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姝畢竟是謝家唯一的嫡女,縱使她設計誣陷桓清令她受盡折磨遠逃異國,也并沒有因此被治罪,只不過殷墨卻決計不肯再繼續(xù)他們二人的婚事,這幾年專心功業(yè),終于在而立之前當上了一郡之守。為官其間清廉正直,與民生息,頗受郡中百姓好評,對上是既不得罪也不奉承,縱使有跟他不對付的明面上也多會給些薄面,也算是深諳為官之道。
殷墨雖沒辦法拿義父的女兒開刀,但卻找到了尤敬做不法買賣擾亂軍紀的罪證,令他死在了軍營大牢,謝云姝便借機將一切都推到了死人頭上。
這些事都是她幾次相求外加逼迫,顧敏才告訴她的。顧敏說完還叮囑她,日后就算見了謝家人也不要上趕著報仇,一來影響殷墨今日的成就以及他與謝環(huán)的關(guān)系,二來她也確實得罪不起謝家,只會是自討苦吃。最重要的原因是,當時的罪證已經(jīng)被謝家銷毀了……
清晨,桓清躺在床上望著床頂陌生的帳幔發(fā)起了呆,腦中又不自覺想起顧敏的話,她過去沒想過報仇是因為祁國的愛人朋友足以讓她放下恩怨,如今愛人朋友未必還愿意親近她,而她再想要報仇卻也是不能了。她沒有鐵證告倒她,也不可能殺了她,否則就真的是要顛沛一輩子了。
她不禁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悲哀,便又想起衛(wèi)襄來,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那樣的地方……
“砰砰砰……”辰時,敲門聲響起,顧敏在催促她起床。
桓清懶懶散散洗漱好,推門正見殷墨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桌子上已經(jīng)擺放好了早膳,有她往常最喜歡吃的餡餅和五色粥,她卻完全提不起什么興致。
殷墨原本心情很好,等著她一起用餐,一抬眼便覺察出了她眼中的不悅,嘴邊的笑意凝住,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大早上就這副樣子,誰招惹你了?”
“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錢,你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推了人家的婚事?,F(xiàn)在委屈自己來看我的臉色,豈不是自找!”桓清狠狠道。
“我?guī)讜r說過你的命不值錢?”
“你們這么包庇她,還不能說明嗎?那時候我深陷囹圄,你卻轉(zhuǎn)頭跟她訂親去了,你說你多不仗義!今日哪怕我已經(jīng)被她害死了,你們也不會拿她怎么樣不是嗎?”誰讓我沒爹沒娘,舅公又是個不問世事的。
“不是的,你被謝將軍關(guān)押的時候,公子已經(jīng)在查了!”顧敏道。
“是啊,等你們查出來,我就死了,到時有勞你們在我墳前為我昭雪吧?!?p> 殷墨臉色黑沉,卻無法反駁,因為他的疏忽,確實險些令她喪命。
顧敏嗤笑一聲,語中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謝云姝那時不過十三四歲,你道她有什么天大的理由陷害你,還不是因為公子對你偏愛過重,令她心生妒意。公子待你的好你全然不當回事,還抱怨個沒完了?你若有本事自己去報仇便是,誰會攔著你?”
桓清錘了錘額頭,強令自己清醒起來。明明對自己的夫君都沒那么苛刻,為什么會如此指責他呢,真是昏了頭!自己沒勇氣報仇卻去怪別人偏袒包庇,又有什么用呢?
“凌兒,你還記得你那‘兄弟’收買刺客要殺你時,自己說過的話嗎?你說,只要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p> 桓清糾結(jié)時殷墨已經(jīng)來到了她的面前,他輕輕握著她的手,繼續(xù)道:“你知道的,謝云姝在我眼里不過是個小妹妹,但只要義父讓我娶她,我一定不會拒絕,這是我欠他們謝家的。何況,娶誰做夫人對我而言也沒有什么不同。但你心里得清楚,你的命是我的,我欠的人情自然也是你的,你不應該怪我不是嗎?我當然可以替你殺了她,可是你會希望我的余生都活在對義父的愧疚與自責里嗎?義父已喪二子,若是連云姝也沒了,我怕他無法承受……不過凌兒,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后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邊,我就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分毫,包括謝家人?!?p> 乖乖?這算是什么條件?
桓清心中冷笑,有些無語,甩開他的手走向石桌,這時才看見院門口站著一個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那人龍眉虎眼,五官剛毅,穿著褐色布衫,健壯黝黑。
她早猜到陸無恤來找了殷墨,也沒有忘記二人之間的仇怨,但如今還要借他找到日月同輝,不宜發(fā)作,便只淡淡掃了一眼。
陸無恤走到近前,半靠著院中的一株桃樹,調(diào)笑道:“過去我還以為桓姑娘是殷兄的心上人,想著既來投奔怎么也得帶她回來見你,今日一看方才明白……”
“明白什么?”桓清咬著半塊餅像是在咬著陸無恤的肉,撕拉扯下一大塊。
“桓姑娘倒是更像殷兄的……愛寵?”陸無恤琢磨著嘴里的詞,似乎想說貓貓狗狗或者一個物件,最后礙于殷墨的面子只撿了這么個中規(guī)中矩的詞。
桓清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神怪異地盯著殷墨,突然回想起過往的一些舊事。
那時她對自己這位救命恩人是頗有些好感的,還曾半開玩笑地提出要以身相許來償還恩情,殷墨雖一口回絕了她,不過卻并沒有因此疏遠冷落她,反而越發(fā)待她好了。而她也肆無忌憚地享受這一切,并不覺得自己受的寵愛過多,乃至于引發(fā)謝云姝的不滿,說起來似乎也算是懷璧其罪。
“顧敏說得也對,謝云姝如此害我大概真的是出于嫉妒,我應該跟你保持距離的,免得日后害人害己。何況,你也許知道,我在祁國已經(jīng)成親了……”桓清道。
雖然她不明白殷墨對自己的感情是否真如陸無恤所說,但這些年她漸漸懂事,也明白這顯然已經(jīng)超過了朋友之間的情誼。人多是貪心的,誰不希望得到更多的愛,可也得有福氣承受才行。
韓光曾說過,一個人,這輩子能做一兩個人的月光已經(jīng)很難得了;而這世上,哪怕只有一個月亮也足夠了。
殷墨挑眉道:“你是真的喜歡他而非權(quán)宜之計?”
桓清重重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她的夫婿還愿不愿意認她??v使不認她也要跟殷墨表明自己的想法,至于祁國的一切就當是大夢一場吧……
“那么,何不去祁國找他?!币竽玖似饋砝淅涞?。
明明知道祁國現(xiàn)在正到處張榜通緝她,還說這種話,不是要她去送人頭嗎?她也不想再給他添麻煩,只是日月同輝還沒見到,也不能這么早離開。
“那倒也不用急著趕我走吧,怎么說朋友還是能做的,給我借住些日子,不過分吧……”桓清心虛道。
“你要與我保持距離,我又憑什么養(yǎng)活你,你欠我的還不夠多?既然還想留下,就像顧敏一樣做我的下屬為我做事罷,做朋友太便宜你了!”
殷墨說完便朝前府走去,桌上的早飯一口也沒動。他來此地上任不過半年多,郡中有很多事要忙,本打算休沐一日來陪她在城中轉(zhuǎn)轉(zhuǎn),看來也沒有必要了。
桓清松了口氣,指了指桌上的飯菜:“你們呢,用過膳沒有?”
顧敏點頭應了一聲,眉梢掛著喜色:“這才對嘛,你呀就該跟我一樣,憑什么因為早認識了公子,騙他說了一句并不打算兌現(xiàn)的誓言,他就對你另眼相看了?!”
“既然吃過了還不去前府幫忙?”桓清表面上理直氣壯,心里卻慚愧得很。雖總說自己時乖運蹇,其實相比別人已經(jīng)很幸運了,起碼殷墨過去待她還真的不錯。
陸無恤一直是一副看熱鬧的表情,見她打發(fā)了顧敏料想是有話要對他說,卻并沒有主動開口,拿著桌上的肉餅大口咬了下去。雖說是來投奔殷墨投奔祁國,卻毫無謙遜的樣子,居然敢當面調(diào)侃上司。
桓清手肘撐在石桌上,指尖繞著一卷頭發(fā),緩緩開口:“其實陸兄,有一點你可以不用擔心,我不會利用殷墨對付你,何況你看,他如今也不會聽我的了。過去的事我暫時懶得計較,咳咳,就想問問你……我那簪子還在嗎?”
“哦你問那個?當了,就在走到廣臨的時候,一家叫做何記的當鋪,如果你現(xiàn)在回去說不定還找得到?!标憻o恤不懷好意地笑著,一如過去那般無恥。
“那日月同輝呢,你總舍不得賣了它吧?”
“當然舍不得。只是我記得你說你不稀罕的,怎么,不貪財好利只是嘴上說說,現(xiàn)在沒了靠山又稀罕了,所以打主意打到我頭上了?”
桓清恨不得捏碎他的脖子,嘴里磨牙的聲音咯吱咯吱地響:“畢竟是件寶貝,看看也不行嗎?”
“不行,你想看我偏不給?!?p> “那就算了。對了,怎么說殷墨也是冒著被祁國尋釁的風險好心收留你,你不好在府里吃閑飯吧,不去前頭效命?我可沒什么好跟你敘舊的!”
陸無恤冷笑了一聲,好趁我去前頭,搜我的房間?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他沒有拆穿,捧著殷墨那碗已經(jīng)放涼了的粥,一口飲進,利落地離開。
桓清眼看著他走出門,才放心地向府內(nèi)侍從打聽陸無恤的住所。陸無恤的房內(nèi)樸實無華,一眼便可望盡,床底桌柜給她翻了個遍,別說是日月同輝了,除了一些金銀銅錢,連件像樣的擺件飾物都沒有。
不在房里,那會放在什么地方呢?按理說他是祁國人,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應該不會有什么私人的藏地才對,總不能挖地三尺拆墻卸頂吧……
為什么要這么早跟殷墨鬧僵呢,否則還能通過他去辦這件事,陸無恤總不至于會拒絕他。她嘆了口氣,將房間恢復原樣,悄悄退了出去。
殷墨準許她休養(yǎng)了幾日,也趁空閑命人替她做了兩套輕便的男裝,吩咐她換上,然后去前府待命?;盖逍睦锒嗌偈怯行┑钟|的,并非她不愿意幫殷墨做事,而是原本的朋友關(guān)系突然變成了上下屬的關(guān)系,誰都需要心理建設。但事實上無論怎么說服自己,她也做不到。
桓清換上其中一套墨綠色裋褐,懶懶散散地去前府報到,走到真意堂卻見里面有位貴客在,她怕有所打擾,便立在了門口候著。
之所以說是貴客不僅是因為他衣著光鮮,而是源于殷墨對他的態(tài)度。
那位客人五十歲來歲年紀,衣著華貴,手上戴著金戒,圓鼻頭高顴骨,頭發(fā)胡須修飾得干干凈凈,身后緊跟著兩個隨從,門外還候著幾個。
似乎方才與殷墨相聊甚歡,步子輕緩,紅光滿面,來到門口時,見桓清只是目光清淡看了他一眼點了個頭便看向別處,既不行禮也不避諱,不由問道:“這位也是府上的人?”
殷墨卻不似他那般高興,只敷衍道:“新來的下人不懂規(guī)矩,我會管教,六爺不必理會,慢走不送!”
真意堂并非府中大堂,只作會客議事之用,桓清進門端起那位六爺用過的茶水看了看又聞了聞,心道果然是貴客,用的茶葉都非尋常凡品,這種南山紅茶一兩起碼要個六七兩銀子。
殷墨送走客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坐回主位。
“這位六爺是什么人值得你們這么招待,達官顯貴?”桓清問道。
主位上的人不給她面子,長史林堯便道:“他是此地豪強任六爺,家族興盛獨霸一方,不僅生意田產(chǎn)遍地,更是養(yǎng)了不少部曲家奴,確實不能怠慢?!?p> 不能怠慢……的確,這條件自立為王都沒問題。
桓清哼笑了一聲,看向殷墨:“這樣的人還不辦了,你這太守做得下去嗎?”
“那不如就交給你去辦?”殷墨淡淡地望著她,嘴角帶著嘲諷。
怎么辦,直接刺殺?先不說她有沒有那本事,就是刺殺成功了,那么大一個家族肯定會馬上就能推選下一任家主出來,而且撕破臉皮后會惹來更大的麻煩。動用軍隊更是行不通,若非造反謀逆的大罪,也是出師無名,縱使拿捏他們的錯處加以懲治,也不足以扳倒一個龐大的家族。
真是山高皇帝遠,樹大難撬根?。?p> 不過,事情的根源不是在于,為什么皇帝會允許他們私養(yǎng)部曲?
滿堂的人都盯著桓清,看得她臉色通紅,只好硬著頭皮道:“這還不簡單,你上書天子,讓他下詔禁止私自豢養(yǎng)部曲死士,限制土地據(jù)有,他不施行,就按抗旨論罪!他敢造反就給了朝廷剿滅他的理由,不是正好?”
殷墨嗤笑一聲,默不作聲,顧敏雖不太懂政事,但也沒想到她的想法比自己還要簡單粗暴。而陸無恤身為祁國人,更不敢隨意對這種事做評判,只是看著殷墨。
坐在桓清正對面的林堯摸了摸人中的短須,很給面子地笑了兩聲:“姑娘的釜底抽薪之計并非不好,只是陛下未必會輕易同意。縱使他同意了,這天下世族非獨此一家,若因此造成了動亂,惹得陛下治罪,你要大人怎么辦?”
桓清盯著桌上的茶杯,靜靜地出神,她明白林堯的意思,如今這天下不光是翎國,祁國也同樣面臨著這樣的難處。豪強不會愿意放棄自己的利益,當天子的為保住自己的位子也不敢輕易大刀闊斧改革,除了受苦的天下民眾自己,并沒有人能真正站在他們這邊,更不知幾時才能出現(xiàn)天降奇才來解救蒼生。
她自認連人才都算不上,于是按著桌子站了起來:“算了,總歸你才是那個吃朝廷俸祿的,我?guī)筒涣四?,就不瞎出主意了!?p> 桓清這么說也是這么想的,并不覺得自己能為他做什么,剛走到門檻處,殷墨卻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