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美好的世界，這是一個苦難的世界。
因為美好，所以苦難。
如果盡是苦難，反而又沒有苦難；盡是美好，反而也沒有美好。
豬八戒感慨著說出以上話的時候，孫悟空正圪蹴在水簾洞外垂淚。
你看他，金箍棒也不要了，就扔在一旁，眼淚啪嗒啪嗒掉，掉在那焦土地上，洇濕了一窩小土坑。
“猴哥哇，你也不要傷心了，怪就怪不該豎起那十四字大旗，什么重修花果山，什么復整水簾洞，還寫上那齊天大圣四個字，你說你這十幾個字，攪動了多少人心思？你能修，你能整，別人還不會毀，不會拆？他們會做的，可不就是永絕后患么！你說是不是？”豬八戒一邊說，一邊拍打著孫悟空肩膀。
“是啊，朱先生說得對，說得對??！想那仙佛兩界，殺我兒孫，滅我族門，干盡多少骯臟事，結夠多少冤仇帳！他道是，仙是正道，佛是正道，單單我妖族就是旁門左道，必欲除之而后快，恨不能通通殺盡，這世道方干凈！”牛魔王眼睛通紅，鼻孔里喘氣，腸子里噴火，一股怒氣恨不能燒成火把，一把火滅盡這世間諸佛！諸仙！“??！氣煞老牛，氣煞老牛我也！”
牛魔王一陣長嘯。
“大王，我等四兄弟聽聞你歸來，嘯聚起那精兵三萬，嘍啰五千，你統(tǒng)兵帶著我們打進那天宮凌霄殿，攻入那雷音寶剎閣，揚一揚我妖類威風，摘一摘我同族卑賤之名！我兄弟奉你為尊，奉你為尊！”
牛魔王說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其他三魔也相繼跪下，口里齊齊大喊道：“奉你為尊，奉你為尊！”
孫悟空沒說話，還低著頭，他覺得無力，像是有人抽去了他的筋，卸去了他的骨！
豬八戒、牛魔王還有漫山遍野的靈精魔怪、妖子妖孫們的吶喊聲他都沒聽見，嗡隆隆，嗡隆隆……像天上在打悶雷。
他的心死了。
他一睜開眼，就發(fā)現自己坐在花果山廢墟上，已聽不見那令人狂躁的嗬嗬聲。
他看見，花果山上再一次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巖倒塌，林樹焦枯，猴子猴孫盡盡散去，只剩下孫大眼、孫三愣鬼、孫四狗蛋三個，坐在他周圍，妖子妖孫睖睖睜睜的，都看著他。
豬八戒說猴哥哇，你又醒啦？
他沒醒。
他只想哭，只想流眼淚。
所以他就哭了，就流眼淚了。
花果山的妖精越聚越多。
他低下頭，不想看他們。
幾天后。一天，孫悟空抬起頭，看著豬八戒。
“八戒，你去哪了？”
“猴哥，我改名啦，叫不戒，請叫我朱不戒！或者叫我朱先生，因為我愛講故事?！敝觳唤渎爩O悟空說話，也不吃驚，盡管他已經十三天沒有說話，就好像他知道他一定會說話一樣。
“你聽，??！這是一個美好的世界，這是一個苦難的世界，因為美好，所以苦難，可如果盡是苦難，反而又沒有苦難，盡是美好，反而也沒有美好，怎么樣，像不像個故事？”朱不戒笑嘻嘻問到。
“八戒，你去哪了？”孫悟空問。
“……什么時候？”
“我坐在這花果山上的時候?！睂O悟空說。
朱不戒臉色黯了黯。過了好半響，他才緩緩著、平靜地說道：“嫦娥死了，嫦娥被處死了。”就好像說了一件不美好卻也并不相干的事一樣。你看他，臉色都沒什么變化。
“哦，是么?！睂O悟空回應一句，又說道：“都回去吧，回去吧，過你們的生活去吧，妖走妖路，仙修仙道，佛參佛心，人過人生，迷迷茫茫，爭爭競競，不一直都是這樣么，以前什么樣，現在還什么樣，以后也是什么樣，就一直這樣過下去，謹謹慎慎的，一直過下去吧?！睂O悟空說完，又低下頭，不說話，也不流淚了，像個老和尚。
漫山遍野的妖子妖孫、靈精魔怪，一個傳知一個，全聽明白以后開始嘶吼，開始咆哮，山都快震塌陷了。
孫悟空，你忒不濟！忒不濟！
四魔王驅趕勒令，有那幾個不聽勸的，當場斃了，熊腦鹿腸子就濺了一地。
“朱先生，既然如此，那我們四兄弟暫且告退，有事你招呼，隨時招呼！”牛魔王看一眼朱不戒，見后者點頭，“唿哨”一聲，引著其余三魔率領眾精怪，卷云攏霧，齊齊隱去。
朱不戒看著孫悟空，也坐下身，不說話，仰起頭看著天。
天漸漸黑下來了。天宮上的仙女仙娥，是不是又開始排星布月了？人不在了，月還是月么？
星辰排好了，都眨著眼，像田野間調皮的小姑娘；月也掛在當空了，清清冷冷，像深閨里含怨的大姑娘。大姑娘、小姑娘們一起在天上漫步，天就不再那么黑，不再那么暗，像天空里亮起一盞盞燈，打開一扇扇家門。
朱不戒看一眼孫悟空，見他還低著頭，表情悲戚，也嘆了一口氣。
“猴哥，我給你講個故事。”朱不戒說。
孫悟空沒說話，朱不戒也不介意，清清嗓子，嗓音里還有些豬吭吭聲音。
“猴哥，我知道你沒心了，我也沒了，早就沒了！不過，聽故事的人，不都是些沒心的人么，有心誰來聽故事，你說是不是？我給你講個故事，阿，你認真聽著，這個故事說的是以前的事，講了四個奸細，正適合沒心的人聽，你聽我給你講啊，我知道你沒心，所以這個故事正適合你……”朱不戒口里“聽”字還沒出口，只見他，猛著跳起身、嘴里大叫一聲：
“??！猴哥，你又揪我耳朵??？”
朱不戒摩挲著耳朵，委屈的有點想哭：孫悟空，孫悟空他又揪我耳朵啦！
“八戒，我想去看看。”孫悟空看著朱不戒，后者眼里旋著淚花。
朱不戒揩一把眼淚，憨憨笑著問道：“看什么？”像個孩子一樣。
“也想問一問他們?！?p> “問什么？”
“看看他們現在是什么樣。問一問他們我做錯了什么，就要讓我遭受這些苦厄，我西天拜佛祖，南海跪觀音，唐僧那里，我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就是那凌霄殿上，我也再不曾胡為，仙，佛，人，我都對得起，為什么要讓我遭受這些苦厄，讓我這心，像死了一樣，我就想問一問，問一問……”孫悟空低著頭，緩緩說到。
朱不戒看著孫悟空。好半響，才聽他長長嘆了兩聲，慢慢說道：“猴哥，有些事，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說……”聲音里，有些無奈，還有些憐惜。
孫悟空蹲在地上，沒抬頭。
“你說吧。”
朱不戒偏過頭，看著山下，山下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清。
“我怕你受不了?！?p> “心都沒了，還有什么受了受不了的?！?p> “那我說了？”朱不戒轉過頭，看一眼孫悟空，見他點頭，才又說道：
猴哥，你知道我為什么被貶？
你知道，沙和尚為什么被貶？
還有，你知道你為什么要鬧天宮？
你知道，為什么天宮里那些人明明可以制住你，可都不制你，如來卻一巴掌就收了你？
猴哥呵，你終于抬起頭了，你睜著那雙憤恨的眼，想要干什么？不要急，不要急，讓我來告訴你，讓我來告訴你為什么！
因為你是佛，是西天斗戰(zhàn)勝佛！
我是佛，沙和尚是佛，唐三藏是佛，就連那小白龍，都是佛！
為什么？自己去想吧！
朱不戒說完，臉色已如死一般灰喪。
孫悟空看著朱不戒，眼中的憤恨已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
“你說這些，就是想讓我領著你們打上天宮、攻入雷音？”孫悟空問。
“你可以去問觀音，或者是太白金星，看我是不是騙你?！敝觳唤湔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