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沒料到陛下竟然趁他出城游獵之際就這么解決了顧成,于是在朝堂上愈發(fā)專橫,皇帝想要任命的人他一口否決,皇帝想要寬待的人他偏要揪著小錯嚴懲,而且歪理說得“頭頭是道”,讓人無法反駁。
這日皇帝身前的近侍李焜,領(lǐng)著兩個小太監(jiān)前來徐府傳喚她。韓光又開始腹誹,明明是他功勞最大,陛下卻從未召見過他,卻似乎總是對桓清青眼有加,這陛下估計還真是個好色之徒!
殿中今日不止陛下一人,首座下是那位喜歡玩老虎游戲的瑞王元禎,另一位像是朝中官員,地下還跪了一個人——岳梁王府郡主李月綺。
李月綺看到桓清進來,原本就義憤填膺的表情更加猙獰可懼,雙眉扭曲,鼻翼張翕,完全沒有往日端莊的樣子。
依舊制女子不能襲爵,岳梁王死后,舅父顧家就是她在恒城唯一的靠山,也許是猜到此事與她和韓光有關(guān)系,正怨恨著。
桓清心中冷汗直流,她不會是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將她的身份抖了出來吧?但話說回來,按她的立場這么做也沒錯,能忍到現(xiàn)在可能也是看在蕭鴻的面子。
“桓清,李郡主說你是翎國人,在恒城還與舊國有所聯(lián)系,企圖竊取我祁國機密,是這樣嗎?”瑞王元禎道。
她雙膝跪地,擦了擦脖頸的汗水,手指止不住地顫抖,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看來,她的好日子又到頭了……
“民女……”就算不承認人家也可以查的,再狡辯怕是會失去所有人的信任,她咽了下口水,繼續(xù)道,“民女確實是翎國人,但只是為逃難而來的,能有幸得貴國收留,感謝還來不及呢,怎敢與祁國為敵?何況我在翎國還是個被判通敵的有罪之身,那時就是因為我太蠢了才著了人家的道,他們怎么可能有眼無珠到派我來呢?”
“那這是怎么回事?”他從袖口取出一張小紙,上面羅列著一堆毫無邏輯的數(shù)字。
原來她還臨寫了一份?桓清看向李月綺,她也一臉挑釁地望著她。
李月綺叩頭行了一禮,說道:“陛下,這是我的府人在她房中發(fā)現(xiàn)的密信,內(nèi)容就出自翎人所作《方輿百典》,只可惜尚未勘破其中之意,原來的信被她騙取吃了,還好留了一份,我就不信她還敢當(dāng)著陛下的面吃了!”
“這只是……”桓清忽然頓住,不知該如何回話。
她連那本書都帶來了,若是直接說不知道,她又拿出其他證據(jù)或者搬出蕭鴻怎么辦?她沒有信心蕭鴻會為了她隱瞞此事。
但若說這東西是她的,他們一定會讓她當(dāng)場解釋里面的內(nèi)容,那么元橫豈不就暴露了?殿里的人都不蠢,由不得她糊弄,而她再也不想受什么嚴刑拷打了……
“怎么?沒話說了?”瑞王歪起一邊嘴角諷笑,眼神透著涼薄和得意。
桓清心灰意冷,手指被指尖掐得發(fā)麻。怎么辦,該怎么辦?她悔不該當(dāng)初不聽徐秀的話……
“哈哈哈,原來你們就是為這個?”皇帝突然大笑,左手一抬,讓李月綺和桓清一起站起來,桓清卻未敢動身。
眾人驚訝,不自覺齊刷刷地看向無端發(fā)笑的皇帝,而后覺得失禮,又垂下了身子。
“朕尚未登基之時曾游訪天下,那時便與桓清結(jié)識了,她明曉我祁國正統(tǒng)之資,早有輔佐之意,所以朕才留她在恒城。哦這事,程侍中也是知道的,是吧?”他說著望向右座那位沉默良久的臣子,挑了挑眉。
程懷錦程侍中無意趕上了這檔子事,還有些云里霧里,雖然他沒見過這女子,但陛下要他點頭,他怎么敢不點。
“陛下,蕭鴻求見!”楚陽在殿門外稟道。
蕭鴻喘著粗氣,用手背隨意抹了下額頭的細汗,生怕自己來遲了。
眾人都知道他與桓清的關(guān)系,陛下準(zhǔn)許他旁聽,卻未給他開口的旨意。蕭鴻看了一圈眾人的臉色,也沒看明白事情發(fā)展到哪里了。
“陛下,她畢竟是翎國人!”元禎提醒道。
“朕志在招攬?zhí)煜沦t士,安定四海。不光是桓清一人,他日朕還要整個翎國歸順于我,讓翎地重歸祁國!至于這信……”他從瑞王手里拿回那張小紙,又道,“這是朕給她的一個任務(wù)罷了,不過皇弟和李郡主如此忠心為國,朕很欣慰,朕自有賞賜給你們。”
瑞王冷笑道:“道理是沒錯,但這個女人又有什么可用的?皇兄莫不是也看上了她了?”
皇帝從桓清腰間取下那枚銅牌,對于他的語氣有些不悅:“朕已封她為六品議使,她是否是可用之材朕自會斟酌,若她不堪任用朕自會免了她。既然是誤會,你們都下去吧,朕還有事要與桓卿交待!”
自方才起,桓清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好久才緩過神。陛下居然為了幫她扯這么多謊話,他不是知道她和蕭鴻已經(jīng)成親了嗎,難道年紀(jì)輕輕的就喜愛人|妻?
皇帝見她眼神有異,也知道她想歪了,推了下她的額頭,走回案后,神情無比嚴肅認真,雙眼深深注視著她,眸中精光四溢:“朕是要你輔佐朕,驅(qū)除奸佞,整肅超綱,選賢任能,造福百姓!”
什么?!!
這話比先前的那些更加令桓清震驚,所以,他剛剛的話是認真的?但震驚之余,竟又從這雙眼睛里找到了似曾相識的感覺。
“陛下,我們見過吧?”
就在西雀山,彭淵身邊的那個隨從。雖然他做了偽裝,但這眉眼卻是相似的。
皇帝點了點頭,面上閃過一絲羞紅,他輕咳一聲說道:“你記得最好。所以,你愿意嗎?”
愿意就有鬼了,我能幫你什么忙?端茶遞水,掃地擦桌?何況你堂堂皇帝,身邊連個能用的人都沒有,至于找我?
皇帝比她先前認識的那個隨從話還多,才剛看出桓清眼中拒絕的苗頭,緊接著便道:“朕身邊能用的人不多,有幾個也不敢全然信任,雖然我們相處時日不久,但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你自幼讀書萬卷,常跟在仲先生身邊,耳濡目染也學(xué)到不少吧?朕希望你能在朕身邊時時規(guī)諫?!?p> ……
“莫非,是彭將軍一早便將我的身份報備給您了?”否則僅憑徐秀的囑托,他也不至于如此關(guān)切她,還如此淡定,何況徐秀也不大會無緣無故在陛下面前提起她。
“你看,朕就說沒看錯你,這么快就想到了!”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難怪彭淵愿意毫不避諱地收容她這個異國逃犯,原來是早就告訴皇帝了,說不定還有暗中留意她的言行……
“可是我……”陛下對她已經(jīng)夠好了的,不僅讓她名正言順留在祁國生活,還委以重托,她卻仍覺得像在做夢一樣,不敢癡心妄想。
“你應(yīng)該自稱臣,朕準(zhǔn)你以后免去跪拜。”他親自將桓清扶起,笑意盈盈。
“臣?我真的也能……當(dāng)官?”她眼神清亮,胸中激昂,起伏不定,忽生出對此人無限的敬意甚至尊崇。
“當(dāng)然,前朝還有女將呢,你怎么就不行?何況,女子辦事他們才不會過于提防,對手的輕視也是你的勝算。朕已經(jīng)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許諾了就不會反悔,你這是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朕,這上面寫的是什么了吧?”
桓清瞬而冷靜了下來,你這狐貍原來在這等著我?可她知道,如今是退無可退了,不老實交待,當(dāng)場就可能沒命。
她對照著頁數(shù),手指在書頁上翻來翻去,怕有歧義之處,又組合了幾次。
最后,紙上寫著——城南翡翠林東酉時中。
還好,只是如此。
“……陛下,我也是時至今日才知道這信中的內(nèi)容,他大概只是擔(dān)心我跟過來看看,見我沒去,肯定早已離開了,后來也從未再找過我。我可是真的什么都沒做過!”桓清剛平靜的心又如江河泛濫,猶巨浪垂危之急起。
皇帝見她又要下跪,急忙攙扶,搖頭嘆氣:“別誤會,朕今天所言皆自肺腑,并不是要詐你,我相信你沒有騙我。你說的那人就是西雀山那個元橫吧?”
“嗯。陛下,他幾乎沒下過西雀山,從未參與過軍政之事。當(dāng)初在翎國劫營也只是為了救我,他這人一向淡泊名利,不會做這種事的,否則也不至于如今仍舊寂寂無名?!?p> “你不必緊張,朕當(dāng)你是朋友,留你在身邊可不是要看你這唯唯諾諾的樣子,否則以后朕做錯事還如何指望你能規(guī)勸于我?”
她緊抿著唇,眼中水波蕩漾,感激而崇拜地望著他,內(nèi)心感動得一塌糊涂。
過去只知道有明君、仁君,卻不知當(dāng)世有如此圣人之君,光耀如烈日般燒灼著她的心臟,簡直可謂是天神之子。這一瞬間,她甚至萌生出一種甘愿交托性命的自覺,縱使為此沉淪永獄也甘之如飴。
“對了,上次與你說的有關(guān)信王眼疾一事,其實朕也想知道到底誰是幕后主使。不光是信王,朕也不信秦氏會無緣故意給自己主子下毒,當(dāng)年若不是先帝親自結(jié)案,朕早想查了。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不過未免打草驚蛇一定要悄悄地查!”
都過去好幾年了,還悄悄查……這不是難為人嗎?她對上元煥清濯的目光又有些慚愧,心里暗下決心,絕不能辜負他對自己的期望。
桓清踏出殿門,朝宮外走去,腳下步履沉重,身體卻感覺輕飄飄的,恍若重新投了一次胎。
她深吸了口氣,昂首邁開步子,仍有些恍惚之感。一切都發(fā)生得太過突然,不過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就朝著前路好好走吧!
先前她也曾向彭淵問起過在西雀山時跟在他身邊的那個隨從,彭淵只說是自立門戶去了。祁國江山——敢情這門戶還真是不??!
瑞王元禎只身站在白玉石橋上,負手而立,似在等著桓清,見她過來,居高臨下蔑視著?;盖宀桓时蝗诉@么看著,也踩著石階與他平齊,瑞王只比她高了二三指,幾乎可以平視。
元禎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不屑道:“陛下隨口封了個什么議使給你,就如此看得上自己了?”
“殿下說笑了,我只是覺得,離得近些好聽殿下吩咐?!崩匣Ыo她的陰影還在,她可不敢得罪這殘暴之徒。
“哼,本王問你,你翎國人的身份,還有你與陛下相識這些事,之前可曾告訴過伯雁?”
“……不曾。殿下,先告退了?!被盖宓兔柬樐?,不敢抬頭。
她錯過身,想早些躲開此人,剛走出一步,便發(fā)現(xiàn)橋下還站了一個人。
原來,他也還沒離開……
蕭鴻玉冠束發(fā),身穿鴉青錦袍,淺青色腰帶上系著一只羊脂白玉花紋佩,形容俊俏,身姿挺拔,若遺世獨立,臉上卻是她不曾見過的落寞。
為什么會有如此神情?他不會以為她一直在欺騙他吧……
瑞王元禎趁著桓清出神之際,疾步向臺階下走了兩步,臂膀剛好撞到桓清。她毫無防備,直朝橋下沖了過去。
雖然這種白玉橋只有九階,但冷不防被人一撞誰也沒法好好下去。她努力控制著雙腿,才不致摔倒,快到平地時身子也剛好被蕭鴻接住。
橋上的元禎捧腹大笑,對著蕭鴻喊道:“怎么樣,伯雁,這不就美人在懷了?我去陪母后了,你們聊!”
蕭鴻無奈地看了一眼瑞王,這王爺還是這么唯恐天下不亂。他將桓清扶正,定了定,忽而話也未說上一句便轉(zhuǎn)身走了……
就這么,走了?
桓清打發(fā)阿吉回宮,在原地佇立良久,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身影慢慢垂下了頭。此刻心里頗不是滋味,剛出殿門的好心情又被趕跑了。
“……還站在這里做什么,莫非想住在宮里不成?還嫌陛下對你的寵愛不夠,想要飛上枝頭?”
桓清抬頭看到氣沖沖折回來的人,卻笑了起來,她就知道他會回來。
“我扭到腳了?!?p> “那你方才不叫住我,非要等我問?矯情!”他更生氣了,發(fā)完牢騷卻老實地將身子蹲了下去。
高興就說人可愛,不高興就說矯情……
桓清在他背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安心和欣喜,如今我能夠在祁國名正言順地生活,又得陛下青睞,是不是你的父母就不會那么反對了。
可是,你家那位大將軍……
她嘆息一聲,似乎覺得這溫暖的感覺早晚又會失去,不禁抱得更緊了,下巴卡著他的肩頸,生生硌得蕭鴻吃痛叫起來。
“你做什么?你今日如此風(fēng)光,還有氣不成?”
桓清呵呵一笑,看到樹旁栓的黑馬,指著說道:“騎馬來的?”
“騎驢來的!”明知故問。
蕭鴻將她抱上馬,報復(fù)似的用下巴戳著她的頸窩。
鄒顏見她被抱著回來,嚇了一跳,但因沒看到什么傷,不免懷疑是這二人恩愛過頭,導(dǎo)致這姑娘連路都懶得走了,心里頗為羨慕。
我的如意郎君什么時候才能出生!
桓清坐在廳里,翹著小腿,沖鄒顏眨眨眼。鄒顏不明所以,看這樣不光是扭傷了腳,還迷了眼?
“你先回去吧,小傷,鄒顏會處理的?!弊约喝嘀_踝,沖他擺手。
蕭鴻站在身前一動不動,示意鄒顏快動手診治。
鄒顏替她脫下鞋襪,摸著踝骨四周,上下左右捏了個遍,也沒感覺有什么不對,更沒聽桓清喊痛。
“應(yīng)該沒扭到吧,你確定你……”
“你”字還沒說完,被桓清的咳聲打斷,握在手里的腳不自覺地踢了她一下,這一踢當(dāng)即露了餡。
鄒顏朝自己雙手呸了一聲,便向外走邊抱怨,我得罪誰了,你們兩口子瞎胡鬧,帶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