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玉走在校園里,高挺的背影被這樣一個寒濕的季節(jié)染上一絲孤單,好久沒有好好復(fù)習(xí)學(xué)業(yè)了,最近的學(xué)生個個浮躁熱血,學(xué)校里時不時有人自發(fā)的組織一群人小范圍的發(fā)傳單搞游行,反而有些輕視了上課溫書。
云宛珠在沈含玉說了那樣一個匪夷所思的邀請之后就下了車,雖然態(tài)度是意料中的婉拒,但她的笑容溫暖真摯,認(rèn)真的道謝,一直目送沈含玉離去,讓他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一部分心情,至少,這個邀請還沒有嚇跑她。
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是有些瘋狂,可思來想去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解決問題。盡管不想承認(rèn),但這個女子成功的為他帶來的某些新鮮感覺和欲望,將之前沉寂如死水的人際平衡完全打破,也把沈含玉的心境打亂重置。自從母親離開家,他就對女人這種善變的生物失去了許多正常的感官體會和心得,沈含青說世上最美的是女人,最香的也是女人,他卻總也看不出好來,也許在大學(xué)時候探討得更多的是科學(xué)的真相,所謂的軟玉溫香,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堆庸俗血肉,沒有任何五感的愉悅,更無一瞬間的心動。云宛珠打破了這種局面,第一次見面,她的眼神清冽如甘泉,苦澀如杞菊,不可否認(rèn),和曹鳳白一樣,她是一個可以用眼神傳遞情感的女子,可以簡簡單單的將認(rèn)真、倔強、柔弱和悲傷揉在一起看著你。每次看到她那雙眼,沈含玉就會不可控制的想起母親。
碧涼閣里見她登臺獻唱,認(rèn)出她的那一瞬間,沈含玉覺得心臟都要蹦出來,她不合適那樣濃厚的戲妝,比起之前的清冷,那個樣子的云宛珠忽然變了一種色彩,舞臺上她雖然青澀,可一切演繹都是濃烈的、活潑的,甚至給那個有些悲傷的故事帶來有一種生機勃勃的錯覺,可無論是她忽然轉(zhuǎn)變的身份還是角色,他都從內(nèi)心里拒絕接受。沈含玉曾自認(rèn)不是一個相信直覺的人,但是冥冥中仿佛有一種力量,在時刻牽引著自己,結(jié)果當(dāng)然可猜,在和宛珠打交道的過程中,他在不斷的做蠢事,在她的面前很輕易的變成了一個小孩子。這種感覺并不好,因為所有的笨拙和頭腦發(fā)熱只能使他更困惑。沈含玉固執(zhí)的認(rèn)為宛珠不是應(yīng)該辛勞在飯館被食客們當(dāng)下人使喚的女子,更不是那戲臺上供人肆意賞評的伶人,她也許應(yīng)該穿著優(yōu)雅的白云緞旗袍,坐在紅木雕桌邊品評著一杯上等好茶,因為知曉她隱藏在柔弱外表下的倔強脾氣,還有她那大咧咧的神經(jīng),沈含玉覺得或許她也合適紅裝素裹,騎在馬上,英姿颯爽的馭風(fēng)而行。但不管是哪種想法,都沒可能實現(xiàn),在這浮華似夢的上海灘富人圈子里,云宛珠是沒根的女子,她是沒可能嫁入某家豪門,順利登堂入室的。想到這里,沈含玉心情忽然變得很差。能認(rèn)識云宛珠說來也諷刺,竟然也是托了她的好友王蘊蒙的福,沈含玉坐在寥寥數(shù)人的教室里,凝望一棵枯樹上的片片參差變黃的殘葉飄零落下,有些人看一眼就知彼此是孽緣,比如光緒帝和他的那位冷落深宮的幽怨妻子隆?;屎?,比如沈含玉和王蘊蒙,對方也許不曉得,但是他卻深深的相信王蘊蒙和自己,不會有幸福的未來。
王蘊蒙聽女朋友說在路上見到了沈含玉,不由大喜過望。她數(shù)著時間盼老師下課,好不用捱到鈴聲響起,也不理身后同學(xué)的召喚,自顧自拎著早已裝好的書包跑了出去。
沈含玉正在收拾東西,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將鋼筆和本子放得一絲不茍,正在準(zhǔn)備離開。
王蘊蒙在教室門口站著,沈含玉沒有穿學(xué)生裝,淺色西裝很出挑,再加上人少,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眼里的喜悅和臉上的笑容瞬間相映成輝,沈含玉的同門劉竹君認(rèn)得她,在他的印象里王蘊蒙活脫脫是一個愛撒嬌的千金大小姐,尤其她叫沈含玉的時候,會嗲嗲的把聲調(diào)揚上去,無論處在何種場合都叫他“玉哥哥”,劉竹君好事的走到沈含玉背后,伸出一根指頭推推他肩,壞笑著悄聲道:“‘玉哥哥’,你那含情脈脈的王妹妹來了?!鄙蚝癫豢辖铀倪@個俏皮話,也不肯賞個笑臉,劉竹君見討了個沒趣,便不再開玩笑,打了個招呼走了。
王蘊蒙走到沈含玉面前,不過幾時不見,如隔十個春秋,沈含玉的臉龐和五官仿佛重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王蘊蒙覺得他此時英俊的面容是那樣陌生銳利,如一把刀,凌厲的沖破之前日漸模糊的印象,重新變成一個現(xiàn)實生活里魂牽夢繞的男人,被這種感覺再次擊中心口,她轉(zhuǎn)過頭去,不敢看他。說話也比平時小聲:“玉哥哥,你最近過得可好嗎?”
王蘊蒙有點恨自己,在碧涼閣看戲的時候他明知道自己全家都來了,竟然連迎來送往的舉動都沒有,她很想借著那個機會把沈含玉正式介紹給母親,可是他就那么坐著,連看都不看她,搞得王蘊蒙一晚上都心情沮喪。云宛珠唱戲的時候,王蘊蒙也很驚訝,沒想到那些小時候和她一起玩著唱過的段子,竟然讓那個女子大放異彩。她不大服,因為她也會唱。一想到自己在想著沈含玉的時候,他也許正在聚精會神的盯著云宛珠,王蘊蒙感到隱隱的憤怒。當(dāng)時很想跟他說,自己不比那個女人差,可是這話就一直憋著,沒機會講。這當(dāng)口一見了沈含玉,她那些復(fù)雜多變的憤怒全都煙消云散,第一次知道,人若是因為喜歡,會變得很寬容。
“既然你來了,我也有話對你說,我們談?wù)??!鄙蚝窈退⒓缱咧?,率先打破沉默。二人此時已經(jīng)快到校門口。他走得很慢,在等身后的王蘊蒙,她覺得沈含玉此舉頗為體貼,心里有幾分忐忑和欣喜,腳步也加快了一些,倒把他落在后面。
走到僻靜處,她回過身子,歡快的聲音穿透慘淡的季節(jié),如云雀鳴啼:“玉哥哥是不是收到我的字條了?”沈含玉搖搖頭,看起來很迷茫。王蘊蒙瞧著四下沒人,走到他身邊挽著胳膊:“你都不曉得嗎?上次我去了你們家的餐廳吃飯,還寫了紙條稱贊一番,讓那個總管交給他們的沈老板。”沈含玉把手臂從王蘊蒙的手里抽出來:“我最近沒去餐廳。”王蘊蒙的臉上一僵,馬上迅速恢復(fù)笑容:“那玉哥哥就是沈老板了?你瞧你,都不肯告訴我。難道是怕我吃東西不給錢不成?”沈含玉沒有吭聲,王蘊蒙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你什么時候這樣小氣了。”
“蘊蒙,我們談?wù)?。”王蘊蒙看著沈含玉平靜而堅定的神情,忽然一抬手,隔空捂著他嘴:“別說了,你不要說了。”沈含玉慢慢撥開她的手:“你都不想聽?”她痛苦的搖搖頭:“不想。玉哥哥,我問你,若是你愛上了一個女人,有一天,這個女人要對你說,我要走了,離開你了,你還會不會讓她把話說下去?!鄙蚝窬镁貌徽Z,平靜的臉上微微透露出愧疚的裂痕:“雖然我們沒有開始,更沒有承諾過什么,但是我不能說我是理直氣壯的。你是一個很好女孩,你的一切都很美好,這一點所有人都無法否認(rèn),我想給你最好的祝福,但是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再看著我,因為我不值得你這樣做。”王蘊蒙極力忍耐著即將爆發(fā)的情緒和淚水,她知道,若第一滴眼淚落下就會真的潰不成軍:“這下你知道了,你終于知道我害怕聽到什么了,得意嗎?快活嗎?沈含玉,你是不是不曉得,我也是有尊嚴(yán)的,我并不想做一個沒皮沒臉的女人跟在你后邊,你若想推開我,何必當(dāng)初要招惹我?!彼秸f越激動,再也控制不住,淚水紛紛落下,崩潰大哭。伸出握成拳的手輕一下重一下打了沈含玉幾拳。他沒有躲開,任由面前的女人發(fā)泄。她軟弱的打了他幾下,終于失去了所有力氣,趴在他的胸前大聲哭泣,淚水和鼻涕混亂的擦在他雪白的襯衫上,染上一片濕糯。王蘊蒙平復(fù)一下情緒,看著沈含玉:“你不喜歡我也可以,那你告訴我,你究竟喜歡誰?”沈含玉的沉默幾乎激怒了她,王蘊蒙發(fā)狠的擦掉臉上狼狽的淚:“你告訴我,我就放你走?!彼闹懈‖F(xiàn)出一個纖細(xì)的身影,伸出青蔥般的手指,狠狠抓住沈含玉的衣服:“你告訴我,是不是她?是不是?”沈含玉不置可否,眼睛看著遠處,沉聲說了一句抱歉。王蘊蒙沒有再繼續(xù)追問,她轉(zhuǎn)過身,看著遠方地平線上行走的蕓蕓眾生,忽然覺得自己赤身裸體無地自容,她不敢多停,踉蹌的逃離了身邊的男人。
腦中回放著剛才的一切,他平靜的拒絕,愧疚的神情,還有自己趴在他懷里的痛快哭泣。這個懷抱是她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如今他終于不再躲開,卻是因為要離開。王蘊蒙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jīng)夢想過千萬次的婚禮盛景,一頂花轎,白衫紅褲的吹鼓手,親人誠摯祝福,夫君溫潤如玉。第一次見到沈含玉的時候,他內(nèi)斂沉穩(wěn),斯郎艷絕,竟然和夢中婚禮上的夫君重合在一起,尤其是當(dāng)她覺得沈含玉對自己有些不同的時候,她欣喜若狂,那時候她想得很好,雙方父母一見面,二人的事情就可以定下來,若是那樣,她的安穩(wěn)人生就是真的沒有任何瑕疵,夢中的幻境也變?yōu)榱爽F(xiàn)實,她還有什么遺憾。無奈事不如人所想,就這么一兩個月的功夫,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是的,一切都變了,她想起云宛珠,自從她到了來到自己家中,一切就好像被逆轉(zhuǎn)了,王蘊蒙想不通這個女人擁有什么樣的力量,她想起母親口中一個刺耳可怕的詞語,王蘊蒙狠狠的咬著嘴唇,原來這就是狐貍精,當(dāng)她用純凈的眼看著別人的時候,她就是狐貍精,當(dāng)她在自己家門外和沈含玉拉著手的時候,她就是狐貍精。當(dāng)她和藹可親的拉著自己的手,說她和沈含玉沒有瓜葛的時候,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狐貍精。王蘊蒙的眼淚落在幾乎咬出血的嘴唇邊上,蟄得生疼。
靈魂仿佛已經(jīng)脫離了身體,腳步虛浮無力,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惹得見到她的行人紛紛側(cè)目。等在門口的王家司機老遠就看到王蘊蒙狀態(tài)不佳,漫無目的的走出來,趕緊下去迎上,把她扶上車。