從,其實就是保鏢,當你看到一個人后面跟著一個身穿黑色服裝,腳蹬軟底鞋,表情嚴肅的瑞士人,你敢動嗎?你哪里敢動啊,是吧。詹姆斯名為仆從,此時此刻實則起到了一個保鏢所應盡的義務。
唐納干十分感動,因為今天終于有個大人物要來看看他的“貨物”。
這個“貨物”其實他并不想賣,因為他一直想“貨物”去接自己的班,為自己養(yǎng)老,可惜實在沒辦法了,一場水災使他遭了殃,捕魚的小船和他徹底說拜拜了。他這輩子的技能都點在了捕魚上,如果讓他重新學習去種地,這簡直是在謀殺。
他已經(jīng)老了,不像那些年輕人,身強體壯,不用在乎種植當中的技巧,可以用體力蠻干。
蠻干,他是干不過那些年輕人的。
他只能賣掉這個他以前買來的孩子,
買孩子時他想著先作為自己的幫手,可以增加魚獲,后來他這個想法落空了,他忘記了一件事情,正在發(fā)育的孩子太能吃了,遠遠大于他帶來的增收,但他依舊收獲了不少比魚獲更重要的東西。
一向無比懶惰的漁夫在有了扎克之后變得愈發(fā)勤奮,認識他的人都說他變了,臉上經(jīng)常洋溢著笑容。
每次這指責扎克在捕魚的失誤時,他都忍得很辛苦。
“這小子,有做漁夫的天賦?!?p> 他收獲了一個家,扎克也有了一個家,兩個沒有家的人最終在海上有了歸宿。
“還好,扎克他以后可以為我養(yǎng)老送終?!?p> 如今,這個樸實的想法也落空了,他的船在連日的暴雨當中報廢了,那天混小子因為雨水的緣故加上天氣轉(zhuǎn)涼,生病了,他不得不去找牧師去給孩子治病,就忘記了回頭檢查船只的事情。
一時疏忽鑄就大錯。對這個家來說這是滅頂之災。
漁夫向水深的地方走,人向往美好的生活。
以大人物的樣子來看,只要他說點好話,眼前這個貴族小孩就會出很大一筆錢,對貴族來說微不足道的一筆小錢去購買,他不斷地給自己增加暗示希望成功。
畢竟,這是扎克最好的歸宿,做貴族的仆從也好過做一個漁夫。
“扎克不想離開大海?!币慌缘脑丝创┝死蠞O夫的心聲,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細細自語。
但他心里也知道,沒有船,老漁夫以后的日子會變得無比艱難,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當漁夫說要趕他走時,他一滴眼淚也沒掉。他心里清楚得很,每天他吃得比漁夫多得多,漁夫每次都說自己不餓,可他明明都聽到了肚子咕咕的叫聲。
他必須走了。家里快斷糧了,他這個半大小伙子只是老漁夫的累贅。
為了漁夫,也為了他自己。
他向著漁夫提出了賣掉自己的建議。
漁夫沉默了一整晚,答應了。他在集市呆了一天又一日,拒絕了一個又一個前來的購買者。
他不滿意。
不是不滿意價格,而是不滿意他們的目的,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讓扎克做苦力的。他了解這種苦力,二十幾年前他就是從這種苦力當中逃出來的,為此烙下了駝背的毛病。他們把人當畜生一樣使用,沒有馬耕種,他們就用人,他們就用這種半大小伙。
半大小伙精力十足卻力氣不大,這樣就逃脫不了他們的控制,還能耕種更多的地。
那些要買的人滿臉皺子上沾滿的是罪惡的血與淚。
漁夫雖然也想要錢,但更想要扎克有個好前程。
終于,在徹底斷糧之前給他等到了。
等到了一個貴族。
這一次,無論多少他都賣出去,只要對方想買。
……
扎克繼續(xù)講述他的過去,這是他的人生戲劇,費迪南多站在一邊認真傾聽了一路,眼空無物,
“孤兒院是我人生中第一家可以被稱得上是家的地方,雖然沒有和阿爸一起生活時快樂,但至少算得上是個家。
那家孤兒院除了院長之外,沒有其他嚴格意義上的工作人員。像我這樣稍微大一點的孩子,懂事一點就要承擔一定的責任,要去作為哥哥姐姐照顧年紀小的弟弟妹妹。那里絕對是沒有什么所謂的自由的,但對于我們這些“孤兒”,不管是真的孤兒還是被變成孤兒,總之能活著就算不錯了,還指望其他什么呢?
還好,我們活得無憂無慮,現(xiàn)在我是不會愿意再過那樣的生活的。
如果要我選擇一個住在孤兒院時最值得感激的人,除了院長就是那個把孤兒院建在上坡上的家伙,那家伙可真有大智慧,當然,也有可能僅僅是為了省錢,畢竟山坡上那么破舊的屋子,價格一定不高?!?p> “為什么呢?”
費迪南多疑惑地看著他。
“你要知道科西嘉這邊的孤兒院建在城鎮(zhèn)里面,這里的孤兒會在鎮(zhèn)子上游蕩,被領走的孩子脖子上掛有編有號碼的木牌,齷齪不堪,衣衫襤褸。哦,我的上帝,沒人會愿意做那樣的孩子,別的孩子常常為了取樂而追逐他們,就像追著一條迷路的野狗一樣,迷路的野狗是沒有人保護的。他們活得不像個人,受盡人們的奚落和打罵,每天和路邊的野狗別無二致。
更可悲的是,那些“野狗”是自愿的。”
“自愿的?這怎么會?!?p> 費迪南多內(nèi)心有些震撼,但聰明的他發(fā)出疑惑后一剎那就想明白了。
“他們是自愿被追逐的?!?p> “對!您不愧是大人物,一點就通。就算是被如同野狗對待又怎樣,這樣的野狗也是有人陪伴的,對于孤兒院的孤兒來說,尊嚴早就沒了,比被辱罵更可怕的是孤獨。就像那些村子里面到處游蕩的狗,人們打它是為了取樂,而不是真的殺死它,狗其實何嘗不是也在苦中取樂?
我所在的孤兒院在山上,至少對孩子來說那是一座山,我們離最近的村子也有數(shù)公里之遠,就算有村子里面的孩子玩耍玩到這里,也沒有力氣到山坡上來。每次我想招手找他們玩,他們都跑掉了,想來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條惡狗,還好,由于從未一起玩過,所以也不會像無家可歸的野狗一樣對待。遠遠走開,或許是村子里的長舌婦常常警告他們不要和我玩。沒有人會在我的身后起哄,對著我喊回到孤兒院去。懵懂無知這是件好事,當我在孤兒院的時候,我不知道人們鄙視孤兒院的孩子,當我已經(jīng)不在孤兒院的時候,我成為了阿爸的孩子。
想想那些孩子脖子上掛著的號碼,他們像個貨物一樣,好吧,其實我現(xiàn)在也挺像一個貨物的,但您要知道,貨物與貨物之間的差別有時竟然比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還大。
所以,您這個高價出得不虧。”
費迪南多看著這個年紀比他大,經(jīng)歷豐富卻比他矮個半個頭的扎克,“小矮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你記住了,”費迪南多表情變得無比嚴肅,一字一頓的強調(diào),“你不是貨物,你是人,你是我的仆從,仆從是人,我從未說過你是我的奴隸,你有自己的人格,別人可以看輕你,但你自己不可以?!?p> 扎克的身材并不矮,如果幼年能得到充沛的吃喝的話,可能還會再長高一點,也有可能不會,有些人的身高只要吃飽了就行,有些人受到天生的束縛,而有些人,則是由于睡眠不夠,不同人對于生長要素的需求是不同的,如果扎克最大的需求是睡眠,從這個要素講扎克并不缺乏,這樣的話即使扎克吃的再好,也不會變得太高,頂破了天扎克最多再長高一個大拇指的寬度。
扎克沒有接話,他眼睛癡癡的看著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為了緩解尷尬,過了片刻的功夫,他繼續(xù)用科西嘉語說著他的故事:
“每當看到他們(那些帶著牌子的可憐孤兒),我就格外感激老院長。盡管我經(jīng)常叫他老酒鬼,但他沒有對我們克扣什么,他是個好人,他對我們有時會簡單粗暴,但他一點也不富有,他在用實際行動救人,他每天為了我們的茶米油鹽操勞,精打細算才讓我們長大,教導我們,使我們不至于只會調(diào)皮搗蛋而沒有辨明是非的能力。
除去孤兒院的院長,那個經(jīng)常醉酒的老頭,其實孤兒院沒有其他嚴格意義上的工作人員,都是聽從教堂的呼吁,一時興起,沒幾天就走了。只有院長陪著我們一天又一天。
所以院長倒了,我們的家也就倒了。接著我們被迫被帶離孤兒院。
被帶離孤兒院的時候,我們經(jīng)過了附近的村子,那里的長舌婦們在那兒嘰嘰歪歪的數(shù)落我們有娘生沒娘養(yǎng),我驚駭不已,那叫一個心慌意亂,整個人不知所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我記得那個春天格外的冷,最后手凍得沒辦法了,只能放在口袋里面,那時候我可真傻。我看向孤兒院經(jīng)常幫忙的大媽。她被我的眼睛盯著,馬上就移開了在我身上的眼神,一面低頭悄悄地朝我示意,意思是叫我不要感到害怕,一面又叫我要聽從對方的安排。
我雖然無比害怕,卻沒有抗拒,跟在那個卷毛大叔后面離開。
我們來到了一家新的孤兒院,那家孤兒院可比之前的“家”漂亮多了,那房子的樣子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你不是只在那邊門口呆了一小會嗎?”
“實在是印象太深了,你知道的,人記憶最深刻的往往都是大起大落的時刻,那座房子可真漂亮,我那個時候很高興,卷毛說帶著我們?nèi)バ碌暮玫胤?,我以為我也能住進那座大房子,那里就應該是他說的好地方吧,我甚至在幻想住進去的美好生活,里面的會不會有面疙瘩湯?還有煎餅,天吶,我想的口水當時都留下來了。
結(jié)果,我想的太美了,人總要回到現(xiàn)實的,幻想永遠是幻想,不是嗎,少爺?“
“我的朋友扎克,你以后叫我朋友就好了。”
“這不合規(guī)矩?!币慌缘暮谝峦蝗话l(fā)聲。
“我的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我說的話就是規(guī)矩,有問題嗎?詹姆斯?!?p> “……”
“你不要不說話,我的父親托斯卡納大公讓你聽我的話,臨走的時候是這么說的吧,詹姆斯。”
“是。”
“現(xiàn)在,對我說,是的,我的朋友?!?p> “是的,我的朋友。”
“很好,朋友,你已經(jīng)掌握它了?!?p> 這話費迪南多不知和詹姆斯說了多少遍,詹姆斯都把這認作孩子的游戲。
費迪南多讓扎克繼續(xù)講著他的故事,
“我從那個漂亮房子離開的時候,那叫一個依依不舍,我在憂傷和恐懼當中整整睡了一整夜,第二天就踏上了去往馬賽的旅程?!?p> “你們在馬賽沒有被賣完,所以那個卷毛前往了附近的土倫準備試試運氣?!?p> “的確是這個樣子,我的朋友?!?p> “其實我挺好奇一件事,你之前說小孩子都被那家孤兒院留下了?!?p> “是這樣的,我的朋友?!?p> “他們會說阿爾薩斯語嗎?”
“聽得懂,但說的不熟練,我的朋友?!?p> “也就是說學法語還來得及,怪不得會留下他們?!?p> “我的……”扎克還未開口就被費迪南多打斷,“好了,不要強調(diào)我的朋友了,你不必說稱呼了,什么少爺,朋友的,你怎么和詹姆斯一個樣,煩死了。”
“你為什么要選他,他不是最壯的,也不是看起來最聰明?!?p> 詹姆斯回到總督府后問道。
“因為他有光明的未來。”
“你怎么知道?!?p> “因為我看到了?!?p> “哦,我的上帝,這可真離譜,那你看到我了嗎?我的朋友。”
詹姆斯嘴上不愿相信,心里還挺誠實,作為仆從想聽聽他的朋友殿下夸他兩句。
“你已經(jīng)有光明的未來了不是嗎?”
費迪南多從善如流。
“如果你說的是給你當仆從的話,我覺得你說得對。”
這個時代,仆從成為朋友并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哪怕是幾百年過去,有的人也能夠和地位相差甚大的人成為朋友。
地位相同的人可能會天天交往,但不一定是朋友。
朋友不一定天天交往,但交往時一定令人感到心靈上有了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