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墨將桌上早已準備好的太守府公干腰牌與一封書信交給桓清,吩咐她將信送至旗山縣黃縣令手中,另外又給了她幾顆碎銀子以供路上吃住用。
從此地往返旗山騎快馬也要一天,的確需要公費支持,而她如今也確實身無長物。但這種差事……總覺得像是小時候元橫催她拿錢下山打醬油的做法。
桓清接過來,拿在手里晃了晃,笑著說道:“看來我也就適合跑跑腿了,那好,我這就去!”
“你只需要說是,或者喏?!?p> 桓清愣了愣,看著面前之人冷漠威嚴的臉色,偏又產(chǎn)生了逆反之心,湊到殷墨耳邊輕聲道:“就不。”
廳里眾人都以為她是不敢拒絕但礙于自己臉面只好單獨在殷墨耳邊應(yīng)聲答話,只有殷墨知道她其實是顧忌他的臉面才沒當(dāng)眾將那句“就不”說出口。
顧敏道:“公子,旗山離這不近,要不我陪她去吧,她一個人能行嗎……”
“在外混了那么久,若是這點事都辦不到,那跟廢物有什么區(qū)別!”
剛走不遠的桓清恰將這兩句話聽進了耳里,心中又氣又無奈,當(dāng)我有那么嬌弱嗎,我再沒本事,還不至于送個信都干不來,你這不是折我面子嘛!
她將馬兒喂飽,換了件棕紅色的樸素簡裝,帶了點食物和水便策馬離開。
來之前她已向顧敏請教了兩地之間最近最安全的路線,所以此行還算順利,次日午時前便進了縣城。此地在嵐城西北方向,離邊城也不算太遠,城中人口不多,街上有些冷清。
路邊肉攤后,一個中年屠戶滿身橫肉光著半邊膀子,正悠閑地打著扇子。
“請問縣……”
桓清剛要開口問路,那屠戶卻滿臉不耐地向東指了指,她疑惑道:“你知道我要去縣署?”
“今兒不那黃縣令過大壽嗎,來了幾撥人了!”那人撇嘴說著,也不知是煩于問路的人多,還是不滿黃縣令過壽。
她摸了摸懷里的信,不禁猜測,難道這信是殷墨給黃義信的回帖?只是既是祝壽,怎么讓她空手來了……
旗山的縣署后府卻不似它的城門那么老舊,像是新修不久,大門之寬敞精致足以趕得上殷墨郡守的府邸,差役一聽說是殷太守派來的,驗了牌,客氣地將她引進了偏廳。
黃縣令年紀約莫五十來歲,發(fā)色略黃,身材稍胖,被人半攙著走了進來,一見面便咧嘴笑了起來。此刻在前院的偏廳內(nèi),依然能聽到后面大堂里喧鬧之聲,顯然來了不少客人。
他似乎猜到了殷墨不會親自前來祝壽,卻仍未慢待桓清,好茶好水送上,又當(dāng)著她的面便拆開了信,瞇著眼慢吞吞念了起來:“……且念晚輩郡中事務(wù)冗雜,分心無暇,無法應(yīng)邀前來,唯愿君多自重,好自安矜……好自安矜?他這是什么意思?指責(zé)老夫不安分守己??”
桓清也正琢磨他詞里的用意,身后的主簿孫柯卻道:“不過是希望大人您好自珍重顧念身體,大人不必想太多,畢竟這殷公子也是令妹的義子,他怎么可能不給您這個面子!您想想,往常他可是從不回信的,今日很明顯是有示好之意,大人何不借機拉攏?”
黃義信摸了摸下巴,覺得是這個道理,笑呵呵道:“姑娘來得正巧,宴席還未開呢,我這就吩咐下人給姑娘安排個位置?!?p> 原來這位就是謝家主母那個聲名狼藉的外兄,看他這府苑多半貪了不少錢財,難怪殷墨不愿搭理他,估計也是怕受連累,她又怎好多留?何況宴席上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如何能吃得痛快,便堅決地拒絕了。
黃縣令拍了拍手,馬上身后便進來兩個家丁,攔住了桓清的路。
“別急呀,殷太守大老遠派個姑娘過來祝壽,老夫怎么能不回禮呢,前日任家送來了不少上好玉器和綢緞,宴后通通給姑娘帶上,還有些金銀首飾,你一定會喜歡的!哦對,姑娘騎馬來的吧,那哪行,再準備輛馬車……”
“不必了,您太客氣了!”桓清心中直冒冷汗,我空手而來,你還還這么厚重的回禮,這不是明擺的賄賂嗎?我可不想害死殷墨……
黃義信當(dāng)了好些年的縣令,這等推拒客套之事最是熟稔,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已經(jīng)著人去做了。
“大人這是什么意思?您可知身為朝官公然行賄受賄可不是小罪,大人不怕玷污自己的名聲?您的錢若花不完可以分散給需要的人,不必給他!今日我看在殷墨的份上就當(dāng)不見,希望您潔身自好別再做出愧對百姓有辱朝廷的事,否則早晚……”桓清嚴肅道。
你!黃義信臉色鐵青,磨牙鑿齒,恨不得當(dāng)場給她一耳光,今日壽辰的喜氣被她這話沖得一干二凈。他當(dāng)然知道殷墨看不上他,可縱使他親自來了也不敢當(dāng)著面這么跟他講話,這女子真是該死!
主簿孫柯急忙打圓場:“呃大人,這孩子明顯是年輕氣盛不懂事,未必是殷公子的意思?!闭f完又對著桓清道,“今日畢竟是大人的好日子,姑娘怎么也得給長輩個面子吧?禮物可以不收,咱好歹先去后院填飽肚子,何苦讓長輩擔(dān)上慢待客人的污名,讓殷墨失了做晚輩的謙恭?”
桓清垂頭羞愧,暗暗自責(zé),怎么又犯了老毛病了,這不是給殷墨惹事嗎!相比這主簿,她可真不會做人,既然孫柯給了二人臺階她也沒必要再多嘴,大不了坐一會兒偷偷走了算了!
嘶……
難道,殷墨正是了解她的臭脾氣才讓她過來,好借她絕了黃縣令拉攏的心思?
自己礙于謝家的關(guān)系不愿親自撕破臉皮,就拿她來擋?還真是腹黑陰險?。?p> 后堂內(nèi)擺了七八桌,坐滿了賓客,主位中間是黃家老小和他們的近親,而謝家的人卻似乎一個也沒見到。孫柯引她進堂內(nèi),四下看了一圈,桓清瞅著邊角的位置主動走了過去。那邊桌子坐得松散,正好還夠添一張凳子,走時也不會引人注意。
依禮主人未到,席上沒人動筷子,黃義信入座時又朝桓清這邊瞪了一眼,像是余怒未消。開席后,聽了幾句恭維話,飲了幾杯酒水才漸漸開懷。
桌子上的珍饈佳肴足有十幾道,有葷有素,看著便覺美味可口,桓清拿起筷子夾了碗邊的一道蔬菜,卻又將筷子放了下去。
她不是那種自來熟的人,跟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著實沒什么胃口。
“姑娘是殷墨的人?”右手邊一個姿容清秀的年輕人開口道。
那男子大約二十五六,短眉細眼,頜骨分明,青綠衣衫雖不時新卻干凈整潔,袖口挽至手腕,看起來干練利落。他指了指桓清腰間的腰牌,點明了自己的判斷。
桓清點了點頭:“公子認得他?”
“在下雷映,旗山縣人。我與殷兄僅有過一面之緣,卻認得顧敏,這種牌子我見她拿過。既然如此有緣,我敬姑娘一杯!”他側(cè)著身子,舉起了酒杯。
“我……我答應(yīng)過夫君不在外飲酒,實在抱歉?!彼浀檬掵櫟膰诟溃劦骄莆侗阆肫鹆怂f過的話。
雷映端著酒杯卻愣住了,一會側(cè)頭深思,一會盯著她的臉瞧,看得桓清相當(dāng)不自在。
“桓姑娘所指的夫君莫不是……”
桓清驚愕地望著他,心中狂亂不安。別說她方才根本沒提起過自己的姓氏,便是在整個翎國應(yīng)該也沒幾個人知道,縱使認得她的也該叫她周凌才對……
那人見她這副樣子,更確信自己猜測不假,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放下酒杯朝西廳看了一眼:“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敢不去嗎?她可不想自己的過往被公之于眾。
西廳今日是供賓客休息之用,其內(nèi)有柜椅長榻,此刻并沒人在里面。雷映關(guān)了房門請她坐下,滿眼興味。桓清穿得精練颯爽,腰間掛著牌子,靴子里隱約可見藏著匕首,更加深了他的判斷。
“姑娘可曾猜到我是如何認得你的?”
她隨顧敏回來的幾日,從未出過遠門,應(yīng)該不會是她告訴雷映的,何況他們也沒有理由無端提起她來。那么除此之外,就沒有太多其他可能了……
“公子去過祁國,見到了通緝我的畫像?”
雷映拍手叫好,點頭大笑起來:“姑娘果然有些見識。實不相瞞,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偶爾會去祁國邊關(guān)走動,曾聽傳言說姑娘是翎國派去的細作,為擾亂祁國內(nèi)政,隱藏身份嫁給了祁國的蕭將軍,還幾番行刺彭淵,迷惑祁國皇帝……唉,提到你的人可是咬牙切齒呢!”
桓清苦笑道:“若果真如此倒好,只可惜這些皆非我本意。公子可還聽說過其他?”
“嗯,姑娘是想問你那位夫君吧?我聽說他得知你已經(jīng)逃回翎國后便宣稱將你休棄,斬斷瓜葛,畢竟也要避嫌嘛!“雷映偷眼望著她的神色,斟酌道,“你似乎很在意……姑娘到底是假戲真做,還是當(dāng)真投靠了祁國?”
她握著拳頭的手微微發(fā)顫,朝里走兩步坐到了榻上,假裝沒看到他眼中細微的鄙夷:“沒錯,我不是什么奸細,我大概確實算是投靠了祁國。對于祁國人也好翎國人也罷,我從來無意隱瞞欺騙。”
雷映摸了摸自己粗短的眉毛,輕輕嘆息一聲。他對于此人過往了解得并不算多,也不好妄加評判她的所作所為,一時之內(nèi)二人都沉默了。
其實,縱使如今身在翎國之人也有心向著祁國的,畢竟兩國原本份屬一家,而翎國皇帝近年所行又確實不盡如人意。當(dāng)然,同樣也不乏從祁國前來投靠的人。但不論是出于生死名利還是無奈之舉,總歸不是那么光彩。這是默認的規(guī)則,也是世人的宿命。
桓清漸漸平復(fù)了心情,起身走到門口,忽而聽到外面響起了喧嚷與哭鬧之聲。按在門栓上的手頓住,她朝雷映望了一眼,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來到門邊,卻并不開門查看。
紙窗被雷映戳破了一個小洞,可將半個大堂收盡眼底。此刻,屋子不知從哪里闖入一伙手持刀劍的蒙面之人,房內(nèi)的賓客多虛弱地半趴在桌子上,有的歪倒在地,顯然是被下了藥。
雷映朝桓清看了一眼,不禁慶幸躲過一劫。他將桓清帶到里側(cè)榻邊,從懷中掏出一枚赤黑色的圓牌,交給了她。
那牌子一面刻著虎頭,一面刻著極細的文字,只是現(xiàn)在她沒功夫去看上面寫了什么。
只聽雷映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待會兒看準時機從窗外逃走,由西南角門而出,那里門小巷窄,不會有多少看守。逃出去后直往城南的長徽酒館報信,掌柜的會知道怎么做?!?p> “若外面都是他們的人呢?”畢竟這伙賊徒打主意都打到縣令頭上了,還有什么想不到的。
“他們頂多包圍縣署罷了,真有那么大的土匪窩我不可能不知道。能帶頭做這種事的不是魯莽的亡命之徒便是愚蠢的土匪頭子,不足為懼!”
桓清聽他這么說也漸漸從容了些,這些人既蒙了面想必并不想玉石俱焚,那么就還有機會周旋。
他指了指榻下,示意她先藏進去?;盖迮峦饷娴馁\人會很快搜到這里,來不及多問什么,忙依言躲了進去。她將靴子里的匕首取出緊握在手里,專心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心臟狂跳不歇,卻又不敢大聲呼吸。
雷映脫了鞋,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不一會兒便有人踹門闖了進來。
他大叫一聲,假裝從睡夢中驚醒,雙目茫然地看著持刀的漢子,還沒開口求饒,便被粗魯?shù)赝线M了大堂。那漢子帶走了雷映,便沒有再繼續(xù)搜查下去。
她似乎明白了雷映的用意,若非是極為細心之人,在看到房內(nèi)安睡的雷映后,通常會默認這房里只有他一個人,也就不會再繼續(xù)搜查下去。只是,他為什么不選擇和她一起突圍出去呢?
桓清躲在榻下,直到聲音漸遠,才敢深呼了口氣。她不知道外面院子守著多少人,不知道只靠一把匕首是否能逃得出去,更不知道雷映所說的時機是什么時候,故而猶豫著未有動作。
這時,宴客大堂內(nèi)傳來一聲凄厲的喊叫聲,接著便陷入一片死寂。
她明白,她不能再繼續(xù)藏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