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王庭剛鳴過晨鐘,左丘禹便行色匆匆地步入王庭,朝戲臺的方位行來。此刻荀其正立于戲臺對面的棚板上方,俯下身查看棚板碎裂的部分,聽聞左丘禹的腳步,于是探頭說道:
“有收獲了?”
“唔?!弊笄鹩頁P起頭,與荀其對視道,“你這邊如何?”
荀其面色平靜地搖了搖頭,緩緩道:
“看不出人為的跡象,似乎是天氣寒冷,棚板擠壓而產(chǎn)生的裂痕?!?p> “是這樣……”左丘禹瞳孔驟然一縮,應(yīng)道,“既然是我有失職責,該承擔的我便不會推脫?!?p> “說說你那邊的消息吧?!避髌湔f著,縱身躍下棚板,與左丘禹對面而立。
“我探訪過南東表演戲法的酒樓,蓊茸就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南東的戲法奇技,邀請他入王庭來的。據(jù)我打聽,南東在維都先后有過兩個歇腳地方,一個是這酒樓,另一個是蓊茸之后為他安排的住處?!?p> “唔,然后呢?”荀其知道左丘禹還沒有說出重點,于是追問道。
“然而有一晚,南東既沒有住在酒樓,也不在蓊茸那兒。你猜那個晚上他在何處?”
“總不會是潛入王庭了吧?”荀其象征性地猜了一猜。
左丘禹淺笑著搖搖頭,而后正色說道:
“在茹公主府?!?p> “三皇姑的府邸?”荀其愣了一下,怎么也沒想到這個答案。
“你覺得他在空曠閑置的茹公主府流連一整晚,是什么原因?”
“難道他……”荀其話至一半,隨即自我否定道,“不是,他的年齡不符?!?p> “不錯,南影表哥的年歲介于你我之間,然而南東樣貌似比你年長。不過不排除我們養(yǎng)尊處優(yōu),而他常年奔波江湖、略顯滄桑。否則你怎么解釋他的行為?”
“‘南東’這個名字,就是指他來自東南面的夜國么?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能理解他為何盡力護衛(wèi)父皇了,因為父皇本是他的舅舅?!?p> “但是他不曾借機與我們相認,昨晚不該是最好的時機嗎?”
“被他的兄長追殺這么多年,他自然慣于掩飾自己的行蹤,即使是在咱們王庭,若泄露了身份,也難保消息不外傳。”
“一晚時間畢竟緊迫,只收獲了這點消息,南東的身份暫且存疑。蓊茸那兒有皇上的旨意,查訪起來有較多便利,不妨等等他的奏報再下定論?!?p> “唔,咱們自然是以棚板的調(diào)查為重。謹慎起見,還是把昨日在場的人挨個問一問?!?p> “我也正有此意?!?p> 就在蓊茸及荀其、左丘禹分兩路查訪王庭內(nèi)外的時候,三皇子哥盛剛吃過早茶,正在自己的帳中閉目養(yǎng)神。這時,有一名侍衛(wèi)四下張望著,快步走近三皇子大帳,略壓低了聲音說道:
“小人有要事稟報,求見三皇子?!?p> 哥盛驀然聽見帳外的說話聲,只覺聲音并不熟悉,睜開眼后靜默了片刻才回應(yīng)道:
“進來吧?!?p> “是。”侍衛(wèi)應(yīng)著,很快掀開帳簾閃身而入。
在與這名侍衛(wèi)四目相對的瞬間,哥盛腦中忽然浮現(xiàn)起零星的畫面,確定這侍衛(wèi)曾給他留下過印象,正待仔細回憶時,面前這人又開了口說道:
“小人所欲言和昨日戲臺頂棚碎落之事不無關(guān)系,故而特來稟告。”
“負責查明此事的是左丘小王爺,你找我做什么?”
“昨日三皇子救駕一事已傳遍王庭,小人聽聞,心中實在仰慕。小人有了思路之后第一個便想趕來面見三皇子,一切皆憑您定奪?!?p> 飄忽閃躲的眼神、邪氣諂媚的笑容,配上這個人、這副表情,哥盛忽然心里有數(shù)了——就是這名侍衛(wèi),在哥盛被斥奪嗣位資格后曾對其尊卑不分、冷言相向——如今似乎因為顯皇夜訪三皇子大帳的舉動讓他重新認清了哥盛在顯皇心中的分量,他便又見風使舵、討好賣乖來了。
只因為在意與前一日相關(guān)的線索,哥盛一時間才未發(fā)作,按捺住心里的厭惡,淡然道:
“好,你姑且說來聽聽?!?p> “小人平日里負責戲臺周邊值守,小年夜那晚與昨晚都是小人當值,昨晚的事小人也是遠遠目睹了的。今晨換班后,小人路過即妃娘娘的大帳,無意中瞥見一只白鴿飛出,然后就見娘娘的侍婢塔瑪姑娘悄然返身進入了帳中?!?p> “我平日也喜歡用飛鴿傳信,這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說即妃娘娘與此事有何干系?!?p> “這得從小年夜當晚的事說起。那晚小人當值時,見著塔瑪姑娘曾出現(xiàn)在戲臺附近,說即妃娘娘掉落了配飾在周圍,左丘小王爺因為親自幫忙搜尋,便有一刻工夫疏于職守。”
“即便如此,又能說明什么。難不成你在懷疑即妃娘娘?”
“不是的,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因為今晨突然窺見塔瑪姑娘,而喚起了小年夜當晚的記憶。那一晚,還有一個人在戲臺周圍徘徊過,就是大皇子引薦來為皇上表演戲法的南東南先生?!?p> 聽聞侍衛(wèi)此言,哥盛神情頃刻間專注了幾分,眼神示意侍衛(wèi)往下說。
“據(jù)小人猜測,左丘小王爺離開的時間里,南先生完全有可能在周圍動過手腳。”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哥盛語氣波瀾不驚道。
“因為他是大皇子的人。他們事先安排好戲臺的事故,以便事發(fā)時及時救駕,騙取皇上的信任。這簡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p> “哦?他的野心是什么?”
“大皇子分明是想設(shè)局表現(xiàn),誘使皇上把皇位傳給他?!?p> 哥盛輕笑一聲,點了點頭,似是稱贊侍衛(wèi)所言有理,然而他唇角的弧度卻透露出幾分戲謔。
“我假設(shè)你的這番推測有幾分真實性,不過這么重要的情報,你還是直接稟告父皇的好?!备缡е唤z玩味的笑容說道。
“小人想著,三皇子親自揭露事情的真相,便是大功一件,加上救駕的功勞,已令皇上十分感念三皇子的仁孝,由此,三皇子必重得圣心,他日或登帝位也未可知?!?p>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得念著你通傳消息的情分了。”
“小人是真心為三皇子著想,什么賞賜都不重要,只求有幸留在三皇子身邊做牛做馬、沐浴皇恩?!?p> “我向來不喜歡有什么事拖著、欠著,既然你這么有心,我今日便直接賞了你吧?!?p> “三皇子大恩,小人謝三皇子!”侍衛(wèi)聞言,眼中頓時亮光閃閃,再不偽裝和推辭。
“來人。”哥盛隨后對帳外大聲道,待心腹侍從走進帳中,便吩咐道,“送他出帳領(lǐng)賞,最高的賞金?!?p> “屬下明白?!备缡⒌男母故虖拇瓜卵酆煟⑽㈩h首。
“多謝三皇子恩典!多謝三皇子!”
“跟我來吧。”
“有勞有勞,請?!?p> 哥盛看著兩人前后腳走出大帳,閉上眼睛,緩慢呼出一口濁氣。而后,只聽得帳外一聲悶呼,以及什么重物倒地的聲音。當哥盛再睜開雙眼時,帳外已經(jīng)重歸平靜。
不多時,哥盛的心腹侍從又返回帳中,對哥盛說道:
“依殿下所言,送他走了,一切都已處理干凈?!?p> “難為你,讓這人臟了你的手?!?p> “他胡言亂語半天,殿下都耐心聽著,才真的是難為了。”
“他說的話有一句我還是在意的,就是南東曾有單獨接近戲臺的機會?!?p> “殿下認為南先生果真有嫌疑么?”
“我只是覺得他救下父皇的時候還有后來鎮(zhèn)定自若的神態(tài),不是一個在民間飄蕩討生活的人所具有的,他的出身應(yīng)不尋常。”
“殿下可是打算查探他的背景來歷?”
“暫時不用。蓊茸、荀其、左丘禹都已在四處查訪,相信不難查出一些關(guān)于南東的消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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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三刻,大皇子蓊茸現(xiàn)身在顯皇大帳門前,得侍衛(wèi)通報后步入帳中。
“兒臣參見父皇。”蓊茸躬身一禮。
“你們倒是有默契,趕在一塊過來了?!憋@皇對蓊茸擺了下手,說道。
蓊茸這才瞥了一眼側(cè)旁的荀其和左丘禹,嘴角上揚,語氣輕松道:
“五弟跟表弟已經(jīng)向父皇匯報過了么?”
“大皇兄來得正是時候?!避髌湟驗橹獣暂钊紫肟葱υ挼男睦?,故而沒有退讓,直言回答道。
“看五弟的神情,我心里已猜出幾分?!陛钊谆腥淮笪蛞话惚砬榭鋸埖卣f道,“禹一時失察,竟釀成大錯,罪責怕不會輕,我這個做哥哥的實在是不忍心。父皇,不如您先聽聽兒臣的好消息,若這消息能令您開懷,禹也不至于遭重罰了。父皇成全兒臣這份心吧?!?p> 蓊茸表面上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樣,替左丘禹開脫,實際只是在添油加醋,愈加放大了左丘禹的失職。之所以搶先奏報,急于邀功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欲抑先揚,有意在顯皇心里形成反差,借機奪下左丘禹在王庭的權(quán)力,以實現(xiàn)削弱荀其實力的目的。
“的確,無論戰(zhàn)場還是王庭,好消息都太少了?!憋@皇聽聞蓊茸所言,心中一動,“蓊茸,你先講,查出了什么?”
“不知父皇是想先聽重點,還是由兒臣慢慢道來?”蓊茸內(nèi)心一陣得意,面帶笑容道。
“無需賣關(guān)子,直言即可?!憋@皇說道。
“兒臣昨夜開始明察暗訪,今日又一連跑了幾個地方,總算確定了‘南東’的真實身份,父皇不要太驚訝,‘南東’不過是假托之名,他真正的名字應(yīng)該是‘南影’。”
“你是說……夜國韜皇第二子,朕的外甥南影?”顯皇愣了一愣,語氣間透露出幾分驚詫,對于這個有著夜國皇室血統(tǒng)的外甥,顯皇還是十分重視的。
與此同時,荀其和左丘禹對視一眼,并不覺過分意外。
“正是三皇姑與夜國韜皇之子,當今略皇的心頭刺,父皇的外甥,兒臣的表弟?!陛钊状鸬溃氨緛韮撼疾淮_信,因為南影表弟今年應(yīng)是十九歲年紀,而南東看起來總在二十二、三的模樣,不過夜國人面相成熟的說法早已有之,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人證、物證雙方面都表明如此?!?p> 宸故布疑陣,設(shè)局讓人查出自己“南影”的身份,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年齡差距。也是虧得他自幼生長在易國皇宮內(nèi)苑,且在岫羲的影響下肌膚頗為彈潤,才能以二十六歲的年齡顯出二十二、三的年紀,假充十九歲蒙混過關(guān)。
蓊茸給出的緣由很大程度上打消了顯皇、荀其、左丘禹三人的疑慮,顯皇此刻關(guān)心的只有“南影”的身份何以為證,于是他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又說道:
“什么樣的證據(jù),還不呈上?!?p> “兒臣先要請出‘人證’?!陛钊渍f著擊掌兩次,示意帳外一人走進來,然后介紹道,“老余原是茹公主府的仆人,在三皇姑離世之后,因為對主人感情很深,他便自請在三皇姑的衣冠冢旁守衛(wèi),轉(zhuǎn)眼已有十年光景了?!?p> “老奴參見皇上。”老余恭敬地對顯皇行禮道。
“朕對你有印象,你忠心護主,朕還曾贊賞過你。”顯皇點點頭,說道。
“皇上的贊譽老奴一直感銘在心?!?p> “你這幾年和南影可有聯(lián)系?”
“自從公主在夜國仙逝,小主人便不容于當時還是大皇子的略,而流落江湖,老奴十年之間從未見過小主人,只聽說他拜了袁家的人為師,已成長為一位文武全才。”
“那你憑什么認定‘南東’就是你的小主人?”
“大概十日之前,一天下午,有個年輕男子獨自前來拜祭公主,并在墓碑前佇立了好一會工夫。因為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也不是相熟的人,老奴便暗自打量了一番,上前詢問時他只說仰慕公主已久,別無他意。后來老奴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然而今晨大皇子遣人來問,老奴忽然想起,那男子的五官樣貌和公主是有幾分相像的,當時他來拜祭,神情似乎也有幾分落寞,不過老奴看得不十分真切,不敢妄自揣測?!?p> “如果只有這點信息,并不能說明什么?!?p> “南東除了拜祭過三皇姑,還在三皇姑的府邸流連了一夜,天明時才悄然退出。也許這樣還不夠證實他的身份,但是卻讓兒臣有了調(diào)查的方向,于是兒臣翻閱大量典籍,總算又有所收獲?!?p> “何種典籍,會與南影相關(guān)?”
“坊間一直有傳聞,袁家的人如今雖隱居易國,但本是夜國的一個世家,內(nèi)中似乎別有隱情。三皇姑嫁往夜國后,回來省親時,曾帶回描繪夜國生活風貌的書籍若干,其間就有一本記載了關(guān)于袁家的始末。原來袁家一度是夜國前朝皇族的部下,在前朝生死攸關(guān)之際背叛了舊主,以換取珍稀的武學(xué)秘籍,才有了今天獨步江湖的實力。為免當朝君主猜忌,對袁家鳥盡弓藏,也為了醫(yī)治袁九天的病癥,袁家?guī)仔值懿彭槃菀凭右讎?,與易國皇室又建立下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這些朕亦有所聞。南影被袁家兄弟納入門下,獲得他們的庇護,故而夜國新登基的這位略皇費時多年仍然無從除掉自己的心頭刺。又因為略與南影均是韜皇之子,袁家的人雖然長年保護著南影,卻也不會與略為難作對,他們兩兄弟的關(guān)系才會僵持至今日?!?p> “父皇說的不錯。袁家的人盡管與韜皇有著主仆情分,但收南影為徒只出于意外,因而坊間對于南影的身世并不清楚?!陛钊淄nD片刻,又補充道,“還有一點就是,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南影竟是袁家唯一的傳人。換句話說,當今世上與袁家?guī)仔值芡瑯虞p功路數(shù)的,也只有南影而已。”
“你翻閱書籍,發(fā)覺南東昨日顯露的輕功步伐和袁家的人同出一轍?”
“父皇英明,正是如此。記載袁家輕功的手抄本,世上從無流傳,想必僅此一本,多年來藏于王庭幾乎為世人遺忘。既然不曾外傳,而南東的輕功造詣明顯非短時之效,除非得袁家人親傳,否則實無其他道理。這便是兒臣所謂的‘物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