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乃太學(xué)出身,曾被擢為太子舍人、郎中,祁國先帝向來看重這一年輕后輩,得知他曾研習(xí)星相讖緯,便以此事問他。徐秀夜觀星象,觀得明堂星灰暗,預(yù)言宮中將有險禍發(fā)生,不料當(dāng)日真的有宮殿起了大火。
然而事后,不知是誰密報陛下,宮中走水乃是郁山公主元怡為助徐秀,私自派人將燭火推倒所致,陛下查實后大發(fā)雷霆,將徐秀免職為民。那是大德元年的事了,第二年新帝元煥登基,更年號昌平,曾派人征召徐秀回朝,他卻百般推拒,無心入仕。
徐秀此次回都除了要拜會劉憲之,還要探訪太學(xué)的恩師們,而今日恰逢劉憲之過來講學(xué),徐秀便直接去了太學(xué)?;盖鍢返贸洚?dāng)他的小廝隨行,以便去見識見識這祁國之第一學(xué)府。
太學(xué)生集全國之精英學(xué)子,人數(shù)足有三千,多是王公貴族以下的官宦子弟,只有少數(shù)是被州郡各地推薦而來的學(xué)者,有些在附近租住,有些則住在太學(xué)宿舍,人來人往,倒是熱鬧。
桓清不愿隨他去見那些大儒,只想在太學(xué)閑逛,二人便分道而行。
“阿清,這太學(xué)里有的是年輕公子,你不會是指望在這里找自己的如意郎君吧?”徐秀嘴角掛著邪笑,分明不似往常的正經(jīng)樣子。
“子優(yōu)兄比我年長,我自然是替你著急。你年歲不小卻仍不娶妻,我自然知道賢兄的取向,你放心,我此番定為你好生物色!”
徐秀登時變了臉色,氣得拂袖而去。
桓清望著他的背影,輕聲笑了出來,眸如弦月,唇似桃紅,嘴邊露出淺淺的酒窩,明媚的陽光打在柔和的面容上,時光仿佛也慢了下來。徐秀聽到輕快的笑聲不由回頭,內(nèi)心也似跟著變得柔軟了,但愿以后也能常常見她這樣笑,那么給她調(diào)戲一下也無所謂了。
守衛(wèi)怕她進去惹事,讓她解了佩刀才肯放行?;盖咫m寶貝這赤羽刀,但也理解他們的顧慮,便只交托他們好生保管。誰知刀還沒交出去,眼前突然晃過一道人影,霎時間手中的刀便不見了。
桓清定睛一看,搶刀之人年輕力壯,肌肉結(jié)實,不似其他太學(xué)生文縐縐的打扮,而是穿著精練的黛紫裋褐,利落颯爽,倒像是個習(xí)武之人,怪不得會對她的刀感興趣。
那人身手極快,桓清上前去奪,被他左右閃躲、見招拆招,愣是連一片衣擺都摸不著,赤羽刀幾次都在距離她手心半寸的空中劃過,卻次次如飛鷹劍魚眨眼便溜走。二人的武功差距何止天壤之別,而那年輕男子似乎還在有意耍她……
幾次抓空之后,她不得不將目光轉(zhuǎn)向先前的守衛(wèi)求助,那幾個人原本還在看熱鬧,等她一扭頭又都假裝不見,根本沒打算插手。
“一個柔弱女子帶刀做什么,揮得動嗎?不如給我用吧,也免得讓寶刀蒙塵!”那男子眉目英挺,嘴角微挑,似有些桀驁不馴,他拔出赤羽刀上下翻看,眼中露出贊嘆之色。
今日她雖穿的是男裝,卻沒有刻意裝扮,明眼人是很容易分辨她的性別的,但是也不必這么大聲嚷嚷吧?她本不想給徐秀惹麻煩,但麻煩偏要找上她,果然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但此刻不是敵手,她也只能跺著腳干著急:“就算銹了它也是我的,快還給我!”
那人嘲笑兩聲,丟了兩錠金子在地上,便帶著赤羽刀揚長而去。
桓清回過頭,瞪著那幾個袖手旁觀的門衛(wèi),火冒三丈:“這是你們太學(xué)的學(xué)生嗎?你們眼看著他奪人東西,竟然不動?”
那四人互看幾眼,推出一位年長的男子來應(yīng)付她:“這太學(xué)生人數(shù)眾多,我們也不是每個都認得。就算認得也未必得罪得起,姑娘還是自己去找吧!”
她被氣笑了,如此明目張膽的搶劫行為都束手坐視,背地里還不知道有多少不平之事。
“今日你們做個見證,我將金子放在這里,這刀是他搶走的,可不是我買的!”
桓清嘴里喘著粗氣,氣憤非常,她知道再求人無用,便只好自己去捉人。只可惜,原本來太學(xué)游玩的好興致全被這賊人給敗壞了。
太學(xué)規(guī)劃工整對稱,路并不難找。幸而今日劉憲之過來講學(xué),很多人都前往聽講去了,那賊人想來是不會去的。不過,要在這偌大的地方找出一個人來委實有些難度,何況一來不知其姓名,二來那人也并沒有什么鮮明特點。
桓清喪氣地坐在已然荒蕪的草坡上,揉著發(fā)酸的腳,心中無限委屈。這次能來太學(xué)是看在徐秀難得回來的面子,下次可就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來,這赤羽刀要是丟了,怕是以后吃飯都不香了。想到此處,便又提起了精神。
好在她運氣不差,發(fā)愁之時如有神助,起身時恰在桂花叢小路上看到了那個可恨的面孔。踏破鐵鞋,總算不負她的辛苦。
她從一旁繞到那人身后,躡腳輕步上前,待其走到小徑猛地撲了上去,用胳膊勒著他的脖子,直拖到山坡后。
“可算是找到你了,整整兩個時辰啊,姑奶奶我飯都沒吃!”
“敢問姑娘是什么人?為何如此對我?”那人被勒得呼吸困難,聲音嘶啞,手上抱的書簡掉了一地。旁邊與他一道而行的太學(xué)生也像是受了驚,只顧呆呆地看著他們。
呵!還裝蒜!
桓清本想加把力,但怕真的將他勒死,便只是用胳膊禁錮著,威脅道:“快將我的刀還給我!不然你這小命就別想要了!”
“姑娘弄錯了吧,在下一介書生,哪里有什么刀,咳咳……”
她偏過頭又看了看那張臉,雖然換了衣服和發(fā)冠,但看起來就是那賊人的樣子,應(yīng)該是沒錯的。不過以他的身手確實不該如此輕易被她制服……
“姑娘,我知道了,你定是將我當(dāng)成我那孿生弟弟了,他是習(xí)武之人倒是對刀劍有興趣?!?p> 桓清冷笑:“這種謊話,我五歲都不會信,你住哪?帶我去!”
這太學(xué)里人來人往,他多半不敢藏在院內(nèi),很有可能還在他的住舍。
她伸手一扯,解下頭上用作裝飾的薄藍色發(fā)帶將他的雙手綁了起來,這人果然像他說的只是個柔弱無力的書生,在她的手里絲毫反抗不了?;盖宀唤奶撈饋?,禍不及親,萬一他真有個雙胞弟弟,那不就誤傷好人了?于是將他身上的外衫往后一扒罩著那雙被捆著的雙手纏了一圈,以免被人看到。
那太學(xué)生哭笑不得,你這不是欲蓋彌彰?
太學(xué)的房舍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敷衍,而是和尋常富貴人家別無二致,床鋪寬敞,木質(zhì)厚實,家具擺設(shè)一樣不少。也是,能夠進得了太學(xué)的,家中多半非富即貴。
桓清無視一路上驚奇的目光,一腳踹開房門,在房間搜尋起來,另一只手還不忘了拉著纏著他雙手的發(fā)帶。
然而,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
“到底藏哪了?”她徹底失了耐性。
“不如看下床底有無?”他挑了挑眉,看了眼左側(cè)的床鋪。
桓清怕他開溜,從架子上扯了根不知哪個人的褲帶,將他的雙手綁在了桌腿上,又威脅眾人不準解開,這才放心地爬下床底。眾人見她毫不忌諱的樣子,都瞪大了雙眼震驚了一瞬,后來又都心照不宣地想通了——舞刀弄劍的粗野女子自然是不在意這些的。
這床比她在前溪的竹床大了一倍,打掃也忒不用心,外半截一塵不染,靠墻根竟能摸到半手灰。
突然,她感覺側(cè)腰重重挨了一下,整個人朝床底滾滑了進去,又聽到“咔噠”一聲,周圍變得一片漆黑。她摸索著朝外爬,是墻壁,又朝另一邊摸去,還是墻壁?
“姑娘,你沒事吧?”外面那欠揍的聲音響起。
呵,我有沒有事你會不知道?
外床被木板封住,而床頭和床尾一端是墻,一端是桌柜,她算是被封進床底了……
“臭小子,你敢耍我,快讓我出去!”桓清使勁敲打著木板,氣得頭腦嗡鳴。
不多時,又聽得同樣的“咔噠”一聲,她得以重見光明,狼狽爬出,門口看熱鬧的人見她氣紅了眼,紛紛止住了笑聲,但臉上的笑紋還來不及消失。
那罪魁禍首卻還是保持著她進去之前的樣子,一臉無辜。像是被她猩紅的目光嚇到,不等桓清質(zhì)問,便小心翼翼地解釋:“姑娘定是方才觸動了機關(guān),這是我這同窗的床,那機關(guān)是用來關(guān)耗子的,不是學(xué)生故意動了手腳啊你可別誤會……啊,姑娘你,你頭上有只蜘蛛……”
桓清被驚了一激靈,雙手扒拉著頭發(fā),搖頭晃腦甩動著,卻不見什么蜘蛛掉下來,這才明白又被他耍了。只是今日已經(jīng)足夠倒霉,她已沒氣可生。
“姑娘,在下蕭鴻,我真的沒騙你,我的確有位孿生兄弟名叫蕭雁,你若不信可以問其他人!”蕭鴻一臉坦然,瞅了瞅門外眾人。
“那他在哪?”雖然看熱鬧的人紛紛點頭,桓清仍是半信半疑。
“我那弟弟并非太學(xué)的學(xué)生,整日游手好閑神出鬼沒的,學(xué)生一時也找不到,等他出現(xiàn),我便叫他奉還姑娘?!?p> 蕭鴻態(tài)度誠懇,未見其弟,她也實不知如何是好。
“我姓桓名清,有信兒了,去彭將軍府上找我,你敢騙我,我饒不了你!”桓清惡狠狠地威脅。
“一定一定。學(xué)生身負課業(yè),不常有空,若久無消息姑娘過幾天再來就好,姑娘知道我的住處,總之我是跑不了的。這太學(xué)生攜家而居的不在少數(shù),屆時直接報我名諱便好?!?p> 桓清白眼掃了他一下,想得美,就憑你兄弟這種鳥人,叫什么鴻雁,不是侮辱鴻雁嗎?山雀都比你們可愛!
糟糕!徐秀!差點忘了約好在牌坊下等的,折騰了這么久,怕是讓他等急了。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一路小跑,又出了半身汗。
徐秀見那自遠而近的身影,原本生著氣,看到她那狼狽的樣子,又被逗笑了。將手絹遞給她擦臉,取笑道:“你這是連雞窩也一起逛了?”
桓清委屈巴巴,皺著臉:“我的赤羽刀丟了!”
將軍最懂兵器,回去讓他再幫你打造一把就好。
徐秀這輕飄飄的一句,可謂無情。桓清撇撇嘴,心道,夏蟲不可以語冰,任何一把刀都是天下絕無僅有的,長得再像也不是同一把。早知道,還不如陪他去聽高人授課。
彭淵公務(wù)繁忙,她也不愿用自己的私事迫他動用職位之便,官場水深,稍不留神便容易被抓住把柄。
桓清左等右盼,終不見傳來消息,怕那蕭鴻是在有意糊弄她,便忍不住二次造訪太學(xué)。自上次一事,同院的太學(xué)生對桓清的作為早有耳聞,一路上又免不了被指指點點。
蕭鴻正在路邊草叢和人閑談,見桓清走來,躲閃不及,只得滿臉堆笑討好著:“桓姑娘,我弟弟可能是知道你在找他,一直還未露面,學(xué)生也是無奈?!?p> 桓清從未見過這么好欺負的人,忍不住上癮,抓著他的衣襟,看起來有些霸道,嘴里卻說著冠冕堂皇的話:“放心,罪不及家人,我不會拿你怎么樣的。雖然上次你們兄弟壞了我游訪太學(xué)的好興致,但我好久沒這么生氣了,還挺痛快!”
他眨了眨眼,心下了然,原來還有人有這種嗜好,喜歡生氣,那還不容易。
“桓姑娘,揪人衣襟可不是什么好習(xí)慣,何況您一個修養(yǎng)不俗的姑娘家。學(xué)生還要去上課,就不多陪了。”他將衣服一點點扯出,低眉順目,小心翼翼地。
桓清見他不僅不生氣還有點怕她的樣子,心生惻隱,難免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便松開手撫平了他的衣服,笑道:“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p> 乖巧?蕭鴻嘴角抽搐,這輩子都沒聽人這么說過……
方才和他聊天的太學(xué)生早被桓清嚇跑了,路過的人也多假裝不見,偶有人不時悄摸摸投來一眼,唯有一個臉黑的面帶忿忿之意,那目光像是和蕭鴻有仇。
桓清忍不住輕聲道:“他怎么那樣看你,沒有欺負過你吧?我跟你說,對付這種人千萬不能怕,縱使拼不過也不能怕,越怕他越猖狂,再說你不還有個厲害弟弟?!?p> 他側(cè)頭瞥了她一眼:“姑娘方才也很兇?!?p> “呃……對不起,我是怕你以為我好欺負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還不都怪你弟弟。不過說實話,他的武功倒是不錯,不對,是我見過最好的?!?p> 蕭鴻引以為傲,眼中的笑意滿是自豪,鳳眸漆黑如墨,暖陽映照下卻有如琉璃溢彩,光耀奪目。
“……你得意什么,他的功夫是他的,靠你自己的本事贏來的贊賞才是屬于你的。你在這里好好學(xué)本事,等將來建功立業(yè)就可以以己為榮了,不是更開心?”
怎么還閑聊起來了!她自責(zé)了一聲,臨走又強硬道:“既然你們是兄弟我猜你一定有辦法找到人,我最后給你三天,屆時再無消息,呵呵……”
蕭鴻不住地點頭,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身子無骨跑得倒挺快。
桓清向彭淵提起他和徐秀在騰明山的遭遇,便勸他盡快想辦法上奏朝廷派兵剿匪,或者讓當(dāng)?shù)毓俑l(fā)揮作用。彭淵想,不過是幾百人的山賊罷了沒必要驚動朝廷,便只命人傳書信給當(dāng)?shù)乜h令,催促他去辦事。
寨主夫人當(dāng)時求助的眼神她能看得出來,不能自己出了賊窩就不管了。悍匪的手段她是聽過的,剜心剁手,奸淫擄掠,俱是尋常,如此存在,早該杜絕。
“此事我不便直接插手,過一些時日,若無進展我會再做計較?!迸頊Y道。
徐秀點了點頭:“那山寨人不算多,略施手段,不難拿下,阿清怕的是這中間再有路人遇害罷了。”
“嗯,對了,你那刀是被誰搶走的?我去替你要回來!”彭淵聽說了她丟刀的事。
“我已經(jīng)有線索了,是一個太學(xué)生的弟弟,如果需要我再找您幫忙。”
如無必要還是不要動用他的關(guān)系了,刀又不是食物,也不會被他吃了,總能找回來。
不知道徐秀是不是日久生情對秦月有了想法,最近常去秦家探望,只是桓清此時有自己的事做,便沒多問過什么。而且她聽徐秀提過初來恒城時秦月對他使的那些小手段,雖看得出是出于愛慕但確實做法欠妥,故而對她印象并不是特別好,更沒心思去陪他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