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清對此事并沒有抱太大希望,而周澤看了韓溪的書信后也沒有多說什么,只告訴他們會派人調查核實,便打發(fā)他們回去了。
那時周霖正倚在回廊里,像是專門在等她,等她從周澤的書房出來時,放下了抱著的雙臂,微微垂下了頭。也許是想為當年犯的糊涂事道歉,但當人從他身邊走過時,卻紅著臉半天都沒能開口。
他比桓清小大約兩歲,如今五官長開了,唇邊冒出了細小的胡茬,個子已經超過她了。
桓清走了幾步,又扭過頭去沖他笑道:“我聽周大人說已經在議親了?我如今身子不便,恐怕未必能趕得上恭賀,便在今日恭祝良緣佳偶,百年好合!”
周霖愣了愣,難為情到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怎么也沒想到她居然不僅不記仇還愿意主動跟他說話,微微點了點頭,一開口便顯得更加拘謹:“姐……姐姐,我……”
也許有時候,即使道歉的話沒有說出口,只要能讓人感受到你的歉意,也未必不能得到對方的寬宥。
其實,當初在林斯的攛掇下雇刺客殺她時,周霖自己也在場,還在最后一刻出聲阻止了,雖然那刺客沒聽他的,但起碼說明這周霖也不是完全無可救藥。但桓清之所以“不計前嫌”并不是因為原諒了他,而是希望他能因此在周澤面前說些好話,幫她解決眼下的難題。
門外,蕭鴻靠坐在馬車上正望著前面的石獅子發(fā)呆,見他們出來便跳下馬車過去攙扶,周澤沒有出來相送,反倒是她這個后父后母的“弟弟”周霖將他們送到了門口。
從他殷勤的樣子不難判斷蕭鴻的身份,周霖拱手道:“日后有勞姐夫多多照顧她了?!?p> 蕭鴻點頭應了一聲,心頭莫名涌上一絲欣喜,今日聽人叫了一聲姐夫,似乎更加有了身為人夫的實在感。可他沒忘記,當初就是他差點害死他的妻子。
夫人大度,他可沒有那么大度。
他并不打算跟這“小舅子”套近乎,只是安靜地扶著她上了馬車。周霖只當他是性子冷淡,故而沒有放在心上。
韓家兄弟來桐城本是替人送貨的,元橫聽說之后就讓他們順帶捎了一些鄉(xiāng)土特產,返程時能順道將人接回去更好。但韓升看她這肚子,如今也回不了那么快,歸期的事暫時就不用想了,一路上難得多話,按自己媳婦生孩子的經驗囑咐了不少。
桓清想著自己也用不了多少東西,出門時便帶了些在車上,打算回來時分一些吃的用的給江蘭樂,鄒顏給她做的養(yǎng)顏花膏也一并送給她,算是作為朋友的一點心意。
誰知道等他們過去的時候,廣玉堂不僅大門緊閉著,里面也聽不見一絲動靜。照尋常,青天白日的,不至于連個看店門的伙計都不留??v使要歇業(yè),通常也會在門外掛個牌子的,今日是怎么了?
蕭鴻下了馬車,向左鄰一問方知,這店已經三日沒開業(yè)了……
“凌兒,也許在家呢,你不知道她家住何處?”韓升問道。
她搖了搖頭,印象中江蘭樂一直是住在廣玉堂的后宅的,她以為這里就算是她的家,至于唐真住哪里她就不知道了。
桓清坐馬車回了殷府,安頓韓升去廂房休息,便去找了殷墨,蕭鴻當自己局外人似的,雖陪她一起去了書房,卻只是挨在書架那里看書。
“江姐姐最近有找過你嗎,我剛去了廣玉堂,那里一個人都沒有?!彼馈?p> 殷墨抬了抬眉眼,將手中的書卷抽出一點繼續(xù)看閱起來。他似乎半天沒說話了,清了清嗓,云淡風輕道:“陛下瞧上她了,大概是在宮里吧?!?p> ……
這翎國天子年紀輕輕的就沉迷此道,可真有出息!
桓清很驚訝,但并非訝異于陛下的好色,而是因為殷墨的態(tài)度。莫說江蘭樂是他的紅顏知己,與他知交不淺,就是普通朋友也不該是這種反應吧?
“那唐真呢,他沒來找過你?”
“正是他找我我才知曉的,陛下偷溜出宮的時候去過廣玉堂,當即就瞧上了她?!?p> “那你不管?”
殷墨嘲笑一聲,挑眉道:“凌兒真是看得起我。我算什么,能管得了一國之君?”
桓清啞口無言,這一對比,不由想起了祁帝元煥,同樣是皇帝,確實比這個強多了。
她無奈地抿了抿唇,走到蕭鴻跟前,按下他手上的兵書,問道:“伯雁,上次你見公主時皇帝在嗎,不是說他很喜歡元怡嗎,有沒有可能令他改變主意?”
蕭鴻垂眸回想起來,那時的元怡確實跟以往在祁國所見有些不同,不僅安靜了許多,眉梢也掛著淡淡的愁緒,但他知道在翎帝面前,她大概是不太敢表露出來的,否則傳言也不會是那個樣子。
寢宮的墻上掛著她親手題字的一幅畫,上面寫著這么句話:前塵舊夢,且作等閑觀;蕓蕓眾生,何止紅顏苦。
元怡身在后宮,本是沒多少機會見宮外男子的,若非皇帝與宣王府郡主兒時交情不錯,也未必能同意他們見面。
實際上那日,他們根本沒聊兩句,便被皇帝進來打斷了,哪怕當時殿里還有宮女太監(jiān)在,并不是二人單獨相處??上攵?,有他在,元怡也只能和自己表哥說些客套話,聊表思鄉(xiāng)之情。
皇帝可以擁有三千佳麗,見一個愛一個,卻生怕自己的女人跟別人多說一句話。
蕭鴻抿了抿唇,說道:“翎帝當時確實像是很喜歡她,但現在就不知道了。畢竟有些人,喜歡的時候對你越好,厭棄的時候就越是冷漠?!?p> 似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桓清聞言一愣,呆呆道:“那你會喜歡我多久?如果哪天不……”
蕭鴻哭笑不得,朝她額頭一敲:“我在說別人,你不許套到我身上,給我安什么莫須有的罪名!”
大約是最近睡太多睡傻了,怎么會問出這種沒有答案的問題?
她低頭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然后輕嘆了口氣,若是明正凜真像蕭鴻所說是那樣的人,那么嫁給他確實是委屈元怡了。
“也許是你們弄錯了因果?!辈贿h處的殷墨突然開口道。
二人扭過頭時,殷墨合上了書卷似乎打算出門,邊收拾東西邊道:“因為你們的公主與那個侍衛(wèi)陶姜走得太近,令陛下起了疑心,從此便很少再去她的寢宮了?!?p> 桓清正要繼續(xù)問些什么,卻被蕭鴻攔了下來。在他看來,既然做翎國貴妃不開心,那么被“打入冷宮”就未必不是元怡所愿,至于她是否與人有染,就不是他們該關心的了。
但其實她想知道的是,這件事和殷墨有沒有關系。他這一拉扯也提醒了她,這種話似乎不該當著蕭鴻的面去問,于是便只是又問了問有關江蘭樂的事。
殷墨知道她得不到答案是不肯罷休的,只好道:“朝中有的是人反對,不勞你我操心。且不說蘭樂的身份,只說她與我的交情,也自會有人不愿見她得勢?!?p> 桓清一拍腦門醒悟了過來,果然,論起做官還是他更在行,自嘆弗如啊,自嘆弗如!
韓溪的事好幾日沒有回音,韓氏兄弟也不再抱有什么祈盼,收拾東西回家去了。說起來他們和韓溪本就不常來往,這么做也算夠義氣了,反正那封信已經交給了周澤,結果是好是歹只有聽天由命了。
這些事,桓清他們常在家中并不知曉,殷墨卻是清楚的。周澤不僅有上書彈劾鹽川太守劉昶,還將舉薦任命他的劉司徒也一并彈劾了。
但皇帝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嚴重的事,只發(fā)布詔書責罵了當地刺史,下令革了太守的職,然后痛罵了韓溪一頓。說他是刁民逆賊,今日能因為田地的事反叛,下次不知道又要為什么事變節(jié)了,卻不想人家一個種田的,沒了田地也活不下去,活不下去還不是什么大事?
劉昶與劉司徒本就沾親帶故,他的選任確實有任人唯親的嫌疑,但因劉司徒認錯態(tài)度誠懇,便只被罰了三年俸祿了事。
經過這么多事,劉司徒也并不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只歸咎于朝中有人針對他,而這個人是誰,顯而易見。
周澤在御史臺任職多年,只要認真糾察,朝中很多官員都能被找到錯處,但周澤從來沒敢動過他的人,此次若非有人指使,怎么會突然有膽子彈劾他?
聯想千迦寺一案,再加上段弈從中挑撥,劉司徒很快便將矛頭對準了殷墨以及他背后的謝家。殷墨一向做事勤謹能干,很難讓人找到破綻,但不代表他謝家都是滴水不漏的官場高手。
兩方爭斗不斷,朝中一時風起云涌,以至于有些官任上一月之內能換好幾次血。
幸而宮里暗中詆毀殷墨的人被他和鄭棠拔除了,而殷墨近日又學會了投其所好,讓翎帝對他大為改觀,不再刻意偏袒劉司徒,多會從中平衡,以求耳根子安寧。
直到,江蘭樂的事被擺到明面上。
翎帝明正凜將人接入宮中后,不知被誰告了狀捅到太后跟前去了,太后得知江蘭樂出身青樓還拋頭露面經商后,大為震怒,連夜將人送出了宮,并將翎帝斥責了一頓。
不過,翎帝不僅沒絕了念頭,反而越發(fā)鐵了心要納她入宮,因怕有人對她不利,還派了二十個侍衛(wèi)守在廣玉堂看護著,這事一直擱置了幾個月都沒能使得任何一方退讓。
朝中大臣,包括殷墨也多不贊同此事,但唯有劉司徒反對的聲音最為響亮,他不僅反對,還罵她是禍水想要讓皇帝下旨處死她。
那個向太后告狀的人是誰,翎帝至今也沒查出來,但見劉司徒這般反對,很難不懷疑是他泄露給太后的。
——
殷墨身穿紫衣朝服,懷里時時揣著本奏折,被傳召至長興殿時,劉司徒和宣王明承衍已經在座等候。
小皇帝知道,不搞定他的輔政大臣們,他是沒辦法和江蘭樂在一起的,但只要他們都同意,那么太后多半也會睜只眼閉只眼。
宣王和殷墨今日進宮,便是受了陛下所托,來勸說劉朝遠改變主意的。
劉朝遠不光是因為江蘭樂與殷墨的關系才忌諱她留在陛下身邊,也是因為不甘心失去鑲嵌在身上的——身為先帝臨終授命輔政大臣的榮耀。
雖然自己其身不正,再難為師者表率,但卻不能接受一個不再聽他話的小皇帝。
自從被女鬼嚇病了一場,他愈發(fā)較真起來,企圖找回些身為中書令這一國之重臣的威嚴,如今見宣王和殷墨絞盡腦汁只為勸他點頭,便更加傲氣了。
皇帝已經退步到,只為她在宮外修建一座小的別宮偶爾住住,順便體察民情,劉司徒也仍舊不肯點頭。
“劉司徒,其實陛下不過是欣賞江姑娘玉雕訂制的手藝,想與其交個朋友罷了,正如陛下先前熱心鉆研馬術一樣。何況,先帝尚有一兩個喜好,只要不耽國事,又何必多做計較呢?”殷墨語氣恭敬,嗓音溫和,令人如沐春風。
劉朝遠冷哼了一聲道:“此等奇技淫巧又有何用?陛下若嫌煩悶,臣府中倒是有一人頗通馬術,或可為陛下聊以解憂?!?p> “哦?”皇帝確實喜歡騎射,也自認馬術高超,不信還有人比他更厲害。
“司徒大人莫不是說的段弈?”殷墨笑道。
“正是?!彼荏@訝。
皇帝卻比他更加驚訝,怎么他們都知道,莫非真的是個高手?
誰知殷墨卻趁機將懷里那份揭露段弈奸細身份的奏折呈了上去,明正凜閱后大發(fā)雷霆,將奏章狠狠甩到了劉朝遠的身上。
劉朝遠看完上面的內容,顫抖著雙手,匍匐在地:“陛下,臣不知情!”
“不知情?不知情就敢往朕身邊送?”明正凜原本就因蘭樂一事對他心生不滿,這次更是被觸了逆鱗,氣得鼻孔直喘粗氣。
“殷墨,你最好有真憑實據,否則……”劉朝遠咬牙切齒道。
宣王明承衍這時才開口道:“陛下應立即將那個段弈捉拿歸案,讓廷尉府去調查審問他。”
劉朝遠似要再度開口辯解什么,卻被殷墨搶了先,只聽他恭謹道:“陛下,臣另有要事稟告。微臣府中有一女子周凌,乃是仲康子的表外孫女,自小在翎國長大,曾被臣派往入祁國做過幾年暗探,后來祁國退兵也有她的一份功勞,此事宣王殿下也是知曉的。誰知那祁國武安將軍蕭鴻像中了邪似的對她情根深種,惦念著過往的夫妻之情,厚著臉皮追了過來,如今正住在臣的家中?!?p> 宣王沒想到他突然將自己扯了進來,卻也無法否認他所說的話,便只好微微點了點頭。
明正凜對桓清的印象很淺,但卻是見過蕭鴻的,鑒于段弈的事,他很難不對這蕭鴻產生懷疑,擔心他留在翎國的目的未必單純。說不定上次若非他在,那蕭鴻還要跟他那位郁貴妃密謀些什么呢!
他正想著怎么處置蕭鴻,卻聽殷墨繼續(xù)道:“不過陛下無需擔心,他的一舉一動皆在臣的眼皮子底下。雖是他主動來的桐城,但卻是臣刻意將他留下的?!?p> 翎帝不解,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劉朝遠本想插話,卻被他無視了,畢竟有過前車之鑒,都知道他很會哭。
殷墨接著道:“段弈一事,說明祁帝野心未滅,仍對我翎國虎視眈眈。用蕭鴻的妻子牽絆住他,并消磨其為將之志,無異于削弱他日之敵,此其一;其二,蕭鴻與祁帝有滅族之仇,將他留在翎國,縱使不能為我所用,也可給我們離間他們君臣的機會。如今兩國能維持表面的平和,非不于我有利,我們處置段弈一個奸細尚可,但若要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殺了蕭鴻,怕是會授人以柄?!?p> 小皇帝生怕享不夠福,根本不愿意戰(zhàn)事再起,聽他說得據理可信,更加器重殷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