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幾天,她再沒聽說蕭鴻來找她,桓清想他大概是后悔了,心疼錢了。
也是,畢竟他也不過十七八歲,與她差不多的年紀(jì),花了家里那么多錢,不被打一頓也得關(guān)上兩天,照這個敗家法,貪多少也能花完。
但其實桓清也不希望他再兌現(xiàn)其余兩日的花銷了,著實是怕他家人來找她算賬,銀子散都散出去了,想要回去那是打死她也吐不出來了。
她趁彭夏探親,閑來無事打算買些熏香來裝填那只精美的香爐,出了巷口剛拐進(jìn)熱鬧的大街,便遇上了一個不熟的熟人。那人身高七尺,皮膚黝黑,鼻厚額寬,穿著學(xué)服,正是太學(xué)生馮威。
桓清為感謝他上次的幫忙,連忙施禮致謝,馮威也極為和善,客套了一場反倒說要請她吃飯。
……哪有這樣的道理?何況現(xiàn)在也不是吃飯的時候。
馮威無視她的多番婉拒,反而愈發(fā)得寸進(jìn)尺,抓著她的手腕想要強行將人拉走。
這架勢說是去吃飯除非是傻子才會信,只是現(xiàn)在兩只手腕被他握著,哪里還有多余的手去拔刀,她正欲大叫,身前的馮威卻像是突然被狂風(fēng)卷走似的一下被拋至一丈之外。他摸著后背哇哇叫痛,旁邊站著的蕭鴻拍了拍手上的灰,沖桓清邀功似的笑了笑。
等等,你不是用腳踢的嗎,手上哪里沾染的灰?
“又是你!”馮威費了半天的勁才爬了起來,眼中的仇恨似要將蕭鴻燃為灰燼。
“上次你調(diào)戲郡主被我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這次我看得一個月才能讓你吃夠教訓(xùn)!你過來!”蕭鴻冷笑道。
往日里單打獨斗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蕭鴻今日還帶了一個跟班,他怎么敢過去,淬罵了幾句便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了。
“還好你今日出來了,不然要差點爬墻去了!我有那么討人厭?”蕭鴻撣了下衣袖,攏了攏月白的披風(fēng)。
桓清不明所以,詫異地看著他,難道不是你爽約?
“彭家的下人整日家說你閉門不見客,還說尤其不見我!氣得我……”蕭鴻這會兒提起話里還帶著氣,見她如此無辜的表情才回過神,“看來并非如此?”
她明白他們的用意,只搖了搖頭,沒多做解釋:“不過,剩下的兩日就不必破費了……那個,你家人沒罵你吧?”
“我可沒用他們的錢,每次都要啰嗦半天,我才懶得聽!那些是陛下和太后姑母賞我的!”他得意道。
你一個人都存了這么多私用錢,那你家得有多少?敢情這皇戚國戚豪肆的作風(fēng)是官家默認(rèn)甚至縱容的結(jié)果,那她又能改變什么?
蕭鴻望見她吃驚的眼神,還道是崇拜仰慕之意,終于覺得自己的錢沒白花。其實那日后,孫天阜和陳琮還嘲笑過他,說好好的一個完美計劃就這樣夭折了,不是白白浪費那么多銀子嘛!他原本是不這么認(rèn)為的,但一聽彭家人說她不愿見他的時候,確實有一瞬間的后悔但更多的是氣憤。他可不是不求回報的圣人君子,昨日剛精心栽種的花苗夜里便被狂風(fēng)卷走,他不生氣才怪。
“糟了,快跟我走!”
突然,蕭鴻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緊的事,拉著她便朝街尾跑了起來,連自己的跟班都沒來得及解釋,穿行之快險些讓她懷疑自己是被一匹疾馳的快馬扯拽著。
很快便看不到那個長相憨厚的跟班了,他呼喊的聲音也淹沒在人聲里。
“什么事啊?”
“當(dāng)然是好玩的事!虧你還是習(xí)武之人,身子這么弱?”蕭鴻帶著她一路跑到木橋下才停了下來,桓清大口喘氣,大冬天竟跑出了一頭汗。
他從懷中掏出一條水青色的手帕遞了過去,見她愣著不接,不耐煩似的在她額頭粗魯?shù)啬藥紫掠秩貞牙?,帶她繞了半圈,來到兩棵大樹后。
“你還隨身帶帕子?”
你不帶?蕭鴻怪異地看了她一眼,將帕子塞到了她的衣領(lǐng)下:“送你了,天蠶絲的,我看你也不舍得買。”
“沒用過的?!彼盅a充了一句。
那絲帕墊在脖子上軟軟涼涼的,還有股淡淡幽香,確實不比尋常絹帕。蕭鴻看她沒見識的樣子本想嘲諷兩句,見她笑得嬌憨,也跟著笑了。
桓清這才看到他手里握著根粗繩,繩子向上連著樹杈上的兩個木輪,另一頭靠樹垂下,隨著隆起的雜根延伸隱沒在枯葉和雜草之中。不過,這里不是繁密的樹林不至于讓人眼花繚亂,繩子與樹的顏色雖相似卻不至于看不到,想要騙到人并不容易。
她眉頭一皺:“你又想害誰?”
“黃雷老頭。這兩棵樹是他年輕的時候親手栽的,那老頭每次去太學(xué)路過都會來摸一摸,不過他眼神不好,鐵定看不出!”蕭鴻得意地笑道。
“太學(xué)博士?人家怎么得罪你了?”桓清哪曾想剛對他有了點好的看法,他又開始混賬了。
“哼,前幾日我不過弄了點墨水在他書簡上,就盯著我罰抄了三遍詩書,整整三遍啊,害得我胳膊兩天都抬不起來!”
呃……那也不至于這么捉弄人吧?什么弄了點墨水,我看多半是你故意涂抹的!
桓清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指著身后不遠(yuǎn)處的荊棘藤說道:“這樹不算太高,你將人吊起來也沒什么好怕的,不如在葉子底下再鋪些荊棘藤?!?p> 蕭鴻愣了愣,沒想到她比自己還毒,指著她壞笑了一聲,將手中的繩子丟給她,果然去撿藤枝去了。
她繞到一側(cè),趁他抱著藤枝走近陷阱的時候一腳將他踹了進(jìn)去,然后飛身而上倒踩著高處的枝干借力猛墜手中的繩索,麻布袋的邊繩散鋪在地上,尾端被一鐵環(huán)匯于總繩,只要他踩進(jìn)陷阱便會像荷包一樣借助自身的重量將麻袋口收緊,外面的人只要飛快拉拽手中的繩索就能將人吊起。
蕭鴻完全沒有防備,被踢了一腳后還有些愣愣的,等到真的被收進(jìn)麻袋吊起來時,馬上便為方才那一刻的遲疑而感到后悔,氣急敗壞地叫罵了起來。因為,原本以他的身手是不可能著了她的道的。也好在那藤枝還沒來得及放進(jìn)去,不然有他好受的。
“你個臭女人,睚眥必報是吧?虧我如此待你,你給我等著!”蕭鴻恨不得將牙齒咬碎,嚇得她手一抖,又趕緊抱扯住著,在地上隆起的樹根上纏了一圈。
“被吊起來的滋味不好受吧?今日你該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了。”
路過的行人,有剛好看到熱鬧的,無不有大快人心之感。但都怕他秋后算賬,只敢躲在橋另一頭偷笑。
桓清見他不語,知道他正在氣頭上,心里雖有點過意不去,卻仍硬著頭皮繼續(xù)教訓(xùn)他:“你想想,萬一黃博士或者其他老年眼花筋骨不好的人誤入陷阱,這一番折騰還不掉半條命?你心里過意得去?換做是你的叔伯親人你也會心疼的吧?當(dāng)然,若你真是毫無憐憫之心,那就多嘗嘗這滋味吧,否則怎么能感同身受呢!”
……
“還不說話?既然你覺得自己沒錯,就再吊一會兒吧,我去吃頓飯再回來聊。”說著便勾手叫一個看熱鬧的偷偷靠過來,幫她將繩索又拉高了兩尺,牢牢地捆住。
“……知道,知道了!快放我下來!”
“那你發(fā)誓,下來后不能打我,以后也不能報仇!”她吞咽了下口水,心中突然有些后怕,方才摔馮威的力道她可是見識過的。
蕭鴻冷笑,現(xiàn)在才知道怕?自己明明帶著赤羽刀呢,還怕我打你?何況,不打就沒有別的方法對付你了?
“不打!今日不打,以后也不會,行了吧?”蕭鴻聽出她語氣發(fā)軟,也知道她是真的怕了,擔(dān)心她一走了之,便盡可能使自己語氣放低些。
她猶豫了片刻,心中雖擔(dān)憂,但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這么吊著他。咬了咬牙,赤羽刀一揮,繩子唰地應(yīng)聲而斷。
蕭鴻滾落一旁從麻袋里掙脫出來,一個翻身正要發(fā)難,回頭卻見她半趴在地上,眉頭深擰著,一臉苦痛之相。
“你……”蕭鴻吃驚地呆住,難怪方才沒有落入陷坑,底下的觸感也有點不同,原來是她接了他?
“上次你接我一次,這次我接你,扯平了。所以你要說話算話,不能報仇!”
桓清身上的黃裙正是他上次買的,此刻沾了不少灰塵和葉子,像是掉了地的黃桃子,反而襯得臉頰更加明艷,那雙黑亮的眼眸透著楚楚可憐之態(tài)。她甩了甩手腕坐了起來,手心被麻繩勒出的白痕仍未消去,胳膊被荊棘扎了幾個血口子,衣服也劃破了,再配上這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但凡是個正常人都罵不出口。
這招他用過,眼熟。
盡管他知道她是在示弱裝可憐以求他不要計較,但他仍是心軟了。蕭鴻壓下心頭怪異的感覺,提著她的胳膊將人提溜起來,盯著她看了半晌,好似有些無奈:“我接你是因為我有力氣,你這細(xì)胳膊細(xì)腿的也敢這樣做,是真怕我打你?。俊?p> 沒錯,她完全可以慢慢放他下來,但為了讓他解氣卻不得不這么做。其實她那副樣子也不完全是裝的,蕭鴻的重量不輕,她伸手去接人只能勉強幫他卸去一些力道,并沒有辦法真的將人接住,但饒是如此仍感覺胳膊腿都要斷了,所幸這是冬天穿得多。
“你……”蕭鴻看見她左手的斷指,本來想問問是怎么傷的,又怕她想起什么傷心事傷上加傷,真的哭出來,便頓住了。
桓清不明所以,抬眸看他。
“……的酒窩很好看,你笑一下?!闭f完,他自己都臉紅了,也沒看她笑沒笑,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她。
這時,黃雷手里提著幾本書朝這邊走來,照例打算去摸摸他心愛的樹,蕭鴻腳上一踢,將地上的荊棘枝條掃到樹后,又閃身擋在陷坑前。見桓清沖著他笑,心中莫名起了絲羞恥感,一瞬間像是發(fā)悟了似的,突然討厭起了這種無聊的小孩子玩法。
“你這臭小子,又沒去用功?”黃雷湊近方認(rèn)出了他。
蕭鴻冷哼一聲,并不理他?;盖逯缓没氐溃骸安┦亢米?,我催他去,我催他去!”
黃雷一聽是個姑娘,更加嘆氣了,不務(wù)正業(yè)啊,不務(wù)正業(yè)……
蕭鴻送桓清回府時,運氣很不好,恰巧在門口遇見了徐秀。這時蕭鴻的跟班福生已經(jīng)找來了,一上來就遞給她一個盒子,里面裝著些迦南香。她沒辦法不震驚,因為她自己都差點忘了今日出門的目的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是出來買香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了香爐,你肯定需要這個。”蕭鴻粲然笑道。
桓清感激了一番,催促他快去太學(xué)上課,或者回家練武讀書去,反正都比整日游手好閑強,蕭鴻聳了聳肩也沒說什么。
徐秀在一旁冷眼看著,回去便向彭淵告了黑狀,叫彭將軍好好管管她,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蕭鴻!
“他搶了我的赤羽刀,我榨他點錢財,劫富濟(jì)貧,不好嗎?”
“今日也是跟他出去了?”彭淵問道。
桓清點點頭,安靜地坐著。
“你覺得自己死里逃生撿了一條命,便不管不顧了是嗎?你想過整個將軍府的人嗎?若被他人盯上,你預(yù)備怎么辦?”徐秀一如既往的犀利,一針見血。
徐秀的這一番話,冷不丁地澆滅了她的熱血,她明白她再也不是那個自由自在的人了。不,她從來也不是,小時候要看舅公的臉色,在桐城要看后爹周家人的臉色,到了這里,又要顧東顧西,束手束腳,連交朋友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人生在世,還真是走到哪里都要被各種規(guī)矩束縛著,根本就不會有什么自由。
彭將軍雖怕這年輕人惹出亂子,但也發(fā)覺她終于恢復(fù)了些往日的性子,也不是什么壞事,于是道:“反正桓清這名字也不是你的本名,你繼續(xù)用著便好,我替你另做了一個身份,以后你就是奕州丹陽人?!?p> 彭淵雖為武將,卻也常常身不由己,何況身邊有這兩個專會得罪人的徐秀和桓清,一個高傲自持,直言無畏,一個心思敏感,偏又不甘寂寞。蕭鴻其人,他是見識過的,雖與他父親不太一樣,但在城中也沒什么好名聲。故而,一過年他便將二人打發(fā)出城絕了他們的來往,桓清雖然也想離開,但并不明白他們?yōu)楹稳绱祟櫦墒掵櫍莻€紈绔雖是任性好玩卻并不是沒得救的歹人。
然而,徐秀千算萬算,卻算漏了碧重苑的袁璃。他自認(rèn)坦蕩,性子也直,故而時常對人沒有戒心,尤其對于他并不十分關(guān)心的人和事上,就沒有那么敏銳,他怎知蕭鴻會自袁璃口中探聽他們的動向。
得知桓清他們離城后,蕭鴻立馬派人跟了上去,很快便追上了他們。
今日桓清終于明白了彭淵和徐秀的顧慮,這蕭鴻還真不是那么好擺脫的。
“蕭某誠意相交,桓姑娘卻如此躲著我,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偷偷逃出城,莫非是怕我跟你討要銀子?”蕭鴻身披褐裘,罩下一襲玄衣,織錦綢緞細(xì)密垂順,精繡勾曲暗紋,看衣著氣度分明是清貴的世家公子,卻非要做出一副凌傲又欠揍的神情。
“不是,我們……有事?!?p> 蕭鴻看向桓清,桓清卻看向徐秀。
“我是真的想跟你做朋友的!”蕭鴻急切道。
他難得交了一個伯父眼里的正經(jīng)朋友,怎么會愿意就這樣半途而廢,看她這般冷淡躲避的眼神,好像他有多不堪一樣。
“我也沒說什么啊……”
他大度道:“我不怪你。對了,我在城內(nèi)外搜羅了幾對雙生子,正研究呢,回去給你看下結(jié)果?!?p> 桓清無語,你不怪我?本來也不該怪我啊,你又不是我爹,我還要事事跟你報備?
看來他是真的很閑,太學(xué)生的身份不過是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的。正好他送上門,那就拿來以毒制毒,對付山賊正好。有仇不報非君子,騰明山的下毒之仇她還記得,那日憔悴可憐的寨主夫人她也記得,與其讓這個紈绔在城里瞎胡鬧,還不如趁此機會導(dǎo)他走向正路。
蕭鴻明白她的意圖,但剿匪這種熱鬧事正中下懷,他正愁找不著消遣,怎能不興奮?
結(jié)果,原本的兩人變成了十幾人,浩浩蕩蕩趕赴藍(lán)馬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