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馬縣縣令名叫葉順,任職幾年間都拿那伙山賊沒辦法,正為此發(fā)愁。他看了彭淵的書信,又見是鼎鼎有名的蕭家嫡長公子前來襄助,很慶幸自己終于找到巴結(jié)權(quán)臣的機會。雖然眼前不過是個比他幾乎小上一輪的年輕人,卻仍自甘淪為副手,一切聽從蕭鴻部署,只可惜縣署非是兵營,能用的人手并不多。
徐秀傳達(dá)彭將軍之意,建議聯(lián)合附近的戍守都尉張乾一起剿匪,蕭鴻一聽,才想起自己也有個掛職的校尉名頭,只是他認(rèn)為今乃太平時節(jié),都城守衛(wèi)嚴(yán)密,并無用武之地,便只做個甩手掌柜,全交給副手做事。
葉縣令留他們在議事廳預(yù)先商議,自己則去安排下屬去送信。
“此去騰明山,你就不必去了。”徐秀道。
“為什么?我們一起去也好引他上鉤啊,不然上次將計就計的事不就白白浪費了!”桓清信心滿滿,還準(zhǔn)備好了箭弩。
“什么將計就計?”蕭鴻頗為好奇,卻見二人閉口不提,便不屑地冷哼了一聲,語帶威脅道,“你們先去,就不怕我不顧你們的安危硬攻入山?”
桓清研判著他的神情,怕他真的亂來,但她留下似乎也無法阻止他亂來。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來,作勢就要朝外走。
蕭鴻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生氣了?我說笑的?!?p> “不是,我想去找下楊寒,興許他會比較熟悉騰明山的地形,你們商量對策,我馬上回來?!?p> 她扯出衣袖,走出了議事廳,剛拐過廊角,便見葉縣令和一個小廝打扮的人從書房出來,那小廝神色慌張,牽著馬匆匆出了門。
縣令轉(zhuǎn)頭走過來時正看見了她,嘿嘿一笑問她要去哪里。
桓清心下生疑卻佯裝未見,邊走邊隨意道:“聽他們說話我都要睡著了,本來就是來玩的,真沒勁!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她不緊不慢牽馬出門,過了門口便追著將要消失在路盡頭的小廝策馬而去。若是去給張乾送信明明應(yīng)該往東的,他怎么會朝西北邊走了,那邊分明是往騰明山去的方向……
桓清揚鞭催馬不敢稍作喘息,但始終隔著一段距離難以追上。眼看到路彎處,她拿出箭|弩擺好姿勢,在馬兒將要拐彎之時,“嗖”地一箭發(fā)出,準(zhǔn)確無誤地射在了馬肚子上。馬兒嘶鳴一聲,將那小廝狠狠掀翻在地,瘋跑進(jìn)了樹林,很快便聽不見了動靜?;盖逡姞畈唏R疾追,終于截住了他。
“兄臺要去哪里?”
那小廝雖個子不高,卻生得刀眉方鼻,黝黑健壯,見對方拿著連弩他不敢亂動,卻也不肯回答。
“葉縣令要你去給陸云峰通風(fēng)報信對不對?”她舉起箭弩對著他。
那小廝支支吾吾仍不說話。
“你可以選擇將功折罪,隨我回去說清楚,或者像那匹馬一樣永遠(yuǎn)留在這里?!被盖謇淅涞?。
他知道今日來的幾位都是恒城派來的,其中一個還是大將軍的公子,若是縣令與山賊勾結(jié)一事被揭發(fā),別說他了就連縣令也是難逃死罪。
“我……我只是送信兒的,還請姑娘饒我性命,我隨你回去便是!”
桓清點點頭,讓他將地上的血跡掩埋掉,手里的箭|弩隨著他的動作移動,那小廝見識過她的箭術(shù),自然不敢擅生逃走的念頭。
“除了這條道,還有其他回城的路嗎?”她不敢肯定葉順有沒有懷疑她,他不至于會害那位蕭大公子,卻未必不敢派人來殺她,若沿原路回去就是自投羅網(wǎng)了。
“哦有,繼續(xù)朝前走,看到岔路左拐就是了,就是有點繞遠(yuǎn)。我將信給你,你一樣可以回去交差,還請姑娘放我離開!”他忙完后,將手伸向懷中。
“放你走,你去報信怎么辦?你隨我回去,我會跟蕭公子講讓他免了你的罪責(zé),你只是送信罷了,沒必要私逃。”
見他點頭,桓清自以為說服了他,便要走過去接信。誰知近前時,那小廝卻忽然將信一丟,抬手就要拔她的赤羽刀,桓清左手還拿著箭弩,右下意識去按刀,但因是護(hù)刀的姿勢手心是向上的,雖攔住了他的搶奪卻并不能快速拔刀御敵。更要命的是,那人靴子里還藏了一把短刀,須臾之間便已朝她的胸口刺來,她大驚失色借手上的箭弩靈巧一擋,心臟是護(hù)住了,手背卻傳來一陣生疼。她悶哼叫痛,箭弩“哐當(dāng)”掉地,好在這時她的刀已經(jīng)牢牢握在了右手。
桓清朝后退了兩步,急喘道:“你做什么?!”
那小廝冷冷一笑:“多謝姑娘的好意,只可惜我罄竹難書,無罪可免!”
“你……你本就是騰明山的山賊?”
地上的箭弩已經(jīng)散了架,桓清不再心軟遲疑,手中的赤羽刀凌空一揮,利落地出招,也許她的武功未必比他好,但勝在兵器占優(yōu),那匕首在赤羽刀面前就像是一條帕子,軟綿綿地甩在刀刃上。
那人見不是敵手,抬腳便往林里跑去,桓清毫不猶豫縱馬橫沖,在靠近三四步的距離,飛身一躍腳踩馬鞍,向前俯沖而去,一刀插進(jìn)了他的后背。
她長吁了口氣,收好信提刀就走,不敢再回頭去看那尸體。
因見她許久不歸,徐秀只好外出去尋,楊寒倒是先一步被他給找來了,卻仍不見桓清的蹤影。原本只道是她不清楚楊寒的家走迷路了,誰知如今卻渾身是血地回來了……
刀上的血跡順著刀身倒流到羽紋,凝固后變成了赤褐色,正應(yīng)了“赤羽”之名。她將信遞給蕭鴻,想笑著安慰他們,卻實在笑不出來……她又殺人了。
蕭鴻目瞪口呆,能感覺到他握著的那雙胳膊還在微微發(fā)抖,穩(wěn)了穩(wěn)心神接過她手中的刀,口中安慰道:“你沒事就好,剩下的我來處理?!?p> 徐秀替她包扎了手背的傷處,責(zé)怪了她一頓,桓清撇了撇嘴,看向眼前比她還要后怕的葉順。
事已至此,他只好老實交待與陸云峰勾結(jié)的始末。其實原本縣令當(dāng)?shù)煤煤玫?,他也不愿給自己添這種隱患,但架不住陸無恤威逼利誘,半推半就默認(rèn)合作,以至于越陷越深。而那個被桓清殺死的小廝原本就是陸云峰寨下的弟兄,是特意安排在葉順身邊用以鉗制他的棋子。
蕭鴻怕她對殺人的事耿耿于懷,臨了又道:“你看,還好你沒有心軟放了他,不然已經(jīng)打草驚蛇了?!?p> 他命人將葉順監(jiān)押,上書朝廷留待處置,重新派了自己的人去通知張乾。張乾欣然同意,迫不及待前來縣署與眾人商議。作為土匪這種官恨民怨的存在,除非在民不聊生的亂世,否則是成不了什么氣候的,何況戍守都尉手下的兵力比縣署強多了。
徐秀性子冷淡,卻是心善之人,他認(rèn)為土匪中也有義匪,如無必要就要減少傷亡。有些人跟著土匪頭子是打家劫舍的山賊,跟著將軍便是上陣殺敵的戰(zhàn)士,所以他建議先行傳達(dá)招撫之意。
楊寒卻比他嫉惡如仇,那些山賊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欠了那么多人命就這么一筆勾銷實在是令人不甘。他也聽聞過陸寨主的作風(fēng),勸徐秀不要深入虎穴做什么誘餌,而是直接從正面佯攻,派一半人馬繞到西山背后合圍包抄。
蕭鴻更偏向楊寒的想法,他哪里管這些計較,不論是韭菜里摘除麥苗,還是麥苗里摘除韭菜,都不是他有耐性做的,就算是招安還得給這些殺人越貨的賊人發(fā)餉,對那些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又何嘗公平。
等等,他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心什么老百姓了?
——
這山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個五六百人,按預(yù)先的計劃張乾帶領(lǐng)五百人正面進(jìn)攻,蕭鴻自己則帶著楊寒等近兩百人,從后襲擊,有深諳騰明山地形的楊寒在,他不信連一個小小的山寨都對付不了。
山寨的探子識得徐秀,見他孤身前來,并不知有詐,三兩下便被徐秀放倒。待陸云峰知曉時,他們已經(jīng)快打到家門口了,山賊不防,被殺得措手不及。
一陣箭雨過后,陸寨主集合全寨兄弟,與張乾雙方對峙。他想到過徐秀的各種打算,卻沒想到他竟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來拒絕他。
“徐秀小人!枉我敬重你,對你禮遇有加,你竟毫無義氣,如此對我!”
“禮遇有加?也包括在阿清飯菜里下毒的事?”徐秀冷冷道。
下毒?給那女人下毒?陸云峰一愣,隨即想到了他的那位寨主夫人,即刻命人將她帶了過來,那夫人瑟縮成一團(tuán),喏喏不敢回話,陸云峰威脅說要砍斷她一條胳膊,她才終于承認(rèn)是自己下的毒。
陸云峰惱恨異常,只當(dāng)是她壞了他的好事,一刀便砍死了她。
徐秀怒目無言,再無心軟之意。他本想分而化之,但事已至此,就不必講什么情分義氣了。他看向張乾,示意他直接動手。
后方的蕭鴻卻反而沒那么順利,行至半路時遇到了埋伏,對方弩|箭自山上如雨般亂射下來,打得他們毫無防備。山林難走,本就是輕裝簡行,并未帶盾牌,官軍中已經(jīng)開始有人員傷亡,只好暫時退回隱蔽處。蕭鴻眉頭深皺已有不悅,今日初次領(lǐng)兵,若是連些山賊都打不過,也沒臉再見桓清和徐秀了,恰在此時眾人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
有人建議進(jìn)洞躲避,楊寒卻道,現(xiàn)在進(jìn)洞豈不是成了賊人的甕中之鱉,萬一里面有埋伏呢?更何況山洞也容不下多少人。
蕭鴻卻有自己的看法,他朝山上看了一眼,召眾人砍伐樹枝,脫下皮甲綁在上面作為盾牌。
“打家劫舍的小山寨能有多少弩|箭,何況這箭頭做工還算精細(xì),量他也沒那么多,不過虛張聲勢罷了!火速結(jié)好盾牌,分兵幾路先后沖出,給我耗光他的箭!后部留待原地,以防圍兵!”
蕭鴻身先士卒,其余人也毫無畏懼,頂著皮盾沖了出去。
如此兩三個來回,山上果然已無箭可射。埋伏的山賊不過幾十個,被他們打得死傷過半,其余束手就擒。
等與前方官兵會合時,主寨內(nèi)雙方正當(dāng)鏖戰(zhàn),刀劍相碰之聲不絕于耳,嘶喊聲震動山林。山賊傷亡較多,但官兵們也并不是銅墻鐵壁,損失過重功勞自然也會打折。蕭鴻此時到來,讓拼死抵抗的山賊頓時泄了氣。
張乾手舉大刀,長聲喊道:“陸云峰!你若束手就擒,我可向朝廷求情!”
陸云峰仰天大笑:“好啊,你將那徐秀的人頭給我砍了,我就認(rèn)輸!我不光束手就擒,還會將山上抓的人全部放了,就是連同朝廷官員的勾結(jié)之事也可以一并招了。”
但凡到了這種時候,桓清就知道她的弓箭要出馬了,不管張乾和蕭鴻答不答應(yīng),她都要瞄準(zhǔn)以備。
正常人又怎么肯答應(yīng)這種要求呢?敵人還在眼前就先殺自己人,虧他說得出口。但蕭鴻卻不是正常人,他搶過身后屬下的弓箭,對著徐秀,大義凜然道:“徐公子一向心懷天下,想必樂得殺身成仁,捐軀赴義吧!”
“徐某命不足貴,何可惜之?只是蕭兄此舉是否會寒了眾將士的心?蕭兄今日殺得徐秀成全賊首,他日又要殺誰成全敵軍叛賊?徐某今日可以成為閣下的箭靶,焉知閣下日后不會成為別人的箭靶?”徐秀不驚不亂,從容反駁,堵得蕭鴻一句話說不出來。
桓清知道,論吵架,誰也贏不了他。趁著注意被徐秀吸引,她拉緊了弓弦,朝著陸云峰右腿穩(wěn)穩(wěn)射出一箭。正準(zhǔn)備射出第二支,不知幾時慢慢靠近了陸云峰的楊寒已趁機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蕭鴻原本也只是戲弄徐秀,還沒玩夠,便被桓清中途打斷。他心中埋怨,鼻子發(fā)出冷哼表示不滿。
騰明山的山賊已經(jīng)所剩不多,他們見寨主被擒,紛紛繳械投降。收繳財物,安撫人質(zhì)的后續(xù)工作,則仍交由張乾。
雖然山賊平了,但回去的路上,蕭鴻并沒有發(fā)現(xiàn)桓清有多高興,便問她因何煩惱。
她如何能不煩惱,明明告訴過那寨主夫人會想辦法平寨救人,她為什么還要給她下毒?當(dāng)時聽了很是吃驚,如今想起也仍有些氣憤和不甘。
“也許是怕我們無法下定決心吧,想讓你吃些苦頭。”徐秀嘆了口氣。看來雖是寨主夫人,卻是一刻也不愿意待在那個地方。
蕭鴻不屑道:“那豈不是死有余辜!”
關(guān)于陸云峰的審問結(jié)果,也證實了桓清先前的猜想,徐秀那位郡府的同僚馮泰,確實是被容連勾結(jié)陸云峰搶走了財物,還殺人滅口。如此惡親,令人膽寒,看來那容連死得一點也不冤。
那日在后山伏擊蕭鴻的小頭目名叫裴安,他原本料到必有人從后山合圍,勸陸云峰調(diào)一批人前去阻截,但是陸云峰見前寨來勢洶洶不肯調(diào)太多人過去,這才給了蕭鴻脫身的機會。蕭鴻欣賞他的機智和制弩的手藝,便請示父親讓他做了他的營中司馬。大將軍以為自己兒子長大了想為他分憂了,自然高興萬分,哪會拒絕。
張乾奏疏朝廷請功,徐秀辭受,桓清更不希望自己被提起,這一半功勞仍是蕭鴻的,祁國的太后因此對這侄子更加喜愛,賞賜眾多。
徐秀的恩師劉憲之曾彈劾大將軍蕭琳等人貪污受賄濫用職權(quán),奏折沒到陛下手中便被大將軍扣押了下來,只象征性地貶了幾個人的官職,然后又反過來命御史臺彈劾劉憲之的弟弟瀆職懈怠,黨爭一旦開始,便不只是單一事件。所以,縱使很少關(guān)心朝政的蕭鴻,也知道劉憲之總跟他家過不去,又怎么可能待見徐秀。
但合力剿匪后,蕭鴻卻對徐秀產(chǎn)生了一絲好感,不時找他約酒。不過約三次徐秀通常要拒絕兩次,二人一直維持著不對等的朋友關(guān)系,桓清也因此得以時常蹭吃蹭喝。
城南細(xì)柳湖有個湖心亭,離岸十丈,一字延伸,亭中本是站臺,并無桌椅也無欄桿。蕭鴻公為私用,自己著人擺放了桌椅,邀徐秀品酒賞景談心。
《治策論》便是蕭鴻今日請教徐秀的一本書,這本書別人未必熟悉,但桓清可是讀過多遍,了熟于心,因為書正是她舅公仲康子所作,講的是為官從政之道,不為蠅營狗茍,只為利國為民。
蕭鴻不善文事,勝在領(lǐng)會力強,偶有特別的見地。
其中的用人篇,大意有三,其一為舉賢不避親,任人不唯親,評騭不偏親。蕭鴻自信完全掌握了要領(lǐng),要做到這點不在話下,頗有輕視之意。
桓清卻取笑他自以為是,畢竟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基于關(guān)系,你們這些權(quán)貴會放棄既有利益,任用非親非故的賢才?而賢才多公正無私,并不會幫你們牟私利。
“德才并重的人,普天之下也難找,選用人才者也無法識得天下人,先從身邊熟悉的找也沒什么錯?!笔掵欈q解道。
徐秀認(rèn)為他志不在吏部,跟他討論這些不過是高談闊論,但若真能以他為開始去做出改變,也沒什么壞處,撫琴的袁璃一聽他要講話,琴音都停了下來。
“民無多變,而官有優(yōu)劣,若根本的選官制度即有錯謬,則國之策令難施,國之撫恤難達(dá),民何以安?民不安則世難定,蕭兄家族之富貴又如何可保?世襲封建,乃選官之下下策,終究難避庸才。招攬賢才需摒棄門第之異,摒棄與德才無關(guān)之因素。否則便是全靠運氣治事,若是有幸,得賢人降世則罷,若是奸佞當(dāng)?shù)?,那么社稷又如何長存?”
對于徐秀的妄言,蕭鴻當(dāng)然知道是有道理的,卻更明白他也只能逞一時口舌之快。
桓清見他不反駁也不言其他,心中便知曉了,蕭鴻今日問起這些,不過是像那些附庸風(fēng)雅之人的一時興起,其實并沒有治國平天下的那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