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喬隨馮烈等人回了彭將軍府,自稱是將軍失去親人無依無靠的舊友,彭夫人賢淑溫婉,善心撫慰,本未生疑,但沒過兩天便聽身邊的丫鬟念叨起了城中的風(fēng)聞。
傳言說將軍早在南方養(yǎng)了一門外宅,如今蹬鼻子上臉欺負(fù)到主家頭上來了,彭夫人卻還當(dāng)親人似的照顧,真是“大度”。彭夫人好歹也是尚書之女,豈能受此委屈,當(dāng)即生氣回了娘家。
朝中不知是誰借機(jī)彈劾彭將軍隱瞞田地房產(chǎn)、縱情聲色、玩忽職守之罪,好在陛下一直都很信賴他,只是斥責(zé)了幾句,并未深究。
白忠最會看人眼色,他因惱恨彭淵在陛下面前彈劾自己,又收了謝云朗金子,本打算趁機(jī)煽風(fēng)點(diǎn)火,但見陛下這般看重他,便什么也不好說了。
彭將軍為了此事忙得焦頭爛額,尚無暇問起桓清當(dāng)日巧遇之事,她正心虛也不敢這時候過去問候,更羞于去見萬喬。在徐家休息了兩日,便打算先找謝云朗問個清楚,卻剛好在去往驛館的途中與其偶遇。
“你曾說陳端的本名是叫秦攸,我沒記錯吧?那你一定知道他現(xiàn)今住在何處,馬上帶我去找他!”謝云朗二話不說,便揪著她的胳膊拖著她走。
……大街上成何體統(tǒng)!
桓清后撤著身體,無奈道:“這邊??!我當(dāng)然會帶你去,事實上我正打算這么做,只是見了又能如何,依你現(xiàn)下的身份,難道還敢公然殺了他?”
謝云朗突然愣了愣,而后狂笑幾聲:“凌兒,阿曼曾說你心思深重不像面上看似的單純,當(dāng)初我還不信,此番來祁我算是見識了。你明明也不恥秦攸所為,來了祁國這么久卻一直不動手,是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還是貪生怕死……等著假手于人?”
她掙開謝云朗的手,生氣似的緊走幾步,將他甩在了身后。有沒有心思又能如何,她只嫌自己心思不夠用,誰要做什么單純的人!如果她夠聰明,當(dāng)初便不會被誣陷通敵了,又哪有今日的一切?
自姐姐死后,秦攸打發(fā)了一眾下人,只留了一個打掃做飯的。
他對謝云朗之來并未表現(xiàn)得很意外,反而奉上酒水和點(diǎn)心招待。他可以躲著他們,也可以尋求信王庇護(hù),但并沒有那么做。
“陳端……哦不,秦公子,這兩年也享夠福了吧,你在我翎國犯下的罪也是時候償還了!”謝云朗連坐也不愿意坐,手上時刻按著腰刀。
秦攸痛飲杯中酒,哈哈大笑兩聲:“謝兄,你以為彭將軍之事別人不知道,我也猜不到嗎?各為其主罷了,你與我又有何區(qū)別,不過都是任人擺弄的棋子。”
桓清皺了皺眉,輕嘆了一聲。他說得沒錯,若是天地為棋盤,蕓蕓眾生皆為棋子的話,憑什么他們就該是被吃掉被犧牲的命呢?然而無論如何,也總是有棋子要犧牲的。
秦攸說完又突然抓著桓清的手腕,惱恨道:“還有你,我不去找你你倒還敢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上次在酒館說的話都是騙我的?你不過是想利用我,激怒我,好讓我去找大將軍或者信王報仇!不論我們誰死了,你都高興,是不是?”
“你姐姐的事我沒騙你,我說那些主要是為了讓你們對付大將軍……看來你對信王當(dāng)真是忠心,自己姐姐的生死反倒無所謂是嗎?”
“我只是不敢輕信你一個翎國人的話!”
“呵,自己是細(xì)作就以己度人是吧?既然你沒有輕信我的話,還這么生氣做什么?”桓清說話不緊不慢,眼含諷刺,仍舊坐著不還手。
秦攸冷笑一聲:“我自然是氣自己愚蠢!你明知自己通敵的案子非我所為卻還是如此恨我,還真是睚眥必報啊!”
謝云朗卻道:“秦攸!你沒有資格數(shù)落別人的不是,你謀害太守之子,企圖挑撥我翎國州郡關(guān)系,設(shè)計潛入我家盜取軍事機(jī)密,害我祖父,不論是不是情非得已,在我的立場你也不得不死!”
他與秦攸在院中,相對而立,各自挽著袖子,緊握刀劍,蓄勢待發(fā)。
“等等,謝云朗,你真的要在這動手?”桓清道。
二人的功夫在過去雖不相上下,但秦攸最近疏于練習(xí),未必是謝云朗的對手,不過真的要在這里殺了他嗎?事后呢?就沒想過怎么交待?
謝云朗側(cè)目看了桓清一眼,又扭過頭去:“今日是我逼你帶我來的,不論誰死,都與你無關(guān)。你身在祁國不敢用明面的手段我能理解,但我沒有什么耐心等待完美的時機(jī)!”
可是,若你以命相搏,家中父母妻子該怎么辦!
他二人下定決心死戰(zhàn),桓清再勸阻已經(jīng)于事無補(bǔ)。謝云朗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直來直往,這才是他以往的樣子,唯有在刺殺彭淵時算是個例外。
謝云朗與秦攸,手中各執(zhí)刀劍,一個刀勢猛烈,一個劍氣逼人,都帶著難掩的殺機(jī)與憤怒,刀劍相碰之聲鏗如冬雷,震得人魂飛魄離,幾十招內(nèi)也不見勝負(fù)。秦家唯一的下人驚呆半晌,慌忙推門跑出去報信。
寒風(fēng)吹卷著落葉飛沙,在刀劍聲中回旋往復(fù),使得庭院更生蕭瑟之意。
秦攸躲卻謝云端直劈門面的一刀,若靈猴攀援般在院中樹干上輕踩而上,凌空一劍徑直朝秦攸腦后刺去。
桓清本就打算伺機(jī)而動,見此機(jī)會萬不敢遲疑,舉起從廚房找來的菜刀便朝秦攸扔了過去。秦攸覺察到殺機(jī),翻身收劍,踉蹌后退,躲過了飛來的菜刀,卻沒留意面前的敵人,謝云朗機(jī)敏而進(jìn),揮刀上前,噗呲一聲直插入秦攸胸口。
鮮血順著刀口流出,胸前浸染了大片。
秦攸慘叫一聲,未來得及再說半句話,便倒地而去。
桓清望見了秦攸臨死前的最后一眼,卻沒讀懂他的眼含之意,也許是心結(jié)太多,也許是恩仇太重,令他自己也不知道生前最遺憾的是什么,唯一直刺入她心底的只是過往一幕幕回憶帶來的心痛。
三人結(jié)識于江湖,曾若知交,如今卻為了國仇家恨落得你死我活,縱使各有因果,又怎么會不心痛。
謝云朗卻毫不惋惜,連看都未看他一眼,拔出了刀還在秦攸的衣服上擦拭干凈,然后站起身沖著桓清的方向笑了笑,那笑容里仿佛透著怪異……
“早知如此,我……”桓清話尤未說全,謝云端卻突然猝不及防地朝她肩下刺了一刀,然后,什么也沒交待地跳墻跑了。
她捂著傷口望著那越墻而走的人,心中既不解又郁悶,這是殺瘋了嗎?未及細(xì)想原因,繼而肩膀便傳來若火灼燒的疼痛,熱血從指縫溜出,瞬間感覺頭暈?zāi)垦!?p> “姑娘?你還能走嗎?”不知何時,門口突然出現(xiàn)一個瘦弱的書生,穿著棕黃色的棉袍,袖口還打著一大塊補(bǔ)丁。
“你是,衛(wèi)公子?救……救我……”桓清伸著手,還沒走幾步便要倒地。
衛(wèi)襄飽讀詩書,素知君子禮儀,但緊急關(guān)頭,也顧不了這許多了吧?正猶豫間,桓清已摔倒在地。
什么狗屁的禮儀,救人要緊!他果斷放棄思考,便抱著她朝外跑去。
可是,醫(yī)館在哪里?
他來秦家并非碰巧,而是方才在街上見那人強(qiáng)將桓清帶來此地,覺得不對勁才跟了過來,實際不住此地,并不熟路。見人便問大夫在哪里,直到溫?zé)岬孽r血流到手上,才想起似乎應(yīng)該先簡單包扎一下?這若是耽誤久了,血豈不是要流光了?
好在路人心善,一邊讓路,一邊有人做指引,也算及時趕至醫(yī)館。
大夫清理傷口,敷了止血藥,便開始問衛(wèi)襄要診療錢,不給錢便不肯繼續(xù)救治用藥,誰讓衛(wèi)襄看著就像個沒錢的……
他與桓清總共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雁山詩會,一次是在大街上。韓光他不認(rèn)識,但蕭鴻他卻是知道的。
等衛(wèi)襄找到蕭鴻時,他正閑在書房讀書。印象中并不認(rèn)識此人,只覺有一絲面善。
“蕭將軍勿怪,衛(wèi)某實在是不知那姑娘家住何處,只在詩會上見過二位并肩而行,不知可熟識?”
“你說她受了傷?所言非虛?”蕭鴻放下書,身子前傾,眉峰蹙起。
“將軍何出此言?你我素?zé)o往來,我何需拿此事騙你?若不是那姑娘孤身一人又昏迷不醒,我何必來此?將軍不知,在下便告辭了?!毙l(wèi)襄冷冷道。
“且慢!”蕭鴻?quán)岬仄鹕?,抓了一把銀子便駕車前往。
衛(wèi)襄雖聽說過蕭鴻娶親的事,卻并不知道是和桓清,這時見他出銀酬謝后便要將人抱上馬車帶走,伸臂攔于車前:“男女授受不親,將軍怎么能就此將人帶走,起碼等人醒了再說!”
“她是我夫人!”
蕭鴻扯著韁繩,馬頭一扭莽撞地闖了過去,好在這句話響亮得足以讓他聽清楚,從而閃身躲開。
“嘶……”這一驚動扯到了桓清的傷口,人便疼醒了過來。
怎么是在馬車上?
她看了看身處的這輛有些眼熟的馬車,心中有些疑惑,正想起身,蕭鴻卻及時進(jìn)來將她按了下去:“受傷了還亂動什么?。 ?p> 桓清皺著眉頭回想著,明明記得是衛(wèi)襄救了她,怎么會是他,這樣……實在是有些尷尬。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會找你過來,我沒叫他……”
她蒼白的面色染上一層薄暈,又想掙扎著下車,卻聽蕭鴻冷冷道:“是。你很肯定哪怕是昏迷不醒的時候也不可能叫我的名字,因為你根本不愛我,不是嗎?”
“不是的,不喜歡也不會嫁給你了……算了,我知道你恨我,看你這樣我也不痛快,你讓我下車吧,我能自己回去!”
聽她如此說蕭鴻的眸色更冷了幾分,果然只是喜歡罷了,連個愛字都說不出口!
他將人又按了回去,眼神兇狠地瞪著她:“不痛快是嗎,那我偏要讓你不痛快!”
桓清抬頭看了他一眼,終于閉上了眼睛。真不知道這個人在想什么,又要跟她撇清關(guān)系,還要來管她的閑事,記憶力里他可不是這么別扭的人,只可惜她有傷在身,爭不過他。
陰沉的天空下,漸漸飄灑著雪花,馬車在石板路上緩緩而行,街道上行人揣著胳膊匆匆來去。蕭鴻從隔板下抽出毯子輕覆于桓清身上,嘆息聲幾不可聞。
“伯父家里有上好的創(chuàng)傷藥,我派福生去拿,你好生休息,不要亂走?!笔掵櫵浦浪龥]有睡著,抱她進(jìn)了臥房,丟下這么句話便離開了。
自從兩個人在一起后,蕭鴻幾乎從來沒有跟她發(fā)過脾氣,今日的樣子看得她心里犯怵,原本想要回去,但看到他那黑沉的臉色,又不敢再開口。
是夜,蕭鴻沒有再來,房中生了兩個火爐,又有紫蘭睡在榻上以便照料,所以縱然有傷,也并不算難熬。
第二日一早,蕭遇便帶著幾盒子滋補(bǔ)氣血的名貴藥材和膳食前來探望,桓清受寵若驚,連連推辭,畢竟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算是他的侄媳婦了。
她坐在床頭,心緒不寧。等蕭鴻放下床帳,與蕭遇同坐于屏風(fēng)外聊天時,才覺得自在了些。
蕭遇望著窗外的風(fēng)雪,走過去關(guān)了窗子,又坐回來飲了杯熱茶,說道:“鸞兒,伯父年紀(jì)大了,女兒遠(yuǎn)嫁,眼下跟前也只有你這么一個侄子了,實在不希望你一直活在家人去世的陰影下,今日難得你將侄媳婦找了回來,我自然不得不來這一趟?!?p> “伯父向來遵從明哲保身之法,自然不會介意這許多,您自去安享太平,又何必管別人?!笔掵櫳碇滓麻L袍,頭戴木簪,極為樸素,與他的臉色一樣淡如蘭木。
“你父親遺害蒼生,是他自取其禍,怨不得旁人。侄媳婦雖是女子卻心懷天下,正直不偏私,我一龜縮老者尚且不及,你還以此責(zé)怪于她?僅僅是因為那日她恰巧殺了幾個亂軍,你就將你爹的死推給她?倘若她當(dāng)日什么都不做,連累自己身死,你就高興了?鸞兒,責(zé)人先責(zé)己,你若真孝順,還當(dāng)什么武安將軍?”
“我……”蕭鴻望著屏風(fēng)后的影子,半天不語。
他無法接受一回來便是家破人亡,無法接受自己的妻子也參與其中,縱使他父親該死,又何需她動手?她明明早知道一切,卻從來沒打算告訴他……
他不明白,為了天下蒼生就可以心安理得枉顧人倫、枉顧夫妻情誼嗎?也許這就是他這鄙俗之人與這兩位高尚者之間的差別?
難怪他這么喜歡這個侄媳婦,原來他們才是一類人,一樣的無情,一樣的偽善。
“這天下能為你母親奔走求情的也唯有她一人而已,就算是太后和伊家又何曾為你母親說過半句話?你不怨你的太后姑母和我,反而去怨一個想要為此求陛下廢除株連制,還因此觸怒龍顏的人?陛下執(zhí)意,別說跪兩個時辰,就算賠進(jìn)她一條命又有何用?
她身為陛下近前女官,于公無愧天子,于私無愧于你,甚至為了幫你攬功勞冒著假傳詔書的大罪通知裴校尉救駕,你還要求她做什么?
你不愿跟她在一起也在情理之中,但也不該去恨她,更不要因此偏執(zhí)下去。”蕭遇手指敲著桌面,更像是在敲打蕭鴻的頭,無奈地看著他。
蕭鴻心中糾痛,眉頭不自覺擰起,伯父果然最明曉他的心思。在他心里并非沒有家國天下,也非沒有禮義廉恥,只是比起這兩個人他更為自私,更為看重親情罷了。
他睜開緊閉的雙眼,緩緩道:“伯父,我不知道這些事,沒人告訴我……”
蕭遇搖頭苦笑,蕭鴻果然還是那個單純的蕭鴻,朝野內(nèi)外如今避你如蛇蝎,百姓也恨不得遷怒你打殺你,還有誰會理你?至于瑞王元禎,怕是也未必真當(dāng)你是親人。
“若不是與陛下有私交,單憑她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讓她送命,如今是她賭贏了,若是輸了,你真的不會后悔嗎?孩子,世事艱辛,心胸開闊些才能活得舒暢!”
“蕭伯父,您別再強(qiáng)求他原諒我了,是我不好,他記恨我是應(yīng)當(dāng)?shù)?。何況,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休書我都收了……”桓清不知他是如何得知這些事的,也很感謝他替自己辯解,只不過她不想再嘗情愛煎熬之苦,如今又恢復(fù)孑然一身,反而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