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清前腳剛走,回過神的蕭鴻仿若經(jīng)歷了一場夢,他疾步走出帳外,早不見她人影,只有裴安和容律立在一旁。
“她走了?”
“是。”裴安答道。
陛下仍在氣頭上,如今在翎國總比在祁國安全,走了也好。
二人跟著蕭鴻入了大帳,方才他們的談話雖隱約聽到一二,但畢竟不便也不知該如何勸解寬慰,只見蕭鴻這時才拿起桌上的信看了起來。
那信上只寫著十六個字,筆力遒勁剛毅,然則既無抬頭也無落款:生死有命,戰(zhàn)事無情。非不從愿,乞宥力拙。
蕭鴻琢磨半晌,頓解其意,將書信狠狠拍在了桌案上。
這個殷墨竟敢羞辱他!
“她居然在殷墨面前替我說情?難道在她心里我就那么不堪嗎!”
“將軍,依我看這不過是敵人故意激你,未必是她說了什么?!迸岚驳馈?p> 容律也道:“是啊,夫人一向通情達(dá)理,怎么會不懂戰(zhàn)場情勢非比尋常。她既未在你面前提起什么手下留情之事,自然也不會跟殷墨提起?!?p> 蕭鴻一時氣憤,聽他們這么說才稍稍寬慰,又暗責(zé)自己多心。只是仍不忿于殷墨的狂妄口氣,更加不允許自己輸給他,否則還有什么面目再見她!
桓清出了祁軍范圍,朝東南走沒多久便到了白柳驛,顧敏已經(jīng)在那里候著她了。祁國行軍日近,這里的驛站已經(jīng)沒人在了,只空有個舊棚子。
還未等桓清說出自己的打算,顧敏卻又從懷里掏出了兩封信和一袋碎銀子。
“一封交給任翊任將軍,一封交給雷映。公子大概算了下行程,你可直接到浠江口去等著?!鳖櫭舻馈?p> 桓清哭笑不得,這殷墨還真當(dāng)她是專職信使了?
“我還有事要做,得離開一陣子。你去不是更合適?”順便還能見見你的情郎。
顧敏伸出一只手,眨了眨眼:“公子自有他的用意。不去可以,現(xiàn)在就將日月同輝還給公子或者折價償還!而且,身為他的下屬知道這么多軍中機(jī)密,就想這么走掉?”
“也不是我要……”桓清氣得目瞪口呆,此刻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是故意讓我參與其中好讓我難以脫身吧!有這心思去算計敵人,算計我做什么!”
“嗯,你不用擔(dān)心,公子他聰慧過人,顧得來。公子待你如珠如寶,你就這么回報他嗎,送個信也推三阻四!”
“不是,我真的有事??!”
“戰(zhàn)事在即,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若因你貽誤戰(zhàn)機(jī)你可能承擔(dān)?”顧敏漸漸失去耐性,硬將信塞入她的懷中。
桓清左右為難,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冒著頂撞之危拒絕她來!二人糾纏間,突然從前路馳來幾個軍漢,看打扮似乎像是祁軍。
顧敏解開韁繩催促她盡快上馬離開,若是信件落入敵軍之手,那就糟了!
“你先走,我攔住他們!”
“那你……”桓清擔(dān)憂道。
“什么時候了,別廢話!這幾個蝦兵蟹將傷不了我,公子的信要緊!”顧敏拍了拍自己腰間的刀,又朝馬屁股一打。
桓清被逼無奈,只好順勢而走。
反正,今日沒能從蕭鴻這里達(dá)到目的,他一定會嚴(yán)密提防,想從這里穿越邊關(guān)怕是難了,那么就替殷墨送了信再迂回而上吧。如此盤算著她猛甩馬鞭,更是加速而行。
若所料不差,任翊率領(lǐng)的水軍是自秞江而下,隨水勢西入浠江。等到了浠江口,她便隨軍搭個順風(fēng)船,在船行至彎道時由北岸的曲陽登陸,然后便可喬裝入祁。只不過如此一來又要耽誤好些天,希望一切都能來得及。
直到那一人一馬消失在塵埃里,顧敏回頭沖著慢慢走來的幾個軍漢笑了笑。
“出現(xiàn)得可真及時,不賞都不行!”顧敏從馬上下來,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那幾個士兵也想不明白,演這一出是為了什么,但如此輕易便能得到賞錢,都高興得很。
這幾天,殷墨已經(jīng)依照先前與謝環(huán)商量好的部署,率軍北上在駱州城抵擋蕭鴻的進(jìn)攻,駱州城池堅固,并不容易攻破,他只要做好防守待謝環(huán)在中路擊潰馮先玉那便贏了一半。
而這時,陸無恤已經(jīng)辦完事回到了殷墨的帳下。
不過,因為陸無恤畢竟是祁國人,殷墨身邊除了唯其馬首是瞻的林堯和顧敏等人外,多對他心存疑慮。
陸無恤也怕殷墨會受不住挑唆懷疑他,幾次三番表明忠心。殷墨并不愿在戰(zhàn)前多生事端,只借顧敏之口安撫并暗示他,倒戈之事可一不可再,否則便是萬劫不復(fù)!
這日議事時,又有人暗戳戳提醒殷墨避諱陸無恤,還暗諷他才智不足重用,害前主蒙羞。
陸無恤辯解道:“彭淵取昌西不過是以眾凌寡,彼時淳于氏內(nèi)多弱民外無救援,祁幾乎以合圍之勢進(jìn)取,焉有不勝之理?!?p> 司馬魏平鄙夷道:“借口!分明是那淳于嘉所托非人,高估了你和呂白?!?p> “你!”
“夠了!”殷墨冷冷地掃視了眾人,“無恤,你先出去吧,晚些時候我再單獨找你。”
門外忽傳奏報,祁軍蕭鴻帳下裴安求見,他不僅帶了蕭將軍的書信,還送了些美酒佳肴過來。陸無恤看了眼裴安,自覺退出門外。
殷墨打開書信見上面一個字都沒寫,不禁挑眉看向裴安。
他笑了笑,摸著自己的短須說道:“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上次閣下派人向我們蕭將軍問好,將軍豈有不回之理?不過我們將軍卻不似閣下如此小氣,特地送了些祁國的珍饈美味,以慰藉舊民,只是除了惋惜卻不敢多說,恐傷及舊民離情……”
一口一個舊民,真是時時不在提醒祁國正統(tǒng)之地位和統(tǒng)一天下的野心。只不過,過去的輝煌總歸是過去,祁國皇室御國無道喪失國土丟失臣民,又怪得了誰呢?若今任祁帝果真有能力一統(tǒng)天下那我倒佩服。
殷墨甩了甩信紙放在桌案上,清冷的眉眼始終是一派平靜之色:“那就多謝了,先生既無軍情不妨留下來同享?”
裴安推脫了幾句,殷墨也不再強(qiáng)留,當(dāng)然了,這句挽留本來就是客套。
送走客人后,殷墨又將那封信拿在光線下瞧了瞧,卻發(fā)現(xiàn)果有幾點橫橫豎豎的墨色印記,隱約可見一個狂妄的“妄”字,很明顯這個字用了不小的力道,像是咬牙切齒寫出來的。
他不禁輕笑起來,看來這蕭鴻原本是真的打算寫點什么給他,只是不知為何最終送了張白紙。打仗的手段尚且不知,為人卻是有點幼稚可愛。凌兒啊凌兒,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
這時,門外走進(jìn)來一個年輕的衛(wèi)兵,走近殷墨才細(xì)聲稟道:“屬下方才見那祁軍的使者趁無人時跟陸無恤聊了幾句,只是沒聽清他們說什么?!?p> 殷墨嘴邊的笑紋消失不見,只略微點了點頭。
日落前,裴安馬不停蹄趕回了營帳,蕭鴻正對著地圖沉思,見他回營忙拉著他問長問短。
“依下官看,這殷玄猗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確實不可小覷。”
玄猗(yi一聲)是殷墨的字,猗,為美好之意。
這駱州城城池堅固,殷墨又統(tǒng)兵有方,他們攻了幾日毫無進(jìn)展,也知道不能一直這么耗著,否則會影響中線戰(zhàn)局,一直在尋找突破口。
“先生可曾見到陸無恤,先前所說離間之計可成否?”蕭鴻道。
裴安點了點頭,面露喜色:“我們散播的流言起了作用,今日更是連殷墨都對他有了戒心。而且我還趁機(jī)單獨與他會了面,殷墨那等有心思的人不可能不派人留意,更不會信任他了,那陸無恤想不反水也得反了!”
容律卻憂慮道:“可是陸無恤畢竟與我們有些舊怨,他會真心歸附嗎?”
“那陸無恤想必也是因在祁國走投無路才投奔殷墨,但畢竟不是翎國人。他既可以背棄淳于嘉自然也可以背叛殷墨,這種人只懂唯利是從,哪在乎什么忠義與廉恥!”裴安不屑道。
蕭鴻想,裴安說得不無道理,那姓陸的原本在淳于嘉身邊好歹還是個建武將軍,現(xiàn)在卻只能做個小小參軍,而今受人猜忌更難以被重用,他如何能無異心?若是我許以高官厚賞,騙他歸附,屆時再尋機(jī)殺了他為夫人和徐秀報仇,也算一舉兩得。
裴安雖曾是混山寨的,但也算是讀書人,與陸無恤約定來往傳信時,也要用春棠夏荷之類的文雅密語作為專用標(biāo)志,尋常人就是看到了也很難猜到是什么。
第三日凌晨,裴安如約收到了陸無恤派心腹送來的情報,說明日卯時會有一支從敬靈縣運送糧食補(bǔ)給的軍隊過來,屆時會自東南城門而入,讓他們在城外石林去劫,以此表明自己歸附的誠意。
容律卻仍是不放心此人,提醒蕭鴻小心有詐。
“將軍,與其依他所言在石林動手,不如在十里外敬靈到駱州城的必經(jīng)之地去劫,同時不妨另留兩支隊伍在側(cè)后方防備他們偷襲以策萬全。”沈七建議道。
“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做!”
天亮前,沈七果然見翎國運糧的隊伍偷偷進(jìn)城救援,他預(yù)先埋伏好了人手,對方毫無防備,在半路上被殺個措手不及,不僅東西被劫了,人也被殺得七七八八。夏日天氣炎熱,路上的尸體發(fā)臭得很快,兩陣對敵之時誰都無暇顧及,附近的百姓也多已遷離,他們便成了無主孤魂,久久地縈繞在那里。
祁軍收獲頗豐,士氣大增。
是夜戌正,裴安夜觀天象,推測兩日后將有雨水,便想水攻淹城,但此事的前提一定是要連綿大雨才行。這太考驗天命,不得不等待時機(jī)再做打算。
正思忖著,帳外忽然有人來報,說是蕭將軍急傳。
裴安放下手中的與圖,匆匆來到蕭鴻的營帳,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陸無恤竟然也在。
帳內(nèi)氣氛嚴(yán)肅,蕭鴻不語,沈七和容律等也大氣不敢稍喘。
“被發(fā)現(xiàn)了?”裴安道。
陸無恤一臉氣憤:“早晚的事!真是糊涂,若不信任我大可暗中觀察,不必派兵行動。而今卻派人在半道去劫,殷玄猗那么聰明的人,怎么可能不懷疑是有人預(yù)先泄露了軍情,我不逃出來難道要等著他查到我頭上?我可不想死得這么不值!”
沈七臉紅剛想說什么,蕭鴻卻道:“是本將草率。照此看來,這敬靈縣是他們存放糧草輜重的補(bǔ)給倉庫,但殷墨主力多在駱州城,似乎并沒有派重兵看守那里……”
“蕭將軍不愧是少年將才,這確實是殷玄猗故布疑陣,只不過如今經(jīng)過劫糧一事,他定會派重兵去看守,將軍不妨搶在他前頭攻占敬靈縣,斷了他的糧道,作為自己的補(bǔ)給,屆時再全力攻城,不是萬無一失?”陸無恤道。
蕭鴻遲疑著,望向裴安。
“將軍,若能一舉攻下駱州城那么敬靈便不急著去取,但如今久攻不下……”裴安也慚愧自己苦無良策。
“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事不宜遲,蕭將軍請早做決斷!敬靈守將不過是個平庸之輩,若是能搶在翎軍前面,那么不肖五千人便能拿下敬靈,將軍不放心可留下坐鎮(zhèn)大營,我愿身先士卒,只求將軍他日奏報戰(zhàn)功時提及一二……陸某發(fā)誓若所言有虛,愿受千刀萬剮,不得好死!”陸無恤雙膝跪地,慷慨陳詞。
蕭鴻從未想過有一日會與他站在同一營帳,也沒有想象過他此刻如忠臣良將般的樣子,他一手將陸無恤攙扶起來,同時下令命沈七帶兵前去攻打敬靈縣,即刻出兵。
“陸兄了解殷墨行事風(fēng)格及駱州城內(nèi)的情況,攻城之時還有重用,此刻暫先休息?!笔掵櫯牧伺乃募绨?,又安排人好生款待陸無恤,為他特設(shè)一營帳。
亥正后,蕭鴻仍留裴安在帳內(nèi)商議接下來的部署。自己的將士還在外奮戰(zhàn),他也沒有心情去安歇。
“可有叮囑守衛(wèi)留意陸無恤的舉動?”蕭鴻道。
裴安點了點頭,不解道:“將軍若仍對他有所懷疑,為什么還按他的建議行事?”
“信任說白了就是在賭,沒有萬無一失,我不能將賭注押在一個曾經(jīng)的仇人身上?!笔掵櫿f著,心頭又涌上一絲難言之感,“裴安,悄悄吩咐內(nèi)外嚴(yán)防偷襲!”
此刻,夜色更加深重,營中各處的火把照亮了半個天空。
帳外越來越亮,繼而火光沖天,接著便傳來無數(shù)喊叫聲。
“著火了,著火了……”
“糧倉失火了,快救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