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清與蕭鴻隨王起回到家時,雨水剛停。城外的村落,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早早地便睡去了,只余零星的燈火。王家房舍樸素雅致,雖不富裕,卻也不是窮苦人家。
只是如今桓清要發(fā)愁,怎么打發(fā)蕭鴻出去,才好單獨與王起談徐延之的事,但蕭鴻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直到戌時末,桓清也沒能切入正題。
兩位老人家年紀大了也是要休息的,王老今日奔波了一天,還要給他們安排食宿,也是辛苦了。
“你們稍坐,有什么事明天說也不遲,我去給你們騰兩間房出來,今日好生休息休息!”王老夫人慈眉善目,不嫌棄他們夜里打擾,還好生款待。
“無妨,一間就好,我是她夫君。”蕭鴻一臉從容,毫無羞澀。
桓清為了方便只是將頭發(fā)高高扎了起來,并沒有梳婦人發(fā)髻,聽他這么說也不想矯情拒絕,便未作聲。
回到房中也一直在想,自己這夫君到底對他父親的所作所為了解多少,坐在床邊有些走神。
蕭鴻卻已似在自己家中般自然地褪去外衣掛在衣架,要去就寢。雖然是從小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卻也沒有挑剔嫌棄這里的簡陋。
“還好本公子聰明用油紙裹著,包袱里的衣服沒有濕,”余光中瞥見桓清在發(fā)愣,便坐過去飛快碰了下她的臉頰,雙目微彎,呵呵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在人家家里亂來,今晚我只抱著你睡,好不好?再說,就算你想,萬一你聲音太大吵到老人家休息也不好,是不是?”
桓清頓時臉紅,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無限羞惱:“你!我沒有在想這個,你才天天想這種事!”
她原本是沒想,聽他這么說反而不自覺地開始想了,看到那張俊俏的臉更是心猿意馬,出氣似的脫了外衣丟在他身上,踢掉鞋子,躺在床上面朝里,懶得理他。
蕭鴻暗笑一陣,放好了衣物,吹了燭火,從后面輕輕摟住了她,長嘆一聲,柔聲道:“阿清,我們以后好好相處好不好?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要事事都瞞著我,那樣我們的誤會只會越來越大,也許你不知道,我如今……越來越喜歡你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你對朝中之事不甚關(guān)心,但應(yīng)該也知道徐秀的父親徐延之當年被貶官一事吧?我這次來就是想了解一下?!被盖宸藗€身,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伯雁,有些事你不知道更好,否則夾在中間真的不好受……
蕭鴻撒嬌似的鼻中輕哼一聲:“你對這朋友可真好,什么時候能對我也上心些就好了!”
桓清心中暗忖,原來他還真的并不清楚朝中的斗爭,只是不滿她對徐秀太過關(guān)心?這蕭家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嫡長子呢?
他們運氣很好,第二日天已放晴,在院中挖了幾顆野菜配著清粥,早膳便這么解決了。
“吃得習慣嗎?”桓清扭頭望著蕭鴻的側(cè)臉,也許是光線的緣故不似平日的剛毅干練,弧線優(yōu)美柔和,睫毛輕顫,讓人忍不住想要一親為快。
他抬眼回望著,眸光中笑意昭然:“夫人吃得慣,我自然吃得慣!有些災(zāi)民可能連這個也吃不上,我又怎會如此不知足?!?p> 桓清愕然張口,半天回不過神。這……這哪里是蕭大公子會說的話?
二人在此地住了兩日,在縣里縣外轉(zhuǎn)了一圈,但凡問起王起無不贊嘆他仁愛正直,甚至鄉(xiāng)民有什么糾紛也要先來找他評理裁斷。
王起知曉了桓清的來意,一時失語,忽而又扶案大笑:“桓姑娘,要證明一個人有罪容易,該怎樣證明一個人無罪呢,你教教我?”
桓清被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若要搜羅顧成犯罪的證據(jù)自然不算難事,但要洗刷徐延之的清白,一要證明他沒有收受賄賂,二要證明王起確為身負才學之人。
王起雖一生沒有從政但在鄉(xiāng)里還是頗有威望的,起碼可以說明徐延之并不是因為同鄉(xiāng)之誼才任用王起。而受賄之罪本就是被人誣陷的,只要找到人證物證一一溯源,想必不難洗清罪名吧?
“前輩能否將當年之事詳說一番呢?當初徐公是否與您交情匪淺且常有來往?是通過什么來往的?”
“縱使有交往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進入尚書臺那幾年我就再沒見過他,哪怕是回鄉(xiāng)祭祀。何況,你看我像是出得起重金行賄的人嗎?”王起年近五十,體態(tài)較佳,只是面容略顯蒼老,眉心的川字溝壑般深陷。
“所以……僅憑別人的隨意栽贓,沒有查證,就草率定罪了?”桓清心中頓感悲涼,是非皆由人定,指鹿為馬也不過如此。難怪徐秀沒有替父申冤,因為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改變不了。
“所以你該知道只要有大將軍在,恐怕就沒有翻案之時,何況你一個小姑娘能做什么?”
桓清看了蕭鴻一眼,他的眼皮跳了跳,終究沒有發(fā)作。
烺州處于恒城之南,又有鼎江橫亙其上,算是富庶之地,雨水停了之后,江水水位漸漸降低,百姓也開始清理街道,重新開張。地上黏黏濕濕的,馬蹄上也裹滿了泥巴。
二人心事重重皆未言語,剛走到街的盡頭,突然從林中冒出了幾個蒙面之人,手里持著鐵鍬菜刀便朝蕭鴻直沖過來。
“我在恒城見過,就是他,他就是蕭鴻!”其中一人大聲喊道。
馬兒受驚當先挨了一鏟,長嘯嘶鳴,差點將蕭鴻掀翻在地?;盖迳焓謱⑷俗У阶约旱鸟R上,朝林左逃去。
他們在街外繞了半圈,確定沒人跟著才去了北城城門口,背后的蕭鴻緊緊摟著她的腰,聲音甚至有些微微發(fā)抖:“他們……為什么要殺我?我不認得,我真的不認得他們……”
想當初湖心亭遇刺一事,蕭鴻只不屑一笑,毫不放在眼里,也并不派人追查,是何其自信,今日卻被幾個農(nóng)夫嚇成這樣,怎不叫她擔心。
蕭鴻本性不壞,在恒城再怎么妄為也是年輕孩子的鬧法,這些人多半還是與大將軍蕭琳結(jié)的仇,也許蕭鴻正是意識到了這點,才會突然如此緊張。
“伯雁,也許用忠孝仁義之辭來對你說教你未必愛聽,但為了蕭家將來的安危,你也應(yīng)該勸他收斂些,否則這些不幸只會是開始?!?p> “別人的榮華富貴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種罪嗎?他們是不是要搶我們的財物?”
桓清皺了皺眉,不由得“嘶”了一聲,他們?nèi)羰菫殄X財會急著眼上來就動手?難道這伯雁到現(xiàn)在還沒明白關(guān)鍵所在?
“榮華富貴是不是罪我不知道,但為此而迷失心智為害忠臣百姓才是你父親的罪,這不是長久之道!”最主要的是我也不想將來看到蕭家落敗,從而牽連你,縱使你自己沒有參與過,身為蕭家兒郎又怎么置身事外?
不對,如今我嫁了你,豈不是也會牽連我?
蕭鴻點點頭,承諾回去會勸說父親為善親民,謙遜行事,畢竟他可不想日后出門像過街老鼠一樣,被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人喊打喊殺。
在桓清前往烺州時,韓光便已獲悉顧成要為他祖母建廟之事,而且地方都定好了。俗話說捉奸捉雙,捉賊捉贓,想要一個人就范最好的機會不是翻過去的賬,而是將他正在做的事大白天下,那么他就再也無可辯白。
但是,作為左右監(jiān)營的底層公干,而且是不能見光的身份,他也只能暗查。
暮色深沉,暗月無光,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街尾,面前出現(xiàn)一座破敗的寺廟,大門隨意掩著,屋檐的蛛網(wǎng)和塵土透露著它的沒落與沉寂。
大門被他緩緩推開,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里面坐著十來個人,有些抬起頭看了看又低下頭去,有些干脆頭也沒抬,更有甚者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座廟宇規(guī)模不小,有以草作簾搭了隔間的,也有在此壘了簡單的爐灶生火做飯的。
他徑直朝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走去,因為只有她在抬頭的時候笑了一下。
“敢問姑娘,我可以坐在這嗎?”韓光沖她笑道。
那姑娘也很有禮貌:“當然,這原本也不是我們的地方?!?p> “看你不像是落魄之人,怎么孤身一人流落至此?”那姑娘難得見這破廟進來如此俊俏之人,既害羞又大膽地與人聊了起來。
“我不想回去,回去又要挨爹的罵,我若不回去他興許還能著急著急,也不枉我白受此苦!”韓光像是真的在跟家里賭氣,說得似模似樣。
那小姑娘無語低笑,人在年少時總是喜歡對親人賭氣,向陌生人傾訴,只可惜我卻再無父母可以傾訴撒嬌。
“哼,可嘆幾家親人離散苦,偏有混世紈绔不惜福,真是造化弄人!”那姑娘的哥哥卻突然嘲諷起來。他身材不高又有些瘦弱,旁邊卻擺著鑼鼓刀劍,像是賣藝的。
“哥,你能否好好說話!”她咳了兩聲,細聲道。
韓光暗想,這姑娘皮膚細嫩不像是窮苦人家,想必是家道中落,淪落到此,難怪他哥一臉苦大仇深。
“好,我出去找點吃的很快回來,有人陪你說話你可高興了!”他起身走出廟門。
“我叫葉菀,你怎么稱呼?哥哥說恒城有錢人多如天上星,肯定能多賺些錢,我們就一路北上,也是到這沒幾天,難得遇到愿意跟我說話的,我很開心。”
這姑娘坦誠相待,韓光也自然愿意相交,但見她唇色發(fā)白,掛心道:“在下韓光,剛見你咳嗽,是身體不好?”
她點點頭面有愧色:“這一路都是哥照顧我,我呀,真是幫不了什么忙。”
門口又進來一個乞丐,轉(zhuǎn)著目光在里面看了一圈,吊兒郎當?shù)?,上來就捏著葉菀的下巴,一臉癡相:小丫頭長得這么白凈,叫人看了都流口水!
韓光將人擋在身后,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怒喝道:“趁早滾開!”
那人惱怒,捂著被拍打得發(fā)紅腫痛的手背,齜牙咧嘴,啐罵他多管閑事。
他冷笑道:“我今日不想動手,但你若執(zhí)意找死我也愿意成全!我會讓你的手啊,以后別說碰姑娘,就連要飯的碗都再也端不起來!”
那乞丐一臉惱恨卻不敢再有動作,葉植沒多久就回來了,帶了些燒餅饅頭,也分給了他一個。他晚膳已經(jīng)吃得夠多了,但還是接了過去。
睡夢中,忽然的“咣當”一聲吵醒了眾人,葉菀揉了揉雙眼,尋找響聲來源,卻見門口涌進了一群官兵,年久失修的大門被他們撞翻在地。
為首的差官大聲喝道:“全部給我滾出這里,廟周五里之內(nèi)別讓我再看到你們這些流民乞丐!”
手下官差推推嚷嚷便要將眾人往門外趕,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上前說道:“官爺,何必這么絕,一座破廟也沒什么用,給大家待上一待又能如何呢?”
“我們大人要重建新廟,明兒一早就要趕工,容不得你們在這兒添麻煩!嘿我說,又不是大冬天的,不待這破廟還能凍死你們不成?”
“那也不必這么著急嘛,我娘身患腿疾行動不便,明天一早我們就走成嗎?保證不耽誤你們拆建,這大半夜我們也不好找地兒不是?”那男子說完,其他人也跟著附和連連。
“哼!要留也可以,大人新建廟宇,你們白住這么久難道不用交稅嗎,哦對了,還有香火錢,多交香火錢日后也能保佑你們吃住不愁嘛!”
韓光暗自翻了個白眼,人家要是有錢交何至于衣衫襤褸,屈身至此,分明是自己想榨取錢財。
他走進人群作揖行禮,而后道:“這位大人,我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們興建廟宇,又要加急趕工,何不雇傭他們做雜工,一來用他們比用尋常工人劃算,二來他們籌到路費自然可以另尋他處,也不必勞幾位費心驅(qū)趕!”
“請他們?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惹出岔子老爺非扒了我的皮不可!甭廢話,趕緊滾!”
協(xié)商不成,官差又開始推擠拉扯,那中年男子有老母在旁也不敢再得罪他們,便背著他娘,兩手挎著包袱,往外走。
“走就走,別踩我包袱啊!”
“這不還沒動工嗎,催什么催!”
“奶奶的,老子流落異鄉(xiāng),還不是你們這些橫征暴斂毫無作為的人逼的,你們憑什么這么做!”
由于官差的粗魯暴力,抱怨聲不斷響起。廟中只有門口兩支火把,光線暗淡,推嚷間,不知道是誰被踩了,誰被踢了,幾個脾氣暴的流民開始和官差打了起來。韓光心中暗笑,這下看你如何收場。
突然,葉菀頭上遭了一記悶棍,眼前一黑,迷迷糊糊間被人攙扶著拉出了是非之地。
月光之下,空曠的街道仿佛沒有盡頭,蟋鳴蛙叫明明很吵,此時她卻似乎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停下來坐了一會,才慢慢緩了過來。
“哥,你沒事吧!”葉宛忍著頭疼,還不忘關(guān)切兄長。
“我是韓光,你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