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已于冊封前齋戒沐浴,祭告天地宗廟,下旨封賞天下,赦免輕罪之人。
祁帝元煥再也不愿見外戚專權,所以才讓桓清在宮變的當夜殺了皇后的兄長伊遙,而今在大典上追謚他為忠烈公的時候,卻差點流下了虛偽的眼淚。如今伊家已經沒有什么身居險職的人了,甚至連株像樣的苗子都沒有,陛下也終于能安心冊封伊盈為后。
滿朝文武皆身著正服位列兩側,侍儀官奉命奏樂敲鐘,一切因循祖制,禮節(jié)一應俱全。祁帝焚香祭酒,宣讀了冊封詔書,賜予皇后璽印,這大典才算基本完成。
只是陛下卻沒有告訴她,此次竟有翎國的使臣前來恭賀,而且使臣身側那個皮膚黝黑、健壯挺拔的年輕男子,不正是差點成了她未婚夫婿的謝云朗嗎?
使臣是翎國的宣王殿下明承衍,他此行帶了不少奇珍異寶作為賀禮,鑲金玉如意,雪頂紅珊瑚,成套嵌珠純金酒具……哪怕有一件也夠一家人吃十輩子了。大概是為了在使臣面前炫耀,宮中設宴款待朝臣、使者的規(guī)格也是史無前例,珍饈美味,玉露瓊漿,鋪張無度,極盡奢華。
宣王年四五十歲,是翎國陛下明承云的弟弟,兩國表面相安無事暗地勾心斗角是由來已久,就不知宣王此次來是為了什么。
歌舞后,宣王敬了杯酒,捋著齜須道:“皇后冊封如此盛典,卻不見太后前來,莫非貴國傳言母子不和一事,并不是虛言?”
元煥垂眸一笑:“宣王誤會了,母后年世已高,愈愛靜養(yǎng),做兒子的又怎能強迫她赴宴,豈非不孝?”
“我聽聞貴國近年戰(zhàn)事頻發(fā),天災連連,可有卜問天地,是孰之過?”宣王冷笑。
元煥搖頭,笑容高深莫測,他指了指身邊的桓清,說道:“宣王之疑不難作答,我這小小女官便可應對?;笎矍渲还芊拍懼毖?,宣王身份尊貴,縱使你說錯話,他也不會與你計較的,是吧?”
他都這么說了,宣王也只能點頭,這新帝年紀輕輕卻冷靜持重,能扳倒蕭琳想來也不是靠什么運氣,看來想要吞并祁國并非易事。
桓清哪里料到這元煥竟然在國宴上耍弄她,瞬間漲紅了臉,殿內滿座也皆變了臉色,生怕這女官給國家丟人。
徐秀曾鉆研此道,如果他在的話一定可以回答他的問題。但現(xiàn)在她也只能走下臺階,硬著頭皮胡謅:“回殿下,自古戰(zhàn)事多起于貪念,事由人起自會由人終。而災劫乃天地氣數,非可輕易推測,縱使可以推測,世間眾多相士亦不過是凡人,有人湊巧言中也不足為奇,您又如何知道誰說的才是天命所歸?宣王若真信卜卦推演之說,假若他日有人算得殿下有血光之災而暫未應驗,您是不是真的要順應天意而自戕?”
“你!你竟敢如此無禮放肆!”宣王惱怒異常,上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看著那面容愈發(fā)覺得熟悉,驚疑道,“是你?”
桓清在翎國曾與這宣王明承衍見過兩次,沒想到這么久了他還能想起她來,人果然還是不能太張揚。
蕭鴻遠遠看著殿中那道麗影,目光晦暗不明。雁山集會時那個令他著迷的場景與此刻如出一轍,那時他便下定決心要做她的依靠,讓她永遠能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
此刻那人無所畏懼快意直言的樣子依舊令他心折,只是他卻再也開心不起來……
“祁王陛下,此女子乃是我翎國逃犯,還請允許我將其帶回懲治!”
謝云朗疾步上前,語中略帶急促:“殿下,此事不是已經澄清了嗎?您怎可……”
元煥起身,將桓清從宣王手中拉了回來,抬手指了指他的位子,抿唇道:“宣王莫急,她的事朕早有耳聞,既然案子已經查清,得以還其清白,便就此作罷吧?!?p> “呵,縱使她是被冤枉的,逃獄也是事實,她蔑視律法,難道不應治罪?”
“可是,我本來也沒有犯法,就不算是犯人,不是犯人那么原本也不應該被關押,又何來逃獄一說?若非我命大早被嚴刑拷打致死,您可知我這根手指便是被活生生割下來的,好在我運氣好逃了,否則到那時又有誰來賠我一命?”桓清自我辯解,一套歪理竟將氣頭上的宣王唬得啞口無言。
元煥回到御座自己倒了一杯酒,對著宣王一飲而盡:“今日就請宣王看在朕的面子上饒恕她的不敬之罪,貴國人杰地靈養(yǎng)出如此鐘靈毓秀的女子,真是令朕羨慕,又何必如此相逼,豈不失了風度?”
宣王有言在先,也不好撕破臉皮跟一個小小的女官糾纏,心中再多憤懣也無處發(fā)泄。這元煥想必是念著昔日先太子之仇,故意讓這女人給他難堪,真是人小心賊!
桓清撫了撫胸口,心中對元煥又多了些異樣的感覺,這皇帝總是時不時地拿她當靶子,卻又對她無限包容,不禁讓她想起元橫的“靈棋”一說,陛下心思復雜,還真是令人難以參透。
宴會之后,眾臣退去,使團也準備回驛館安頓。
桓清無聊,便幫忙收拾桌案,也想借此避開謝云朗。誰知事與愿違,那謝小將軍粗魯勝過蕭伯雁,直接將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帶離,也不顧身旁太監(jiān)宮女別樣的目光。
花園亭下,明月初升,喧嚷聲已細微不聞。
桓清嘆了口氣,也好,他鄉(xiāng)遇故友,總歸是要問候一下的。
“謝公子久違了!你如今既身為使團一員還是不要亂走得好,若出了意外可是有礙兩國邦交。”
“驛站的路我認得,你我倒險些不認得了。怎么兩年不見,你竟已經是祁國陛下的愛臣了?縱使我們幫洗清了罪名,你如今也不愿意再回翎國了?”謝云朗步步緊靠將她逼至亭柱邊。
這謝云朗說話還是這么不中聽,當初你不也一樣懷疑我通敵嗎,現(xiàn)在才來說這些?
桓清朝后看了看,撫了撫胸口,還好沒有池塘。
“那多謝你了。不過我的去留自有我的考慮,與你無關。過往你我的婚約,其實只是周家和你們謝家的事,你不是已經知道我并不是周家人嗎,而且你如今如愿娶了周曼就不必操心別人了吧?怎么,難道你心猿意馬,不喜歡阿曼改喜歡我了???”桓清語調輕浮,用中指關節(jié)敲了敲他的胸膛。
“你怎么……”以前雖偶爾俏皮,卻總歸是知書達理的人,怎么如今變成這樣了?宴會上出言不訓此刻又毫無矜持。謝云端臉上掛著紅云,后退了兩步。
“你放心,我既不是翎國的奸細也不是祁國的奸細,只是混口飯吃,等時機到了我自會離開的?!被盖逋撕笙雽は峨x開,卻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能現(xiàn)在跟我回去?若我說……這其實是殷墨的囑托呢,你過往那般依賴他,在祁國這么久當真不想念?凌兒,留在謝家總比漂泊在外得好,就當給我們機會補償你行嗎?”
補償?呵呵,若能將她那截斷指補回來,她倒是可以考慮。
“既然案子查清了,那我問你,簪中放圖的人糾究竟是誰?”桓清道。
“是……尤敬?!?p> 謝云朗沒多提起這件事,卻又啰嗦了許多其余的廢話,不見她有什么反應,正待上前去捉她的手腕,卻突然被暗處飛過來的什么東西打斷了。
不知何時走過來的蕭鴻將他一把推開,冷言道:“兄臺自重,這里是皇宮,不要拉扯糾纏!使團正到處找你,宮門也快關了,還不過去?”
謝云朗言尤未盡,卻不可能當著外人的面多說什么,只好遺憾離去。
蕭鴻背對著光,桓清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更不知該說些什么,原想側身走開,誰知道蕭鴻卻先她一步離開了亭子,直朝宮門外走去。
桓清找到了阿吉,讓他替她向陛下說一聲,便緊跟著出了宮。也許是在宴會上飲了些酒,蕭鴻只顧自己走著,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在跟著他。
一路借著月色,走了許久,她也想了許多搭話的借口,卻一直沒有勇氣上前,她摸不清他此舉的用意,也許他并不是真的恨她恨得要死,也或者只是出于君子德行替她解圍罷了。
他走出大直街向左拐去,最終停在了碧重苑門口。
那里的老鴇對蕭大公子已經十分熟悉,見他駐足便知道他是來找袁璃的,拉著他的胳膊便將他帶上了二樓。
袁璃聞著一身酒氣,吩咐丫鬟去廚房端了一碗醒酒湯,蕭鴻卻仍舊只顧喝酒。
她坐在妝鏡前嘆了口氣不禁自哀自憐起來,面若芙蓉,身如扶柳,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如此這般若生于官宦世家,那便是為人仰慕的才女貴人,若生于青樓勾欄,那便是為人取樂亦為人唾棄的低賤之人。
若是有選擇……
她將首飾卸下放進妝奩,回身看向桌案前只顧飲酒的男子,心中更覺不甘。
蕭鴻舉酒狂飲,看起來行為粗放,卻是另一番灑脫優(yōu)雅,縱使蕭家落敗,他也還是太后的侄子,滿身的貴氣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掩去的。如今他既與桓清分開了,那么他會不會愿意看看她呢?
“伯雁……”
蕭鴻初聞袁璃如此喚他,心神恍惚,而后猛地搖了搖頭,苦笑連連。為什么,那個女人沒有了他還能過得那么瀟灑,他卻始終放不下呢!
“喝了醒酒湯便早些歇息吧,天色不早了,不如今日就留在這里……”
袁璃的房間就在靠街邊的二樓,桓清蹲在碧重苑對面的臺階上,望著樓上的燈火,久未離去,直到窗內一片漆黑,才站了起來。
她揉了揉發(fā)麻的雙腿,朝前繼續(xù)走著,冷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顫。
想起第一次在碧重苑的樓下駐足聆聽琴音的事,突然意識到他們不過才相識一年多罷了,竟然已經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人生還會有好幾十個一年呢,對對錯錯有什么關系呢?
事已至此,便各自走各自的路吧。
袁璃吹滅燭火,摸至蕭鴻跟前,房中花香旖旎,又生有暖爐,熏得人頭腦發(fā)重。女子柔荑撫向男子的胸前,卻突然被蕭鴻一把抓住。
“袁璃,我一向有話直說不屑騙人,你應該知道我并不喜歡你,這里是碧重苑,我來此飲酒聽曲從來只為消遣!”
他甩開手,打開房門手撫在欄桿上,一陣涼風將人吹得清醒了些,樓下歡笑的男男女女突然變得無比惹人討厭。
蕭鴻掏出銀兩,丟給了殷勤的老鴇,匆匆下樓。
“哎蕭公子,怎么這么急著走?再坐會兒唄!難不成,您在樓上也看到了……”
“什么?”蕭鴻心中隱約有著不祥的預感。
“就是早先跟您一起來過的那個女子,對面蹲了好一會兒了,剛朝街尾走,她不會就是您位夫……”老鴇常打聽城中趣聞,對于桓清之事頗有耳聞,也十分好奇。
蕭鴻急忙跑下樓,追了過去。入夜后,街上行人稀少,他很快便在街尾巷子里找到那個身影。
彼時,她正和一個小男孩在一戶宅院門口燈籠下玩著投壺,桓清百發(fā)百中,令那男孩驚嘆不已。
她扔完最后一支木箭,直起腰,摸著男孩的頭笑道:“我說過了吧,我很厲害的,下次有機會我教你蹴鞠吧,我也會一些的?!?p> 如此和美歡樂的畫面在蕭鴻看來卻是無比刺眼。是啊,她怎么可能會因為他而傷心呢?
宅院里走出一位婦人,嗔罵著將那個小男孩帶回了家,臨進門又警惕地掃射了桓清一眼,大概是怕她將自己兒子拐走了。
桓清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剛轉身卻發(fā)現(xiàn)蕭鴻正站在不遠處。她朝身后左右看了一圈,確信他是跟著她來的。訝異一瞬便自覺忽視,徑直往回走,沒想到蕭鴻卻也轉身跟了上來。
“有話說?”
“你喜歡孩子?”蕭鴻邊說著邊步步靠近,不等她開口,便猛然將她擁入懷中,雙手不規(guī)矩起來,身上大概因為飲了不少酒的緣故微微發(fā)燙,口里喘著粗氣,“我們生個孩子吧!”
桓清愣了一瞬,心急羞惱,連忙四處張望,好在這巷子里沒人……
這人是真的喝醉了?她知道她武功不如他,也沒想到他醉成這樣還這么有力氣,叫人難以掙脫。
“阿清,我曾幻想過回家看到你和我們的孩子嬉鬧的樣子,我好想你……”
“那,你不怪我了?你爹娘……”桓清還沒說到重點,蕭鴻雙臂一顫,卻已經放開了手。
桓清自嘲地笑了,果然是腦子不清楚,人在醉酒時候所說的話還真是不作數的。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偶爾朝身后看一眼,蕭鴻還在跟著他。
許是心中有意,竟走到了鄭老伯的面攤前。除了剛來祁國那次,后面她也曾來吃過,這里的面食與飯館的截然不同,更有些煙火氣,雖說是久不過來,老伯卻也沒忘了她。
“你來得真巧,差點就澆火收攤了。餓不餓,來碗面?”老伯精神矍鑠,忙碌了一天卻似乎毫無疲倦之意。
熱湯面正好醒醒酒,再不清醒就不知道要閑逛到幾時了,到時誰也回不了家。
桓清看了蕭鴻一眼,對鄭老伯道:“來兩碗吧,清淡些就行,面不用放太多?!?p> “好嘞。孩子,這年輕人莫不是你夫婿吧?這個瞧著健壯,和你般配多了,男人嘛,有力氣才能保護你不是!”鄭老伯一邊下面,一邊斜眼看著他們呵呵笑。
“呃,以前是,今日只是湊巧碰到罷了?!被盖搴翢o羞澀扭捏,就好像在說,昨天吃了米飯,今天換了面條一樣。
鄭老伯也頗為驚奇,嘖聲連連,這年頭的年輕人都是這般灑脫令人費解嗎?
“伯……蕭將軍,其實我們也沒認識很久,人生還很長,媳婦沒了還可以再娶的,不如過了年我讓陛下幫你說門好親事?我聽說陳大人家里還有位千金未出閣,還有郁山公主也挺不錯,也許她對徐秀的感情未必是男女之情,不過是遺憾愧疚罷了,反倒是提起你時心情極佳,哦對了還有,你不是挺喜歡袁璃的嗎,有沒有想過……”
“說夠了沒有!怕我還惦記你?還是,這樣你就可以安心跟著別的男人走了?”蕭鴻將夾起的面條甩回碗中,“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在桌面。他當初是怎么喜歡上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的,他的父母剛亡故沒多久,她就想著讓他娶什么妻子?
桓清苦笑,反正你也不打算原諒我,等你喜歡上別人,再看我就會覺得我比這燭火旁的飛蟲還討厭了,也不必再糾結其中徒惹傷心,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不說了,你快吃吧,喝點湯解解酒。”
蕭鴻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面,又將桓清的那半碗奪了過來,出氣似的狼吞虎咽。
最后一抹嘴,又將筷子一拍,似乎憋了很久的氣,狠狠地瞪著她:“你覺得自己委屈是嗎?你認為我不應該怨你是嗎?那么你倒是摸著自己的心問問,在你心里我這個夫君到底有多少份量!你留在陛下身邊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至于什么救我救蕭家無辜的人不過是順便的事,對吧?我將你當做妻子,你有沒有當我是你的丈夫?你有沒有?”
桓清心中發(fā)悶,垂頭不語。
“怎么,現(xiàn)在才開始想?像你這般醉心為官的女子我倒真是第一次見,陛下如此賞識你,很開心吧?與此相比,我這個夫君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不是,有了陛下這個靠山,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蕭鴻氣大,聲如雷震,一串發(fā)問將她堵得啞口無言。
她是這么想的嗎?原來,縱使她嫁給了他,也沒有真的當他是自己的夫君,而只想著在陛下那里獲得女子為官的殊榮與成就感?
她是喜歡他沒錯,否則也不會嫁給他,可是要讓她像自己的父母那般生死追隨全心相托,甚至摒棄自己的原則和意愿,恐怕她還做不到,也不愿意自己做那樣的人,正如元橫所說,太沒出息了。
既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